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先丽庆幸有面纱遮去了她的满脸羞红,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见人。
相公只要带着她微服出府时,不愿见她仍像丫鬟一样退离主人十步,总是执意握着她的手一起同行;他不许她畏缩,要她自傲她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夫人。
他时常瞒过府里侍从,上街访查民情,确认西路军管理之下的各县城是否真的严守军纪不扰民,百姓们是否生活如常柴米油盐无虞,巡视街道城池有无需要补强之处。只有没部将在场的时刻,他才会取下盲眼伪装,恢复他真正模样。
连日来天气十分炎热,好一阵子未曾降雨,不过这一天恰好遇到上旬,城里的市集四处聚满了人,仍是极为热闹。伏怀风在街边随便挑着杂货,向店家打探最近买卖行情,,她却让店门外的书摊给吸引住了。
有琴谱呢。
她蹲在地上,从一堆闲书当中抽出一册老旧本子,忽地双眸晶亮。
她看得专注,直到听见摊位老板不住道谢的声音,她才留意到阿藤已来到她身边,见她喜欢便毫不犹豫地买下她手中的谱。
“你瞧瞧我发现什么了!”她得意洋洋地献宝。“这本跟咱们初遇那时的藤花曲……写谱的必定是同一个乐师。”
“藤花曲……原来你都这么叫它啊。还好我当时没买肥肉包子,不然就变成‘肥肉歌’了。”有些庆幸,还好没被她惦记成“肥肉公子”……
看着她怔愣一会儿、匆忙侧过赧红小脸,伏怀风只是微微扬笑,眸中倏忽一闪而过惊异与赞叹,自她手中接过琴谱,一页页轻翻。
“何以见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曲风有差呢。”
“……层次很像。先有序再有主题,弛缓有度,重复出现几处技巧雷同。一般而言,琴师爱用的指法有个人习惯,我应该不会看走眼才对。”她自信满满地看着他。
“依我看,这也是孤本。曲子不曾听闻,这曲你也喜欢?”
“嗯,很喜欢。”
“……喜欢到想要认识那琴师?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想与他会一会?”
“是啊是啊……啊!”她这才想起来天下有名的琴师多为男子,阿藤该不会是吃味了?
她羞赧挥手解释道:“不、不是的,我喜欢的绝对只有曲子而已,是谁不重要。不过,若能和那琴师切磋切磋也不错……毕竟我一直想知道那藤花曲到底最后怎么收尾的,我那本后面缺页了。”
见他迟迟没接腔,只是定定凝视她,她忙再改口细细说明:
“天下之大,这上头也没署名,我想一定没机会见着他的,琴师也不一定是男人,你……你别担心,我不会为了一两首曲子便被迷住变心的。”
他满是怜惜地揉揉她脑袋。“我没那么心胸狭隘。只要你能开心就好。不过,竟然连这本也能让你发现,该说你与这人有缘还是什么吗?”
“若有那么一天,我真能与那琴师见面听完藤花曲,也一定会要你陪在当场。”她急急抓住他手掌,贴上自己的脸,怕他多心。
“如果你不喜欢……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单独向他讨教的。”
“……好好收着谱。等你手伤好了,我想听你弹。”伏怀风轻轻扯回她的手,十指交握,牵着她往前走。“离回府还有点时间,前方不远有新开的茶栈,过去坐坐吧。”
她见到他熟悉的微笑,这才放下心来。好不容易能与阿藤作伴了……她不想轻易放开他的手。她的相公,她要跟着他,一直走下去,走到他不让她跟为止……
“没关系,我还不累,我们再多逛一下子好了,你一定还想看别的,前面那里怎么聚了好些人,咱们快去打听看看有什么外面的新消息。走吧!”
她体恤拉着他快步往前,挤进正热烈讨论的人群之中。
夕暮时分,往常大宅里总是传出悠扬琴音,转瞬散落。
岑先丽忧心忡忡地回眸凝看相公,却迟迟没出声。伏怀风这阵子陪她练琴时总有些心不在焉,她察觉了,却没丝毫抱怨之意,只是静静地不打扰他沉思。
春分过后这一个月,大齐军与亲王讨伐军两边都没有丝毫动作,表面看来还在休养生息,却宁静得让人不安,宛若风雨欲来。
没人告诉她,不过岑先丽就是知道,时刻差不多了。
防守战略有威远王指挥,伏怀风烦心的应是附近几州陆续出现了干旱与虫害,让秧苗无法顺利生长。京城以西归降伏怀风西路军的几个州县,自去年秋收后便没再降过一滴雨,眼前大军食粮虽还撑得住,但若今年再欠收,难保民心不会涣散浮动。
往年入夏前至少会有一场细雨,但本地几年来未曾有过的难得天灾,带来了令人心惊的谣言。
这几日岑先丽偷偷上街查访时,也听到了许多人私传,说是辅政王爷们向王上挥军乃是逆天之举,以致遭天谴。早先出访时在人群中偶然听到的耳语,不但没消失,反而愈传愈烈,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
门外响起轻咳,岑先丽抬眼从镂空窗花里望见总管点了头,她才在他耳边轻轻提醒:“阿藤,你可能想再歇一会儿,不过外头有客人求见,得起来了呢。”
伏怀风一怔,略带歉意地苦笑一声,拄着拐杖,这才由岑先丽扶着一同来到大堂。待他坐下,其他人行礼如仪,她对前来谒见他的几名县官恭敬欠身示意,随即退出厅门。
她知道不该插手管他公事,但她光站在廊外倚着墙,便能轻易将他们谈论的内容全听进耳里。
“西面有十州十月无雨,再无法复耕,到秋天无法收成的。”
“中央有六州七月无雨,尤其是西路军收复的州县至现在也是滴雨未下。”
“伏玄浪在京师开坛亲自献祭,获得不少民众一致赞扬。”
“王爷快请定夺,否则大军不利推前。”
“王爷……”
送走客人许久之后,岑先丽在外伫立好一阵子,几度咬唇,最后还是回到堂上,对着兀自沉思的伏怀风说了:“阿藤……其实这事无须担忧的。假使当真缺水缺得厉害的话……你就开祭坛献曲,向上天求雨吧。”
他看着她一脸认真,摇摇头,不置可否。“没那么简单,丽儿。琴神的故事你听得太人迷了。演奏龙神赋就能降雨,不过是个民间传说。真有用的话,九王贵为皇帝,怎么就不见京师落雨了?”
“并非如此。九王不得天意,自然无用。何况,献曲祈雨,当今世上有人保证此事是能做到的。”看着他剑眉一挑示意她接着说,她便鼓足勇气道:“那人你也认识,我师傅,琴仙欧阳望。之前崔县曾有两年不雨,我就听过师傅笃定说过,只要奏琴必定能降雨……”
“若有那么容易,天下哪里还会缺水?大齐琴风极盛,习琴者皆知崔县那座琴神庙由来,几乎人人都能来上一段龙神赋。要是琴曲有用,也不用等到现在才烦恼。琴仙先生确实有许多傲人长才,但这回你赞誉得未免太过。”
“可是……龙神赋不止一段。”她慧黠美眸中扬起一抹神秘。“你也跟过师傅,或许也习得一些。”
伏怀风看着她的神秘表情,若有所思地略略偏着头。
“以前先生透露过,除了众所皆知的《唤龙神》一段,还有《君临天下》、《龙君归天》。后两段悲喜落差极大。《唤龙神》是充满热闹的欢乐迎神调,可是《龙君归天》却极为凄苦,甚至充满悔恨哀戚,让人不觉得是同一曲。”
他看着她一脸期待地等他开口,便顺着她意思猜想:“你想说的是……中间还有?”
“是。龙神赋全部六段,可中间这部分,师傅称为禁曲。他只让我默记琴谱,不让我弹。你所知道的龙神赋还欠缺三部分,是三、四、五段:《乐降雨》、《雷震天》、《炼狱行》。全部组成一个关于龙神降世救百姓于水火中、而后返回天界的故事。”
岑先丽看着他略一扬眉,而后摇首,只是瞪大明眸,坚定点头。
“师傅说过,要奏出能唤来龙神的琴曲是有条件的。仙曲、奇琴与琴师三者不可缺一。我脑中记着唤雨的琴谱,手里也有撼天——”
他神情凝重地突然打断她的话。“撼天是默响琴,不能演奏琴曲。”
“我来弹就行。师傅说我行的。”她掀了衣袖,亮出手腕上的玉拨子。
“你也听过。在你避居疗伤的十五日内,我第一天用的那把琴……便是撼天。
撼天是奇怪的神琴,甚至能自己决定……琴音由谁来弹出。只有被琴选上的琴师才能有这能力。我不瞒你,师傅承认我是他的传人,所以我必定能弹。那一日我弹了撼天,你应该听见了。你放心,求雨这事你无须烦恼,交由我来办。”
自受伤以来,她以为自己将成废人,再没法帮上他什么,可今日遇到这天象异变,放眼天下除了她,又有谁能为他尽心出力?
伏怀风看着她的自信笑颜,迟疑道:“但你的手腕半年之内不能动,还差四个月。”
“可我现在觉得不痛了呀。而且就算我不能弹,你应该也可以。因为……我记得之前咱们在庙里重逢之时,你甚至不需要玉拨子……便弹出了七个音。我听见了。我真心认为,你也许有与我同样的资质——能上达天听,能唤出龙神。”
他脑中愕然扫过许久前的模糊记忆。重逢那时胡乱拨琴那一刻……他的心是只悬着她没错,但当时他没听见撼天响起,尚在昏迷中的她却能听见吗?这等奇事……能信?
锐眸一眯,他仍是摇头。“丽儿,你难道从没想过禁曲为何会是禁曲吗?”
她被问得怔愣,而后直言道:“因为仙曲能呼风唤雨,威力极大……就怕让禁曲被有心人士拿去胡作非为,所以师傅不肯外传,也不准我随意演奏。就连师傅之前也只弹过那么一次禁曲《天下无双华》,唤回应该已经重病离魂的贵妃娘娘。所以,虽然人人都知道《天下无双华》,乐曲却不传世,从来没人能再弹。”
“欧阳先生为宫廷乐师多年,总陪着十四弟的母妃,我向先生求艺时日也不算短,先生从来料事如神,做事不会没有缘由。”俊颜眉心依旧深锁,陷人沉思。
“丽儿,你从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吗?这三段禁曲,人人都说那名琴师因为弹了龙神赋,所以感动龙神降雨……但,既然琴音已召唤了龙神前来……那么何必继续演奏后面的?也就是说,这龙神赋就是个故事,比我们所知更长的故事,而雷震天和龙君归天必定是后来的情节。”
“嗯……后来的情节……”过去她只是全然接受师傅的教导,一心勤艺,很多事不曾深思。
“而且,为何最后一段会叫做龙君归天?既然是龙神入世,归天就叫龙神归天就好了啊。”
她匆忙接话,开心献宝:“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问过师傅这件事,他说,因为龙神犯了错,被惩罚堕人凡间,所以只能称为龙君了。”
“犯错?是因为任意降雨吗?”传说里,那场救世大雨长达七天,是不合时节的天赐甘霖。
“是。不该降而降,龙神宁可触犯禁忌,也要降雨,因为他落了东西在琴师手里,不得不听令。”
“掉了东西?”
她举起手,指着腕上那青翠中隐隐透着水色蓝光鱼鳞状的玉拨子。“这龙鳞玉……传说是玉龙身上的鳞片。鳞片的位置,就在这儿。”她指着自己胸口。
“师傅说这玉拨子是龙的护心鳞。失去护心鳞便再无心防……琴师夺走了护心鳞,龙神再也收不回来,从此也只能任那琴师予取予求了。不论是降雨落雷或是其它什么的,只能听命于人了。”
岑先丽不免回想师傅那总是望向远方的怀念目光。无所不知的师傅还说了什么故事?“记得师傅还说那龙君太过骄傲,所以琴师故意为难他;但是……失去了龙君之后,琴师却为那龙君写了曲谱……我总以为他们之间还挺微妙的。”
伏怀风一字一句咀嚼着岑先丽的小故事,可愈想眉头却愈深锁。
“话说回来,如你所说,这三段禁曲威力强大,就算一世只传一人,假使真有神通,也不该连点曲子的传闻也无,何况龙神赋已传世多年,怎么会没有其他人听闻过其他部分的存在?或者是——”
她崇拜含笑看着她的阿藤相公。她以前没这么深刻想过这事,也不曾质疑过师傅的话。
“丽儿,你仔细想想,除了琴仙一门传人以外,听过的人都如何了?拥有神通力之后,人心不会思变吗?就连你这样单纯无欲的人,都会想要为了天灾动用琴曲,若是其他人有什么邪恶的心思……”
伏怀风心上不安骤起,背脊发寒。若是丽儿说的神奇故事是真的……
他喃喃低语,脑中揣度里头藏着的真相。“欧阳先生如此高人,这一生也只弹过一次禁曲《天下无双华》……那凡夫俗子若是起心动念的话……对了!一生只有一次……会否,这才是关键?”
岑先丽让伏怀风眸光中陡然迸射的严厉目光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光瞪人。阿藤,我、我会怕的。”
他抿了抿唇,希望她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假若种种假想都是真的,或许,琴仙应不光只是个琴艺高超的琴仙这么单纯。
“虽然传说不可尽信,不过丽儿,往后你别再跟任何人提起禁曲的事了。被人听见,还以为是怪力乱神的虚妄之言,只是徒惹笑话罢了,知道了吗?答应我,你是我的夫人,别因为胡言乱语让人随意瞧轻了。”
他认真地掐住她双肩许久,直至她坚持不住吃痛地点头应允,他才松开她。
伏怀风系上遮眼巾子,匆忙起身踏到厅堂门边。人多之时,他还是会伪装一下双目不便。“救灾之事事不宜迟,我得召集各州太守与县丞商议再做打算。来人,传令出去!”
“阿藤!阿藤——王爷!”他不仅不信她所说的事,还驳回她的提议,一时让她难受至极。
为何阿藤突然不愿信她?因为她所说的神通力量太令人难以置信吗?可师傅从没有误算过啊。
回看一眼他在厅里忙碌下令的背影,她最后只能落寞地步向琴房。
推开门,她看着撼天那琴身往常墨红似长年浸血的颜色,今日彷佛更为浓黯。她轻轻抚过撼天,指尖有些泛疼,琴音依旧无声。
“阿藤,我并不是想邀功,也不是拿谎话诓你,我只是想多少为你分忧解劳。
我既是你的夫人,身为琴仙弟子,唯一能帮上你的不就正是弹琴吗?”
她,也只能弹琴而已……
为师不知道你将会走上哪条路,只能把龙鳞玉留给你护身,若是走投无路时,你就用吧……
岑先丽低垂下头闭上双眼,多年前师傅的话言犹在耳,可联想起方才阿藤那不对劲的转变,她猛然惊醒。“是了,师傅当年离去的匆忙,虽没明说,但他言下、言下之意不就是——”
若想成为天下第一的琴师则一辈子流浪独身,若有了伴侣则再当不成无双琴师。
“这就是师傅所预见的未来吗?若是有了无论如何都想守护的人,一旦弹奏禁曲,便是要付出代价的?这难道就是身分天差地远的我能有幸与王爷相遇的意义?”
阿藤方才所说的六字“一生只有一次”,她听进去了。而弹过《天下无双华》的师傅还活着,那表示虽不至于失去性命,但也许会失去比性命还重要之物,是吗?
师傅终其一生也只弹过一次禁曲,他又失去了什么?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要唤龙神得要付出代价……师傅指的莫非便是琴艺?”看着自己尚缠着层层纱布的右手,岑先丽缓缓掐紧了拳。
“王爷,丽儿是真心想帮你的……真等到那一天,别说就算这禁曲一生只能弹奏一次,即便是这条命要为了王爷牺牲,这……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