方子博几乎是被吓醒,他瞠大双眼,瞪着天花板,久久才从虚渺的梦境里回到了现实,然后他撑起身,忍着微微的晕眩,伸手往床头柜胡乱摸了一阵,摸来那支响个不停的手机。
“喂?”他的嗓子有些沙哑。
“我啦。”
光用听也知道是谁。
“有案子?”方子博甩了甩头,试图醒脑。
“当然,不然我找你泡茶吗?”
“OK……位置呢?开车过去十分钟内到得了吗?”边说着,他翻开棉被,冷冽的空气直扑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你家楼下。”
方子博顿住,瞬间清醒,“我家楼下?!”
“是,我已经在你家楼下等你了,你主管要我绕过来顺道载你一趟。”
呃,原来是这样,害他以为他家楼下变成刑案现场。
“拜托,下次讲话讲清楚一点。等我五分钟。”方子博吁口气,切断通话,顺手将手机往床上一扔,下床低头步入浴室里。
扭开水龙头,他想起梦境里那片红艳的彼岸花田。
自从六年前与周昕瑞不欢而散之后,他老是会梦见那片奇怪的彼岸花海,至今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他会梦见自己走到花田当中,然后挑了一朵最顺眼的摘下。但为什么要摘下,他也不知道,只觉得那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他也曾经梦过自己颓坐在花田前,目无焦距地望着那片花海,心如死灰,每呼吸一次都是疼,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泪来。
究竟为了什么而伤心,他亦毫无头绪。
可话说回来,为何要在意?不过就是一场梦而已,不是吗?睁开眼之后就是一场空了,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的必要。
思及此,他骤然回神,顿时想起有个家伙还在楼下等候。于是收起心绪,掬起冷水往脸上一泼,没再分神。
下楼,钻进了副驾驶座。
“是什么样的案子?”在系好安全带的同时,方子博问道。
“找凶器。”
“……啊?”半夜特地出勤找凶器?是有没有这么认真?
徐裕盛发动了引擎,入档,朝着目的地出发,“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嫌犯,如果今天早上八点之前再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法官就不得不放人了。”
“好吧,我懂。”方子博点了点头,揉了揉鼻梁,看了看车上的电子钟——剩不到五小时,看来会是一场不怎么好打的硬仗。
徐裕盛睐了他一眼,忍不住问:“干么?没睡好?”
打从毕业后,他俩就一起在刑事警察局里上班,许多案子都是一起配合侦办。对于这家伙的肢体语言,没人比他更熟悉。
闻言,方子博低笑了声,“还问我?你自己连睡都没睡吧?”
“我白天又没值班,你忘了?”
“我整天都在实验室里,哪会知道你有没有值班?”
“也是。”
最后,徐裕盛的车子停在垃圾掩埋场的前方,方子博下了车,望着那座高耸如山的垃圾袋,眉纹渐深。
“靠,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的态度像是在开玩笑吗?”徐裕盛眉一挑,迳自拿出橡胶手套戴上,一副准备开工的样子。
方子博默不吭声,彷佛像是在冷静消化这一切。
八点之前?在这一堆里头找到凶器?
……这绝对需要奇蹟。
半晌,他叹了口气,也戴上了橡胶手套,道:“你的情报最好是正确的,不然我宰了你。”
白白犠牲了他宝贵的睡眠时间。
“安啦,我保证那把水果刀一定就在这里面。”徐裕盛胸有成竹地咧嘴一笑,蹲了下来,随手撕开垃圾袋,开始逐件搜索。
方子博也跟进,拎来一袋撕扯开来,依序翻出了香蕉皮、便当盒、吃一半的爆米花、沾了油渍的纸巾、糖果包装、鸡骨头——
“哦对了,有一件事情……”徐裕盛突然出了声。
“嗯?”方子博没抬头。
“我前几天在查一件案子。”
“什么案子?”
“本来只是很单纯的诈欺案,后来也证实是误会。不过,为了要调查那一家软体开发公司的关系,我又查了跟他们配合的几个工程师。”
“嗯哼?”他仍是低着头,并没有分神。
“然后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哦?”
“你家对面住了一个很厉害的软体工程师。”
方子博嗤笑了声,翻了个白眼,“这哪里有趣了?”
“噫?不是你认识的人吗?”徐裕盛故作吃惊,继续道:“麻省理工学院硕士学位的喔。”
“那又怎样?邻居我没认识几个。”正确来说,应该是连一个都不认识。“啧啧,你这个人真是有够难相处,也不懂得敦亲睦邻。”
“我没杀人放火就很好了,还嫌哩!”说罢,他又拖来一袋,撕开,一阵恶臭散出,他抬手挥了挥,才继续道:“所以呢?你讲了一堆,真正想说的重点到底是什么?”
“啊哈!”徐裕盛笑了出声,“你真了解我。”
“废话。”
“那个人的资料,我放在你桌上。”
他一愣。这未免也太反常了。
方子博终于停下了动作,有些惊愕地看着身旁的徐裕盛,“那东西……算证物吗?”
“当然不算,你在说什么傻话?”
“那你为什么突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方的举动。
徐裕盛耸耸肩,不以为意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想法。我想听听看你对这个案子的意见。”
“我的意见?不是结案了吗?”他皱了眉头。
“理论上是结案,但也不完全算是。”
“……”这是哪门子的鬼答案。
半晌,方子博眉一挑,不搭理他,反正他也习惯了对方莫名其妙的作风。“算了,你要我看,那我就看吧。但我不保证会给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想法。”
“没关系,无所谓。”徐裕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不,更正。
准确来说,是比较接近诡谲的微笑……
赶在八点之前,他们不负期待,找到了一把沾了血的水果刀。
方子博本来想直接回家补个眠,后来想起徐裕盛的交代,这才又折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想不透,不过就是个工程师而已,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好吧,是一个很行的工程师,又恰巧住在他家对面,那又怎么样?
摇头叹息,方子博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上头摆着一只资料夹。他拿起,目光简单扫视一遍,就是很平常的个人产权资讯而已。
只不过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周昕瑞。
周昕瑞?周昕瑞?这三个字宛若湖面上的涟漪,开始无尽地放大、再放大,一直、一直向外扩张……
他就像是被梅杜莎给瞪了那般,石化了。
她就是那个软体工程师?!
麻省理工学院硕士?住他对面?很厉害的工程师?瞬息之间,有太多太多的关键字在方子博脑海里窜过。
下一秒,在他还没回神之际,他的身体已经抢先一步移动。他直闯徐裕盛的办公室,二话不说就揪起他的领口。
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伸手扯住对方的领口要干么。
揍他吗?当然不可能。
在旁的人全傻住了、吓呆了,从来没人见过这样子的方子博。他向来不温不火的,几乎没什么情绪表现,突然见他这样,谁能不惊吓?
有,还是有的。
徐裕盛一脸泰然自得,甚至微扬唇角,若无其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彷佛对方只是来跟他打招呼似的。
“没想到你反应这么热烈,真是超乎我的想像。”坦白说,他还挺满意的。方子博差点为了这句话而挥出拳头。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你不想知道吗?”
方子博一愣,答不出来,他无法违心地说“不想”。
平心而论,以他身处的工作环境、以他握有的工具,要查出她的下落,何难之有?他只是一直在制止自己别去触碰那一道脆弱的防线。
然而这浑蛋却轻易地就把那条可怜的线给剪断。
半晌,他终于无话可说,只是放开了对方的衣领,扔下那叠资料,掉头走了出去。
他前脚才一踏出,同事后脚便围了上去缠着徐裕盛猛问。
“喂喂,子博是吃错药啦?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平常交情不是很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徐裕盛苦笑了下,拾起被抛下的那只资料夹,叹了声,“没事啦……他在天人交战,过几天就好了。”
但,真的会是这样吗?他自己也很怀疑。方子博那个人平常没什么情绪,可情绪一来便是惊涛骇浪,简直不是人类可以应付的程度。
想想,他又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资料上显示,周昕瑞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
虽然邻居他没认识几个,但住了五年下来,左邻右舍的几张熟面孔他好歹也都见过,他实在没理由完全碰不到她。
所以原因只会有一个。
她清楚他的作息,而且刻意避着他。
他的作息其实说来也挺好掌握的,每天朝九晚五,但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他几乎每天都会加班到晚上九点多,偶尔遇到特殊的案子,则会在半夜、假日……等等一些非上班的时间出动值勤。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只能用“规律”两个字来形容……好吧,是“无趣”。客观分析起来,要避开他真的不难。
于是,方子博特地请了一天假,他依惯例早上八点半离开家门,却在驾车离开了社区之后,在九点十分左右再度折回。
他故意把车子停在巷口外,然后开始等候。
有一部分的他其实是在赌。赌她或许再过三十分钟就会下楼去买早餐;赌她就算不吃早餐,至少过了三小时之后也该下楼买午餐。
果然,不出三十分钟,一个女人走出了公寓。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曾经熟悉、如今却略显陌生的身影。
方子博直勾勾地望着她,无法移开目光。
她变了好多。发型变了,人也瘦了,气质亦是成熟了不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都过了六年,谁能毫无改变?
那么,他在她眼中是否也是如此?变了许多,变得陌生?
他下了车,静静地跟着她的脚步。
她低着头,步伐不急不缓,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后方的他。方子博不自觉露出了苦笑,她这点倒是和以前一样粗心脱线,哪天半夜被尾随了都不知道。
最后她走进一家星巴克,点了一杯热可可、一份可颂三明治,然后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入座。
她还是没有注意到他……他刚才甚至还排在她的后方。
方子博忍不住抹抹脸,没想到她对环境的洞察力是如此令人不敢恭维。是因为认定了他去上班,所以毫无戒心了吗?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被这么粗心的傻丫头瞒了三年,教他这个刑警情何以堪?他见她从背包里拿出平板电脑,状似开始浏览着什么文件还是网页,他则点了一杯热拿铁,在等待饮品的同时,视线从未自她身上移开。
他没想过她会变成软体工程师,真的,死都没想过。
当然,他以前就知道她其实很聪明,只是不爱读书、不肯用心而已,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走上电脑工程这一途。他总以为她会往社会人文路线发展,或是服务业方面……独独理工方面是他料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