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苑位在入村的山坳边上,秋笃静提气悄悄窜上最高的那棵赤杉木树梢,在固定的所在晃着两条腿落坐时,正可眺望一轮月辉下的那一座峰下城。
城在似远似近的距离,皎月亦是,这大雪停歇的夜里,月光显得十分温柔,润过一个小村、一座大城,也把连绵无尽的山头全数润过,包含那座凛然峰。
结束神炼闭关的他,此时此刻睡了吗?
若没睡下,独自一个在凛然峰之巅做什么?
唔肯定是不觉寂寞,毕竟他惯于独来独往,但若有人相伴,他应该还能接受吧?也许她把自个儿想得太好,就觉他挺喜爱同她说话,尽管嘲弄讥讽很不留情面,至少,他不讨厌她的。
揉揉没来由发热的脸,秋笃静轻轻吁出口气。
明儿个一早轮到她值晨哨,再加上晨练不能缺席,早该安睡养足精神,却躲在这儿胡思乱想。
唉,到底中哪门子邪?!
“你究竟气什么?明说好了!整晚明里暗里赏我排头吃,以为我身强体壮就不会呛着、噎住?告诉你,老子我心堵,堵得快死掉!你还想如何?”
这次见过白凛,被他“振衣涤尘”般扫过,秋笃静发觉耳力似更加灵动。
说话的男人该是在竹苑主卧里,即便不满亦极克制地压低声量,那粗嗄抑郁的声嗓仍传啊传,传到位在高高树梢上的她耳中。
姨爹跟竹姨闹了吗?
噢,不,今儿个回竹苑,有眼睛的都瞧出,是竹姨摆脸给姨爹看。
白日,是教头姨爹听了老班头急报,遂领底下铁捕们一路追踪上到凛然峰。
跟随姨爹多年的几位铁捕,或者世面见多了,对于精怪作乱的事并未视作滑稽之谈,反倒甚是郑重地察看萧家小嫂子的尸身,连雪地上魑魅留下的几滩绿血亦都仔细看过。
确实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她今日才知,峰下城一干铁血铮铮的铁捕们,透过大衙教头这条线,其实跟城郊外的巫族村多有往来,身上配的、戴的,无论是兵器或护身符,全送进巫族村内让老人们加持过。
总之是追捕恶徒亦不忘趋吉避凶,颇好啊颇好。
姨爹多半时候都睡在城内大衙的衙宿里,今日并非他的休日,之所以出城回到竹苑来,是同她一起将萧家那幸存下来的小姑娘带回来暂时安置。
女娃儿名叫萧湘,如今父死母丧,经寻询,峰下城内已找不到任何亲戚能代为照料,身为大衙铁捕教头的姨爹在万般无奈下,最后才决定将孩子带回山坳巫族小村,请竹姨帮忙看顾。
而说到姨爹所谓的“万般无奈”,秋笃静习惯地又想挠脸、挠下巴了。
说到底,她家姨爹对巫族是既爱且恨,倘不是命中注定为一个巫族女子疯癫痴狂,而这女子又下定决心一生不离巫族,若非这般,姨爹根本不想踏入山坳巫族村半步吧毕竟太婆们见他一次就白眼好几回,对于他的存在充满戒心,就怕一个没留神,族里历来医术学习最精、能举一反三从近千年的巫医记典中辨证出更佳疗法的竹姨,会如她秋笃静的亲娘那样,被自家男人拐带,从此远走高飞。
只是难得回到竹苑,怎么夫妻俩没闹个蜜里调油,却是吵上了?
秋笃静抬手扶树干,在粗粗枝桠上站起,足下轻悄,不惊动任何人。她尽力踮高脚跟,伸长脖子去看——
另一方,竹苑主卧面外的一扇窗,窗板尚未放落,封驰洗浴后换上一套蓝染的宽衣宽裤,精硕的躯体被柔软布料一罩,多出几分平时不可能显露的舒懒气味,但身形一样魁梧不容忽视。
秋宛竹有些抵挡不住似,在丈夫沉眉厉目的逼问下,不自禁后退一小步。
她这一小步根本是往封驰心上续点一把火,烧得一向冷静从容的铁血教头都忘记铁血了,只知头顶一片火海,狂烧——
“好!不愿说清楚是吗?你即使不说,咱也明白,不就是恼我教了静儿一身武艺,更一把将她拽进衙里当差!你以为我愿意让静儿成日跟着巡捕房一干汗臭冲天、满口粗话的汉子们混吗?我也不愿意啊!可与其被村中那群老太婆拐去修术习巫,受摆弄到只会傻傻听从,然后恪守一生为巫、终身守节的破族规——”重重哼声再喷气——
“跟一群犯病、还犯得不轻的老太婆们为伍,我还宁愿静儿混在大老粗男人堆里,大衙巡捕房尽管阳盛阴衰太严重,到底是能寻到阴阳调和的机会,怎么都比阴风惨惨的老太婆们强上百倍、千倍喝!听着不痛快,瞪人了?我说错了吗?若错,你大可驳我啊!”
“太婆们才没阴风惨惨,族里巫女一生守节的事,老人家们也也通融许多,不再似几代前那般坚持。”女嗓清凝中夹带艰涩,尽力辩驳。无奈一向是少言多做事的性情,要她辩赢思路缜密、胆大心细的铁捕教头丈夫,着实难些。
“她们要真通融,你早跟我走了,岂会将一生困在这儿?”他就想远远将她带开。“在你心里,巫族那群老太婆和我一比究竟孰轻孰重,我哪里不知!”
这是说她看重太婆们多些,心里轻忽他了。秋宛竹气急似,偏拙于言语,红着眼眶踅足便要走开。
“等等!这么晚了还想上哪儿去?别又不说话,你、你别走啊——噢!痛!”
躲在树上偷窥的秋笃静瞬间瞠目结舌。
她听得真真更瞧得真真的。
竹姨恼了,转身就走,姨爹立时一脸紧张,探臂将人拉住。
竹姨头也没回,手臂使劲一挥,根本什么都没碰着,姨爹却挺真实地痛哀一声,还抬掌捂住半张脸。
姨爹他、他他这是作假,手段也太粗糙,还不怎么入流啊!
但她家有颗玲珑剔透心的竹姨竟然就傻傻被请君入瓮!
呼痛声甫响,原用力挣扎的人儿倏地回眸去看,男人撇开头闪躲,她则一把拉下他捂脸的那只大手,指尖摸上他似乎挨了揍的嘴角和下颚,脸容靠得近近地仔细察看
突然间顿悟过来,她发现自己被骗,正欲退开,一双铁臂已将她搂紧。
她抡拳试图抵开他压迫过来的胸膛,男人干脆低头去亲,吻得她如何也甩脱不开纠缠。
秋笃静突然脚下一滑,幸得身手灵敏,眨眼间再度攀稳。
缩在层层叶后,眸珠惊悸未定般左右溜动,她随即发出夜枭叫声,仿得甚像,因竹苑那边,姨爹似听闻动静正探头往窗外张望。
未发现什么,封驰在撤回后,将窗板子一并放下。
不一会儿,主卧内的烛火亦被吹熄,不再有争吵。
“呼”秋笃静这时才放松身子,一屁股又坐回粗枝桠上。
愣愣坐着好半晌,脸热心更炽,心音“扑通、扑通——”一声响过一声,鼓得耳膜都震动,彷佛再次陷进那种五感纷乱无序的情状中再次。没错。而先前那一次她方寸震如擂鼓,整颗脑袋瓜乱烘烘,是在凛然峰上那片老松林中,一双优美蕴彩的狐狸眼直直锁住她,那人修长的雪指碰着她的伤唇
便如方才竹姨碰触姨爹的嘴那样,察看的人明明专心一意,被抚触的那一个却只管心猿意马。姨爹伸长臂,搂住就亲,她她被抚着的时候,脑中可曾晃过一样的念想?噢,怎会这样?头疼般扶额,还搓啊搓的,惊疑不定。
唉唉,怎么真就这样?!扶额尚不够,改攥起拳头轻敲脑袋瓜,继续惊叹,但怀疑的心绪似渐渐开解。
姨爹那是喜爱上,将心爱的诱了来,自然毫不客气搂住就亲。
她也是喜爱上,被碰触时才会五感纷乱,对某人心生邪念吗?
她喜欢白凛。
原来如此。
“唉”有些小苦恼地笑叹,脸蛋热呼呼,她揉了揉,耳朵红通通,她抓了抓,但心窍开花,情窦初开,揉不到、抓不到。
她突然浑身充饱元气似,一脚轻踩枝桠,轻身瞬间飞出。
就见一条被月光染白的身子从这棵树窜到那棵,再从那棵树飞到另一头,像只猴儿四边飞窜,直到离竹苑远些了,她落在离月更近的树梢头,大声笑出。
“白凛,我喜欢你。”小声说出这样的话,遥挂的月娘兀自温柔相对,她却害羞起来,蓦地捧住发烫的脸蛋用力摇头。
“哇啊啊——”乐极生悲啊,羞赧心绪没被她摇掉,倒是一个没留神,重心不稳,真把自个儿从树梢上摇落下来。
幸得两只手七抓八扒的,人没直直坠地,半途又被她攀住一根粗枝稳住。
想想现下这狼狈样,若教白凛见着,定然是一番嘲弄和讥笑,但,他不会让她受伤。他喜欢糗她、讽她、笑话她,却都护着她。
原来喜欢你了,白凛。
喜欢到一思及你,开怀欲笑,心里甜甜,面红耳热不能挡怎么办才好?
凛然峰上,天狐大人五感大开,正忙着以神识扫荡整座峰林。
白日借女娃儿小手击毙一只木化成精的魑魅之后,他陆续从异常幽暗的松林角落“勾”出十来只精魅,当真用“勾”的,他长指轻轻一弩,即把隐在树中、根中,甚至是石中的精魅勾出来。
腐败气味充斥鼻间,四周如有心人设下的结界,似有若无,似是而非,无法追寻根头。
但,无妨,倘使真为结界,待他撕开天与地、光与闇的连结,便能破解。
净化掉那十来只浑沌精魅,将之回归树、石与尘土,他大袖一挥,几将天际全然遮掩的松枝和针叶开始变形,大袖再挥,数十棵老松缓缓挪动方位,一个幽沉封闭的所在终于迎进朗朗天光、迎进莹莹月华。
突然间,真的、真的毫无预警,他左胸之中“啵”一声大响,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等了又等、等过又等,终于等来美好季节,于是很努力、很奋勇地绽开,那力道震得胸中隆隆作响,久久不息。
施法的大袖一顿,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荡震得凛直身板。
这家伙又闹什么?
感应到的是从峰下传来的波动,不必多想也知是那跟他气血相通的大姑娘搅出来的,不是遇险,亦非召唤,这么晚还不睡,也不知闹哪一出?
这世间就没后悔药,早知如此,就不该以血相赠,瞧他招来什么麻烦内心碎碎念暗骂,既拧眉又眯目,俊鼻还挺不屑地皱了皱,但五感仍维持大开,神识通畅,继续感应着。
愉悦。欢喜。带着甜滋滋的味儿这般开心,这家伙遇上天大好事了?
鼻中逸出一声淡哼,他似笑非笑撇撇嘴,脑中浮出她那张太容易满足和取悦的脸哼哼,如她这般性情,遇上芝麻绿豆大的好事都能喜上天吧?
他瞧不见自己此时太过柔软的面庞轮廓,正打算把一名姓秋的大姑娘置诸脑后,好好整顿眼前之事,一道火红忽而闪过!
又一只浑沌精魅吗?
虚空挪移,瞬息间已追踪到那团火红,当他慢条斯理踱至大树后头,见到的是一头躲在那儿气喘吁吁的赤地狐。
白凛一现身,赤狐费尽吃奶力气般一个异变,幻化成一名极美丽的红衣少女。
少女虚弱蜷伏在树根处,说不得话似,红唇嚅了嚅依然无声,但望向白凛的眼神怯生生,非常楚楚可怜。
赤狐道行不高,元神似乎在他破结界、大净化时遭他所伤,此时连人身都维持不住,那双丽眸甫眨动两下,少女模样褪去,再度变回狐身。
他忽又想到某个爱跟精怪交朋友的家伙。
“若被她瞧见,定又抱进怀里一阵呵护。”如当年她对待那只黧黑地狐那般。
赤地狐身上染了股妖化的腥闇气味,要净除并非难事。
有谁欲往妖道走,还真不关他的事,只要不在他的地盘上造乱,他主随客便。
只是今日若放任赤狐不理,一条小狐命很可能玩完,瞧,它闭眸喘着、喘着,小肚子都不见鼓动了。
脑中晃过秋笃静一双全然崇拜的眼睛,坦率真挚,冲着他。
他想起白日里她红红的嫩脸、愉美的梨涡,想起她回眸说要请他吃酒、脸上当时的灿笑
他一脸高深莫测,瞧着赤地狐好一会儿,最后高傲又有点不悦地哼了声,袖中长指略动,还是让受伤昏死的赤狐飘浮起来,随他离开了。
天狐大人难得大发善心,是为了某位姑娘,这事即便是真,他也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