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跟我算帐吗?」他硬撑,不去面对心里崩了一角的兄妹大石。
「不,我在举例,证明她在你心中占了第一位,她可以带给你的快乐,远远胜过报表上面的营业额,她是你最重要的女生。」
蒋誉爬了爬头发,说着肯定,表情却很不肯定。「跳跳当然重要,她是晴天的妹妹。」
「也许你的盲点就是晴天吧,晴天不会回来了,如果她真的爱你,她绝对希望你能找到另一份爱情、另一个专心对待你的女生。同样的,没有不爱妹妹的姊姊,当她知道你们可以在未来的旅程里相扶携,一定深感安慰。」
「你想说服我什么?」
「我想说服你爱情难得,它已经走到你跟前,请不要找一些无聊的理由推开它。倘若晴天是上帝给你的一扇门,那么跳跳就是另一扇窗,虽然上帝为你关上门,弛却没要求你把自己锁在永远的阴暗空间里,它给了你窗户,只要你勇敢一点推开窗,就能拥有新鲜空气、阳光、雨水,还可以从窗口跳出去,重新拥抱光明美丽的新世界。」
「你说这些,没办法得到任何好处。」他试图找出杜绢说这些话的背后用意,很商人心态,但这是合理怀疑。
她失笑。
「我要辞职了,你给不了我好处,甚至帮不了我解决问题。」
「那么……没道理。」照常理推论,跳跳勉强算得上杜绢的敌人。
「我只是勤俭成性,舍不得看你浪费爱情。」爱情啊,一种她不相信却以各种形式存在的东西。
「你变得很多话。」
「希望我的话对你有所帮助。先走了,我还有一点事。」
杜绢离开后,蒋誉在咖啡厅里又待了四个钟头,想着杜绢的话、阿烲的话,想晴天、想跳跳,想着自己心底紧紧牢牢的死结。
他想了很久,直到月亮代替太阳,温柔照耀。
***
章赫之是亲和型人物,不管谁,都可以和他轻易相处。
他不过加入小镇生活几天,镇里的婆婆妈妈、大嫂大姊都对他很有好感,轮流送来东西,萝卜糕、炒面、炒饭、鸡蛋、水果、煎鱼,所有能在小镇餐桌上看到的食物,都多了一份在他家里。
他也来者不拒,一律奉献微笑两枚,不花钱、不费工,只要把嘴角往两边滑动,就可以换来众人的热情,实在很划算。
这点,他就和阿誉相差好多,多到在他不靠近自己的时候,商天雨会忘记他身上的熟悉。但也是因为他的亲和,她很快和他变成好朋友。
他们上次约好要挖开院子里的地瓜丛,看看里面有没有地瓜,没想到土挖开,下面的地瓜瘦得像四季豆。
阿桂婶说:「没有施肥,地瓜长不大啦!」
于是今天章赫之扛了一大袋肥料出现,大方的咧,不当自己是客人,把肥料放下,就往二楼商天雨的房间走。
开门、关门,他的视线落在窗前矮柜上,小小的五斗柜摆了十来瓶各种不同口味的罐头。阿桂婶在,她还吃罐头?
视线转开,走到床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棉被里面,像煮熟的虾米。
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黑黑的长睫毛在眼下落出一排黑色阴影,红红的嘴唇有着漂亮颜色,她的皮肤很白,要不是微微的呼吸带动胸口起伏,她就像一幅静止的画作。
他莞尔,坐到她床边。
「起床了。」他拉拉她的头发。
半梦半醒间,商天雨听见阿誉的声音,笑弯两道漂亮眉。
「我要吃烧饼。」她说。阿誉家对面的中式早餐店,烧饼上沾了满满的芝麻,香得不得了。
「不好。」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不好?阿誉怎会对她说不好?她要什么,通常还没开口,东西就会先一步出现在眼前的啊……眼……前……
猛地睁开眼,世界还是灰暗一片。
她看不见、她住在海边渔村、她躺在硬得有点难睡的小床上,而阿誉……阿誉不会出现。
小小的失望浮上眼帘。她在作梦吗?朝声音出处伸手,凉凉的空气绕上她的手指头,然后温暖的大手掌握上她的。
「你是谁?」她心慌的问。
「章赫之。」她的惊疑不定让他不舍,放轻语调,他轻声说。
「作家先生?」她侧着耳朵问。
「对。」这次,他的声音不那么阿誉了。
商天雨松口气,露出笑脸。对啊,怎么可能是阿誉,他和杜绢正在美国,那里是不错的环境,很适合新婚生活。
要不是脑袋里面的臭东西作怪,她一定要继续扮演阿誉的小妹妹,带新婚夫妻去看看她的大宅门,出手阔绰的老爸把房子搞得很豪华咧!
「你想到谁?蒋誉?」
动口兼动手,章赫之拿起桌上的梳子替她整理头发。
「对。」又是个熟悉得让人说不出话的动作。
「我们的声音真有那么像?」
「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以上。」
「不是夸大其词吧?」
「没有。」
「不信。」
犹豫半晌,她还是说出口。「不只声音像,连梳头发的动作都像。」
他的手在她头上停顿三秒钟,尴尬说:「梳头发不都是这样?哪个人梳头发的动作会特别不一样?」
「你们都习惯把头发抓起来,先把发尾打结梳顺了,再从上面往下梳,你们的动作都很轻,你们都是一梳从头梳到底,你们都是……」
「停。」他突然阻止。
「怎么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
她微偏头「看」他。「为什么?」
「我觉得不是我和那个阿誉很像,而是你在我的体贴中复习阿誉的温柔。」他的口气里,有浓浓的嫉妒。
真是这样?她在他的体贴中复习阿誉的温柔?不对,虽然她是瞎子界的新手,但她的听力和触觉真的很不错。
「过来。」她抓过他的手,为了证明自己没错,把他带到电话旁边,拿起话筒交给他,然后摸索着上面的按键,熟练地拨下号码。「仔细听哦。」
他把话筒贴在耳边,不久里面传来声音。
「这里是蒋誉的家,我不在,有手机的打手机,没重大事件的待会儿再打,如果有要事却没手机号码,留话吧,记住,废话少说,讲重点。」
他才听完,话筒就被她抢走。
「嗨,阿誉,是我啦。这次是为了证明你和我朋友的声音很像,才打这通电话给你。」商天雨停了很久,才又接着说:「你和杜绢很幸福吧?杜绢是很棒的嫂嫂呦,相信你们可以经营出幸福家庭,记得你答应过我,以后要生一个小跳跳,千万不能食言啊。前两天作家先生陪我在院子里挖地瓜,我以为会挖到又圆又大的地瓜,没想到,挖出来的地瓜全都瘦巴巴。
「我觉得,地瓜这种东西真有哲理,不挖,不知道曾经下过多少苦心,要翻了上,让里面的果实见了天日,才会晓得,原来啊,努力不够。爱情也是这样吧,总要走到最后、答案揭晓,才恍然大悟,两个人有缘无份。」她挤出微笑,挂掉电话,回头,撞上人肉墙。
「你没走?」她讶异。
「我为什么要走?」
他眼底有着解说不清的情绪,一通电话,让他眉头染上几抹愁云。
原来她觉得自己努力不够,才让爱情见不了天日,原来有缘无份是她对他们之间的认定?
心涩,他想拥她入怀。
「阿乐每次看我打电话,就觉得无聊,转身跑掉。」
他立刻打住冲动说:「小男生没定性,我不一样。」
她横他一眼。「好,你屌、你够老,给你拍拍手、给你放烟火,高兴了没?」
他抓住她的手,忧心仲仲。「前几天你说你会头痛,经常吗?」
「还好啦。」她撇撇嘴,不爱回答。
「为什么痛,发生频率密集吗?」他和姜医生讨论过了,头痛不是好现象。
「没为什么啊,我体质特殊嘛。」干么算?最好痛过就忘,明天醒来又是一尾生龙活虎。
「为什么不看医生?」
」喂,你很爱问问题,又不是小学生。」她鼓起腮帮子,慢慢摸回床上坐下。「快帮我吧,头发还没梳好。」
他闷不作声,拿起梳子,走到她身后。
「你会不会梳发髻?」气氛僵了,她知道,只好没话找话说。
「你当我是美发师?能梳马尾就很厉害了。」他随口回她。
他果然不是阿誉,阿誉的发髻梳得超级强。
「你打那么多电话给他,他从不来看你,为什么还要打电话?」
他突如其来提问,她直觉回答,忘记应该隐藏真心。
「我想念他的声音。」她还想念他的人、他的怀抱、他的宠溺,想念所有他们住一起的光阴。
「你爱他,对不对?」章赫之的口气沉重,想再次证实某些事情。
「对,很爱。」她满足叹气,仿佛,能够爱他,是件天大地大的幸运事情。 「你告诉过他你爱他吗?」他坐到床上,从后面搂住她的肩膀,她自然而然往后靠,稳稳的胸口、稳稳的安全感,忘记他们其实还不算熟。
「没有。」
「为什么不说?」下巴靠上她的头顶,他贪婪地汲取她的味道。
他们一直是亲昵的,他以为这叫兄妹之情、手足友谊,没有任何多余想法,谁知道她的离开,让他惊觉,没有她的胸口,真空虚。
「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是他的态度太诚恳?是他给的友谊太温馨?不了,但他的温柔扭开了她的语言开关,让她变得聒噪。
带着两分冲动和三分不顾一切,商天雨把自己的故事全翻出来对他说一遍,从零岁到现在,每件事都不遗漏,清楚地交代了自己的病,自己的爱情、晴天的爱情和阿誉的爱情。
「虽然阿誉爱晴天不爱雨天,但如果我决定硬要赖在阿誉身边,他不会拒绝,可是我只能陪他一年两年,之后他必须再次面对死亡,这对他太残忍,比较起来,杜绢是更好的选择,她是个理智而体贴的女生,重点是,杜绢给得起他几十年,给得起他平顺的人生。」
她怎么可以事事为他着想?偶尔,她该自私自利的。抱起她,他把她放在膝问,轻轻摇晃。
商天雨没有反对他的过度亲密,因为他的声音像阿誉、胸膛像阿誉,连抱人的动作都像阿誉。
「我啊……爱不起他。」她把耳朵贴在他的心脏上方说话,听取他有规律的心跳声,笃笃笃,声声笃定。
「没有爱得起或爱不起,只有要不要尽力追寻。女孩,追求爱情,你需要更多勇气。」
他的声音太温柔,温柔到她不想离开他的拥抱。
他亲亲她的额头,满是心疼。她爱他,居然可以爱到这么保密……不舍、怜惜,他不想放手了,想一直把她揽在怀间。
「喂,你为什么买一大堆罐头?」他转移话题,把气氛拉松。
「秘密。」她抬起下巴,憨笑地对他摇头。
「说出来分享。」
「我们有这么熟吗?」今天,她已经说得太多、太过。让陌生男人对自己太熟稔,不是好事。
「没有吗?」
「我想,还没有。」她笑笑,伸出手,在床边摸拐杖。
「要去哪里?我帮你。」反正他还满喜欢当她的全自动交通工具。
「我要去便便,你要帮我吗?」
他笑得很痞。「你不介意的话,我无所谓。」
「咧!」她吐舌头,朝他扮了个可爱的鬼脸。
这天早上,他们的友情向前迈进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