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琴不相上下,那胜负便取决于琴师的指上功夫;若是连琴技也难分轩轾,那么面临这紧张局面的胆识就成了关键。
两手天下定,一曲山河撼。
伏怀风深吸了口气,凝神集中全部的心思,将自己的五感绷紧到最敏锐的一刻,静静等待对决时刻到来,与天地山川合一,除了风声偶尔掠过,也就仅存自己的心跳声,周遭一片沉静,彷佛再没别人。
可是时辰将至前一刻,当他自信十足扬起手那瞬间,面对大殿后的方向,他眼中却让一抹极轻极轻、突然掠过的银色光芒射人,他直觉抬手要挡住方向不对的阳光,略微疑惑地眯眼紧盯闪光处,那北山上位置最高的那座宫殿——重华宫。
他们的父王生前极为宠爱十四弟伏云卿的母妃,她是大齐出了名不爱笑的重华宫贵妃;父王为讨她欢心,就赐下整个宫城中位置最高、登高望远景色最美的那座重华宫给她。
而重华宫娘娘在父王驾崩后百日祭仪上被新帝逼着殉葬,且重华王更是老早就让新帝赶去封邑东九州不得回京,如今云卿人还在入侵大齐的东丘王手里,按理,伏玄浪如此不待见十四弟云卿,重华宫即便没被毁去,现在也应是座冷宫,此时更该杳无人迹才对。
但是为何此刻重华宫的屋顶上,明显有数人不畏可能摔死的危险站定上头?这是存心要让底下的人都能看清楚上头的人是谁。
四名高壮的王上禁军,其中一人拿着一面铜镜正对着太极殿方向晃动;另外三人挟持着一名年轻女子,凛凛弯刀重重压在她纤细颈间。
即使相隔极远,甚至那女子脸上还如所有大齐女子般戴着碧绿面纱,但从那再熟稔不过的身形,伏怀风还是能轻易分辨出她是谁。
星目陡睁,俊颜骤变,从容不再,顿时双手沉得彷佛缚有千斤重担,重得再也提不起,半分动弹不得。
“丽儿!”
“七哥!”
“老七!没事!”
几乎是同时,兄弟们一声声震撼人魂的呼喊将伏怀风差点不管不顾要抛下一切飞身而出的冲动给硬生生拦劫下来。
伏向阳心火陡昇。原来伏玄浪这卑鄙小人等的就是这机会。三名兄弟中,众所皆知唯一心有牵绊的只有伏怀风一人,所以伏玄浪才会独独要求竞琴比试,这样他才能藉着他们三人亲口允诺的比试取回胜利。
这是他面对十万大军压阵唯一能活命的机会。
伏玄浪赌的是守信重诺的兄弟们,在天下人面前接受赌注那一刻。
只要伏怀风受到一丝动摇,那么瞬间局势一倾,哪怕只落了一个音,他也将输去江山。
而此刻伏怀风却必须要让伏玄浪输得彻底。
不管什么对决他都输不起。他必须赢!只有赢了才能取回大齐的和平天下,他才能去迎接丽儿。
望向重华宫顶上的最后一眼是一道银色光束飞过,他一咬牙收回神,强迫自己屏气凝神专心于十指指尖的每一个动作。
兄弟们相信他不会输,将一切交给他,此时此刻,他也要相信兄弟们一定会成为他的后盾。
七日前,岑先丽从伏怀风安置她的宅邸中遭人迷昏劫走,再次醒来便是一路的赶路,最后突然让人拎小鸡似给扔到屋顶上头,她又饿又累,脑门更是昏昏沉沉,就连颈间让人架上利刃她也无力去注意。
现在究竟是什么局面?她只知道嘴里让人绑住布条无法喊叫求援,双手也让人紧紧綑在身后难以自行逃脱,性命正受到要胁……不过,威胁她会有啥好处?
神智微微回稳一些,随即脑中思绪飞快流转,她虽还没弄懂对方打算索要什么,但下一刻她便能肯定,对方的矛头势必是对准阿藤!
她试图挣扎,但力气实在太过微弱,甚至不被敌人放在眼里。
逃脱不成,打量四周,她这才注意到远方大殿上人群围绕着两名琴师展开熟练的动作,细腻的琴声在天地一片静默中传来,心底隐隐约约有些明白眼前局势是怎么回事。
优美活泼的两道琴声演奏着同一首曲子,却不是合奏;难以忽视两道琴声其间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以及益发昇高的凌厉音色。
那再熟稔不过的琴曲,在她听来却几乎算得上是刺耳,带着迎面而来的恐怖威压气势——这是以命相赌的竞琴。
一把琴是舞霓,想来琴师其中一方是燕双双;另一把琴是上等好琴,音色几乎不输撼天,只怕也是师傅的琴,但音色较为年轻不圆润,应该是师傅在撼天之后才完成的琴了,至于琴师……
她噙着早已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就算看不清楚,她也知道,天底下能有这样琴艺的还有谁!所以这些人将她绑来是为了让阿藤无法专注竞琴吧!
打她跟随他起,就已下定决心宁死也不愿成为他的包袱;但眼下他身陷危机,这一走错,陪葬的便是数万人的性命。她要如何才能求得生机?
如不成,即便她得死,也万万不能死在他面前!
“就连拿他夫人性命要胁,这样也无法动摇德昌王吗?听闻他府内只立一名丽姬夫人,还以为多受宠爱,结果也不过如此。”
“无妨。留她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让他亲眼见着她死吗?就算无法撼动德昌王半分,但众目睽睽之下连自己的夫人都保不住,定能挫他锐气灭他威风。快!咱们该动手了!”
听着身旁歹人快速商议,岑先丽这次使尽全身力气扭动得更加厉害,宁可在挣脱之间自宫殿上头坠落地面,也不愿让自己的模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旁边的恶徒索性将她面纱扯开,将她一把推倒,眼见对方高举起弯刀就要劈下——
她不想认命,偏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努力往一旁躲去!
“丽姬夫人!别动!”
十分清亮好听的一道沉稳声音自底下跃上屋顶,岑先丽绝处逢生地惊讶看向那飞身而上的银色人影,随着那一线疾速流光扬上挥下,等到她真正能看清楚时,才明白有名未曾谋面的银甲青年一枪挑了四名贼人救下她。
来人不止一名,接着又有数名肩上同样披着紫巾的士兵跟了过来,将绑架她的家伙一一箝制在地。
让人救下地,待口中布团教人取下之后,岑先丽勉强张口问了:“你、你是……”
“夫人若是德昌王夫人的话,必然是丽姬夫人无误。”
面容艳丽的银甲青年手握两把极为显眼的银色长枪,先拾起地上那散落的绿色面纱递到她手中后,这才简单福身行礼。“卑职梁一艺,是威远王麾下南路军左指挥使,奉王爷命令,前来解救丽姬夫人。”
主子命自己带人来查探有异样之处,果然不得不佩服主子多年历练的直觉从不失误,竟在这里能救出德昌王唯一的妻,丽姬夫人。
岑先丽一面打理好自己的装扮,一面想着这人到底可否信任。
“梁……一艺?可是、是那位名闻北方‘银枪一艺行天下’的梁将军?”这名号总是伴随着威远王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传遍大齐各地;跟在王爷身边多年的心腹爱将,武艺惊人,随身双枪横扫千军的本事在大齐无人不知,便连岑先丽几年前还是个小丫鬟时就已听闻过,只是没想到梁将军竟是如此年轻。
“夫人听过,是卑职的荣幸。”对于这名清秀女子竟差点坏了大局,梁一艺只是微微勾了唇角淡淡回应。“夫人没受伤吧?”
“夫人!”
“丽姬夫人!”
随着人声追来,岑先丽身边又有两支小队士兵出现。一方她认得,阿藤留下来护卫她、原本配属德昌王府里的人马,看样子是在她被劫后便不眠不休一路追赶过来;至于另一方,则自称是海宁王派来的援兵。
“还好夫人没事,卑职这就让人立刻护卫夫人到安全之处。”在场众人官阶最高的梁一艺,动作飞快地对着三方人马下达了几句命令。
现在要如何尽快回到王爷身边与王爷并肩作战才是要务。龙神赋已奏一半,眼下将分胜负,就不知那卑鄙的王上还有什么毒计还没使出来。
“哈哈哈!别以为这样你们就能赢!背叛了王上,横竖今天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重华宫里,走不走都来不及了!”一名被压在地上、正要被人严实绑缚的贼人彷佛在做垂死挣扎地大笑起来。
“违逆天子的反贼下场唯有一死,别得意得太早!”
“把话说清楚!”梁一艺长枪一挥,硬生生抵住其中一名贼人喉头,银色薄刃刺出血痕,压抑着怒气的长枪克制地没洞穿过去。
“哼!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家伙,死到临头还不说!”
眼见对方不语,梁一艺漂亮瞳眸眨也不眨,纤手随意拎起散落地上的弯刀甩了一圈,下一瞬便转身轻巧地卸了对方一只臂膀,任凭鲜血飞溅了半侧脸庞也不曾退却一步,只是冷道:“我一身本事承袭王爷,可不是只会用枪,用刑也不在话下,要试试吗?”
“梁左使!至少得留一个活口——”
别说那些贼人的讨饶还没机会说出口,梁将军的闪电身手就是自己人也没一个能拦住他,还好梁一艺自有分寸,弯刀恰恰停在最后一名贼人颈项前一寸。
听着对方哆嗦着一字一句断续吐实,岑先丽脸上血色一点一滴褪尽,娇软身躯险些当场倒下。
“好,很好,这些家伙竟在王宫周围太极殿各处底下埋了崩天火器,打算一旦输了将引起地裂山崩,与在场所有人同归于尽。”梁一艺闭目屏息一瞬,再睁眼,果断挥手号令三方人马。
“快去通知三位王爷!此地不能久留,大家快走!”修长手臂急急环过岑先丽腰身。“失礼了,夫人!”
“慢着!这范围太大,就算能知会所有人,只怕也来不及让大军全部撤离!”
岑先丽拉住梁一艺。“王上极为憎恨王爷他们,原先要埋崩天火器也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完成,必然是他早知自己不可能赢,竞琴只是为了让大家将注意力放在那里。要炸了此地,必要先在引绳上点火,依那卑鄙小人作风,必然是想等琴曲一停,众人判定德昌王赢之后才会亲自动手。”
“夫人,现在不是说傻话的时候,再不走,你非但活不成,也救不了王爷!”
“只要王上一心坚持当着众人面自己引火,我就有办法让他点不着火。”
握紧了依旧紧缚着纱布以致动作极不流畅的双手,岑先丽牙一咬,开始胡乱地扯开那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夫人此时不该戏言——”这娇弱夫人是脑子被吓到错乱了吗!
“我能为他求一次,就能求第二次。”即使这次得豁出性命。只要她的手中有琴,就有办法上达天听!
梁一艺的回应中不见半分惊异之色。“……卑职曾听王爷说过,夫人也是琴艺出色不输琴仙。夫人真有信心能奏琴唤雨?如能,便是所有人的救星。”
大齐人从来相信琴神传说,即使听来有些玄奇,至少是个机会。
且当日德昌王唤雨事成,人尽皆知,夫人若办得到自然甚好。只是王爷当时可是唤了七天七夜啊……一旁的士兵们迟疑着到底该留该逃。
“曲毕便能落雨,但普通的琴不行,必然得是我师傅所造的琴才行。他生平造了三把,一把撼天早让七王爷藏了起来,一把望远当年他离去的时候带在身边不知去向,听说他曾经留了一把在宫中……”
岑先丽目光紧盯着后方宫门上头的牌匾。
“这里若是重华宫,或许正是天意。据闻当年我师傅——呃,就是琴仙欧阳望,生平打造的第一把奇琴‘无双’,正是献给了重华宫贵妃……只要能在这宫中找到那把琴,我便能阻止王上燃火!”
旁边有人急急出声立马驳了她异想天开的提案。“丽姬夫人,就算咱们信你,可不提贵妃娘娘已离世多年,早已无人知道奇琴在何处,就算没让王上毁去,东西是否还在这宫中都是个难题,咱们怎么找?”
“我听王爷猜想过,那是重华宫娘娘的心爱之物,不会随意放手,即使离世也会事先安排好,等着转交给她的孩子重华王;而娘娘死时身边无亲信,纵然失去奇琴下落,十之八九还藏在宫中。有库房或什么隐密之处吗?”
岑先丽转身就要往里头闯去。总会有地方能藏那么件大东西的。
“甭管我没关系,你们快逃,我自己找——”
话还没完,不觉手腕一痛,岑先丽抬眸便对上那双有些黯沉不明的眼眸。“梁将军,别拦我,我不是玩笑,你快放开我!”
“不,或许这一切真是天意。你跟我来!”
出人意料的,梁一艺出手揽住岑先丽,纵身跃起,像是极为熟悉地带着她闪电般在重华宫中穿梭,脚步不曾迟疑。
只是不论面对敌人,或是指挥部下,从方才起一直极为冷静的梁将军,此刻竟让岑先丽察觉他指掌彷佛正隐隐发颤,却始终执拗地带着她不知要奔往何处,最后停留在后花园一隅。
“当年……新帝下旨要贵妃娘娘自尽为先帝殉葬的前夜……我曾经入宫来见娘娘。”
“嗯?”岑先丽不敢追问。从前巷弄街坊间对王室人物的趣闻轶事流传得还嫌少嘛,可由于在阿藤口中的六哥向来爽朗正派,岑先丽本是不信那些谣言的,这下一听却发现,原来那威远王与贵妃娘娘之间……只怕是无风不起浪……
“卑职是为了阻止娘娘自尽而来,却没法完成使命将娘娘顺利带离宫中。”
想起那一夜的多少挣扎,无论救不救得出人,都是梁一艺心中永远的痛。摇头甩开那些于事无补的过往,梁一艺手指指向最后停下的后花园一隅。
“娘娘吩咐我将奇琴自她为了保护琴不被王上毁去的埋藏处起出,可当时有禁军赶来,我逃脱不及,无暇带走。今日,正是让娘娘的心意重见天日之时!”
德昌王行云流水般的曼妙琴音,就连挑弄一个音也演译得让人如痴如醉;相较于发现人质对德昌王半分起不了作用的燕双双,心有旁骛不说,先是得意洋洋,后是震惊不满,琴音更是忠实地将她忐忒不安的心思透露了出来,中间不只是一个音失了准,甚至连段子都落后半节,听到最后,便是伏玄浪也不想指望她了。
伏怀风指尖才提起,如浪涛般的万岁呼喊声便如潮水般冲向太极殿中央。
可那句句万岁却是献给讨伐军代表——德昌王一人。
在场众人已对胜负做出了评判。而彷佛战事已然告终的兴奋之情极快地在十万大军间传开。皇军中大部分的士兵都放下了手中兵器,面如死灰不再抵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立于台阶最上头的伏玄浪在众人热情稍退时陡然放声大笑,笑得张狂,笑得得意。
原先还正准备将其它事情交代身后部将、急着要亲自去找回丽儿确认她平安无事的伏怀风也诧异回头,看着那几乎疯狂的弟弟。
注定这次难逃死局的王上还有什么花招没拿出来?早先虽已猜出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束手就擒……
“伏玄浪,胜负已分,愿赌服输。你该宣布退位了。”伏怀风一扬手,众将士大步向前将太极殿的伏玄浪包围个插翅难飞。
“兄弟一场,我们不会为难你,虽废为庶人,幽闭一生,可终究能保住你的性命。”
“何必虚情假意?这些年朕对你们所做的,怕是让你们将朕挫骨扬灰也不足以解气吧?呵呵,这点朕从来就比你们老实多了,看不顺眼就直接动手。谁让这些年你们四人兄弟情深,处处维护对方;在你们之间,其他兄弟们想插根针都找不到缝。皇室之中如此兄友弟恭、和睦相处简直碍眼无比。”
伏玄浪红了双眼,阴狠地笑着往左踩了一步,飞快地从一旁不起眼的栏杆后方取出预藏的物品。
“打小父王就只疼宠你们几人,就连迟迟无法册立继任太子也是因无法果断选择你们其一。父王是你们的,天下也是你们的,这哪儿还公平?”
愈听这些辩解,伏怀风愈是难掩盛怒。“父王并没有苛待你!你若仁心仁德,父王自然也会疼你。你不孝,怎能怪父王不慈?何况,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你毒害父王、伤害兄弟性命、拿假遗诏强登帝位的理由!更别提你荒淫无道,置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现在你不向天下谢罪还意欲如何?”
“朕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别想得到!四年前,将重华王赶出京城后,朕在他的工部之中找到这新式崩天火器的图谱。他真不愧是工事天才,朕只消这么一点,等之后引信燃尽,埋在这太极殿底下的火器一炸,方圆十里寸土不留。咱们兄弟便能一起上路,谁也躲不开!”
随即伏玄浪得意地一把点燃手中火把,便转身开始拉出藏在大殿左右两侧的引信,点燃一处又一处。
看着火蛇吐着红信一路蜿蜒细细窜烧,伏文秀、伏怀风与伏向阳三兄弟几乎同时出声与挥手对部将做了撤退的指示。
未曾商议一句,然而他们三人仍极有默契地闪电般飞身上殿,分头挥下刀剑斩断了数条引信。当他们同时再转头要切断其它烧往后方的引绳时,伏玄浪却扔了手中火把,阴恻恻地扬笑抽出腰际弯刀,不要命地迎上他们三人。
伏玄浪从小诸事便没能赢过这三名让他恨极的兄弟,可此刻无论谁对他动手都会背上弑君大罪;何况只要能拖过一瞬,等这里一炸开,用他一条命换得十万人陪葬,值了!
“哈哈哈!要敢弑君,你们便尽管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