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他愕然的是,他第一时间竟未狠狠格开她那只该死的手,却像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兽那般猛地退缩。
这一退,自然没办法再扣住她的秀腕,他抛车弃卒逃得狼狈,眼神满是困惑、
惊怒、不可置信,瞬也不瞬的,似在指责她的“胜之不武”。
伍寒芝同样错愕得很。
是直到对方如避蛇蝎般急退,她才意会到干了什么。
她还真把人当成正在使性子的小兽或大畜,手一抬就想安抚拍弄吗?
心里苦笑,她瞧着自己的手,跟着又去瞧他。“对不住,我不知……”
“小姐!小姐——啊!齐娘、段大叔,小姐果然在这儿,快来!”
谷地唯一的出入口闯进一名小姑娘家,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位负责驾马车的大叔,以及一名甫从马车上跃下的秀美妇人。
伍寒芝被自家丫鬟桃仁的喳呼声引去。
才瞥了短短一瞬,她双睫眨也未眨,岂知再回眸……哪里还见那男子身影!
夜中来去无声息,比风更无痕。
她四下张望,什么也没察觉,好似今夜这座星野谷地里,自始至终仅她一个。
桃仁丫头跑到她身边,瞧那精准避开流沙恶地的步伐,也知必是常跟随主子进出这座谷地才练成的本事。
“小姐蒙桃仁呢!说是喂完老米一顿夜宵、跟老米说说话就回屋里歇下,咱左等右等,偏等不到人,就知小姐赶着老米来谷地了。天这么黑,外头数不完的野兽,小姐不惊,桃仁这小心肝都快吓出青汁了。”
雪歌花在这时节开得最好,炮制成药后,药效亦是最佳,伍寒芝当然想趁夜采撷,这样的活儿她独自一个能办,而星野谷地离大庄亦不远,便也不觉得需麻烦到谁,何况年方十三的桃仁丫头正在长个儿中,吃饱睡足才能长得好,倘是半夜被她拖到这儿来,上半夜没睡下,下半夜怕也睡不熟了。
等不到她出声,跟在桃仁身后进谷地的齐娘也叹着气开口——
“大小姐夜半出门采花,瞒着夫人和二小姐,也没让桃仁知晓,好歹也得知会我这个管家娘子啊。”
“唔……”齐娘的话让她有些答不上,她讨好地露笑,轻挲了挲耳朵。
“小姐遇着什么人了?”这话是今夜充当马夫的护卫大叔问出的,他姓段名霎,四十出头,身形高大粗犷,是练外家功夫的好手,他边问,一双经验老道的锐目往谷中不住梭巡。
伍寒芝心头微紧,知是自己方才胡乱张望时引起怀疑,忙稳声掩饰——
“没有的,就我一个。原以为遇上狼,结果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跟着就见着你们了。”她不想让他们担忧多思。
段霙似乎不大信服她的说法,但谷中确实无丝毫异状,他来来回回扫过几眼,确认再确认,终才敛下注目,专心帮她这个当家小姐采收月下盛开的白花。
伍寒芝暗中捂捂心口,静静吁出一口气。
安抚了自家人,她思绪不由自主又转到今夜邂逅的男子身上。
原来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物,就她蠢笨,还以为自个儿救了人。
……他还生生挨了她一巴掌,莫怪他气得想弄死她。
只得等下回再见,她再好好赔礼。
至于何时再见?可不可能再见?
模糊想了想,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她于是甩了甩头,将那一双神秘孤傲的蓝眼和那张桀骜不驯的俊庞掩落心底,一切随缘了……
“小姐小姐,咱们来比比,看谁先把老米背上的竹篓子塞满雪歌花,赢的人有彩头,您说好不好?”桃仁采着花,下手迅捷,一张嘴也喳呼个没停。
“好啊,你想得什么彩头?”伍寒芝淡淡扬唇,亦撩起袖子仔细采撷花朵。
“桃仁要是赢了,小姐就赏给桃仁一盅红枣木耳白玉羹吧?”舔舔嘴又吞咽口水,想起上回吃到小姐亲手煮出的甜羹,实在回味无穷啊回味无穷。
不等伍寒芝应承,一记爆栗已敲中小姑娘的嫩额。
“贪吃的丫头!”齐娘笑骂。“一日三顿饭外加点心和夜宵还不够你吃啊?”
桃仁“啊呜”了声跳开,捂着额面的模样可怜兮兮。
“小姐的厨艺就是厉害,整出的东西就是好吃,能怪谁嘛……哇啊,还来?”
见齐娘起指又要敲来,豆芽般的小身板赶紧藏到自家小姐身后。“小姐救命啊!”
伍寒芝摇头又笑,被这么闹腾着,也就更无心思去记取与谁的奇遇。
谷地四周最高最峻峭的那片山壁上,男子隐藏在壁影里的身姿,宛若岩缝中顽强生出的松木,静寂苍劲。
他入定般动也不动,目中蓝火像也凝成琥珀,如大鹰俯视猎物,直勾勾锁住那个从头到尾、莫名其妙到了极处的女子。
……不敢置信,不信自己竟被吓得逃开。
更加不敢置信的是,他丢盔弃甲般逃得狼狈,一手却还死拽着小布包没放——她硬塞给他的小布包,里头裹着三张厚实的饼子。
咕噜咕噜……咕噜噜……
腹中再次闹出动静,肚饿加上恼羞成怒,邬雪歌抓着饼子狠狠咬下,嚼嚼嚼。
和着雪歌花的饼皮扎实带劲儿,刚开始有淡淡的清苦气味,苦味随着咀嚼很快转成甘香味道,加上夹在饼子里的干乳酪一块吃,当真越嚼越香。
他还发现了,原来三张饼子夹的乳酪全是不同口味,有牛乳、山羊乳,还有一块是烟熏过的干酪,他吃不出是哪种奶子制成,只觉得……好吃到快把那张已然空空如也的包布一并吞掉。
江湖漂泊这些年,他对吃食向来不挑剔,有得吃便吃,当真没钱买食时,闯一趟鱼肉乡民的富贵人家取些银钱花花,顺便当散财童子大方布施的活儿,他也不是没干过,但多半时候他不会特别在意肚饿这样的事。
长年修习内力,有时混在兽群中闭关,随便都得花上大半个月冲关精进,腹中空虚像是极寻常的事,这一次腹中大打响鼓,一阵响过一阵,在姑娘家面前乱七八糟地坠了威风,实是前所未有,都不知着了哪门子道!
意犹未尽舔着抓过饼子的五指,眯目,隔着好长一段距离紧盯那抹纤影。
看着看着,五指不自觉摸上散在耳际与颊面的发。
轻轻碰触,像在仿照那姑娘适才摸他时的力道与模样……脸发热,心口忽而痒痒的,被大把羽毛当胸搔过似。
到底中了什么招?
他咬牙喷气了!
那姑娘跟他的这根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阵子西海药山不大平静。
接连两批炮制好的药材全在拉往中原商人的货栈途中遭劫。
说“途中”是好听些,其实运送药材的车队连西海药山都没能走出去就被拿下,大庄这边伤了不少人,却连对头是谁都弄不明白。
伍寒芝身为西海大庄的当家,这几日可说忙得足不沾尘。
货丢了尚能押后处理,紧要的是折损的人手,大庄百来户人口的生计皆依赖伍家堂,她是他们的东家,底下的伙计出了事,她自然得探视慰问,先安顿好伤者才腾出手处理其他的事。
货没了,合同还在,眼下怕是无法如期交货,她不得不亲自拜访中原药商设在域外的货栈,请求对方掌事给个宽限,另一方又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让底下人重新炮制与集货,能做多少是多少,总不能时候到了,连两车子的成药或药材都交不出手。
至于那两大批被劫的药货下落,她全权交给段霙去办。
马蹄杂沓,车轮子快速转动,马车颠得甚是厉害。
车内,伍寒芝从容端坐,身子随着颠簸的路程上下左右地晃动。
早也习惯这般飞快赶路,马车颠得厉害无妨,她还练就了闭目养神的能耐。
今日已是药货被劫后她第三回登门拜访中原药商的货栈,与对方的大掌事说完话便又急着赶回大庄,总归是事儿赶着事儿,能乘机养养神已是奢侈。
倒是贴身服侍的桃仁丫头有些受不住,被颠得都要反胃,小丫头遂溜到前头御座与马夫大叔一块赶马,顺道吹吹风通畅气息。
事发突然——
伍寒芝整个人被甩到马车角落,眉角的一记撞击砸得她顿时眼冒金星。
车外马匹嘶鸣,马夫大叔以及段大叔安排给她的四名护卫正冲着谁张声怒喝,随即刀剑交击声作响,桃仁丫头亦扯嗓惊骂。
伍寒芝揉着伤处抽气,无奈脑中混沌未定,人又被狠狠往车厢对角摔了去。
“小姐啊——”、“大小姐——”、“老胡,快把马拉住啊!”
“混帐!有胆子就别蒙脸,劫我西海大庄的货还嫌不够,还想祸害咱们当家大小姐吗?!”、“马车!那、那马车!小姐还在里头啊!”
马车以疾速往前飞冲,灌进伍寒芝耳中的各种叫声渐远。
前头帘子翻飞,驾车座位上不见人影。
当那匹受到惊吓、疯狂撒蹄的大马没能止住势子,四蹄踩空拖着马车往崖谷底下栽落时,伍寒芝空白脑海中掠过唯一一道思绪——
幸好马夫大叔和桃仁被拉下马车,没跟她一块儿,幸得今日乘坐的车是家里最老旧的一辆,摔坏了不会那么心疼,就可惜了这匹大马……
她本能地抱头缩成团,预料是要撞得七荤八素又跌个粉身碎骨的,但在一阵落石巨响之后,什么也没发生。
身躯上上下下摇动,微微摇晃,像坐在娘亲最爱的那张摇椅上,也令她想起儿时陪妹妹玩木翘板时的感觉,长长木条上,一人坐一边,一下子翘高一下子落地,妹妹笑音如铃,那声音当真好听……好好听,那声音……
“还有饼子吗?”
什……什么
声音刚硬微沉,伍寒芝倏地张眸,都闹不清楚自己究竟回神没有。
前头的车帘已掉,那个名字跟花一样的男子就蹲踞在驾马的御座上,套马的绳索和车辕断得干净俐落,那匹大马不知落到何处。
仿佛瞧出她内心疑惑,他两片薄而有型的唇掀动,有些不耐烦道——
“这片崖壁只有这一小块突点,马车还能勉强横跨在上头,多出一匹马难以持平,我弄断套绳让它先下去了。”略顿,浓眉忽地纠起。“你那什么表情?以为我舍了马任它摔死吗?那匹大兽我要它好好撒蹄卖力冲,它就只能乖乖听话使劲地活,此时早贴着山壁冲到底下快活了,你信不?”
伍寒芝眨眨眸子,冷风灌进,灌得脑袋瓜一阵激灵。
终于看懂了——
四方见长的老旧马车挂在半空,车底下仅靠一方突出的岩块支撑,她被甩到车厢尾巴,而他在另一头,所以才会这般上下晃动。
她听到底下木板发出声音,车轮子被风吹得碌碌转动。
所以是因他及时出手,急速坠落的马车才能完整地悬在这儿吧?
只是他怎会出现在这里?他来干什么?
“我肚饿了,还有饼子吗?”男人又问。
呃……
她真没听错,是吧?
男人神情严肃,眉压得略低,问出话后,薄唇发倔般再次抿起。
高大身躯蹲在那块小小座板上,褐中带红的发丝遭风乱吹,冷风刮肤生疼,他上身却只套着一件皮制薄背心,两条肌理分明的劲臂光溜溜露在外头,刚美直朴,无一不夺人目珠,却令她心口有些泛疼。
她松开手脚拉开固定在角落的一只小柜,甫动作,车厢立刻格格嘎嘎地摇晃。
但她随即发现,她一挪动,他亦跟着调整力道,总能很快将马车稳下。
见她从小柜中取出一只布包,跟之前她用来包裹饼子的布包一模一样,他鼻翼歙动,瞳心不自觉刷过异彩,遂朝她探出长臂。
伍寒芝亦伸长臂膀将布包递去,语气不自觉低柔,微带歉然——
“这几日忙乱了些,没烙饼子,但厨娘帮我烤了一大火窑的香椿饽饽,早上出门时,我带了几个出来,还往里头夹了干乳酪和果干,你先垫垫肚子。”
以为他是要将小布包接走,那修长有力的五指却直接握住她的腕。
“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他问。
“啊?”她微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好。”
好什么?什么好?她还没想明白,一股劲力瞬间将她扯了去。
她扑进一堵厚实强壮的胸怀中,蒲扇般的大掌稳稳按住她的头。
她听到轰隆隆巨响,听到石块纷落和车板碎裂的声音。
她还听到……咚咚、怦怦、咚咚、怦怦——听到他的心音,非常有力,非常鲜明,充满比兽还野还强悍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