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杜玫再次进到牢里,帮她梳洗打扮,为她匀粉换装,杜玫慢条斯理地做着熟悉的事,她与沈青说着言不及义的话,好像不这样说话,这些举动就会和伤心挂上等号。
两人都假装无所谓、假装很开心,假装今天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影响不了自己。
“王氏闹死闹活,说爷没有雨露均沾,总是偏了江氏。”杜玫说着,然后忍不住笑开。
“她们居然请你这个正室嫡妻来当判官?”脑子坏了吗?
她这样认定着,却偏偏所有的人都认为,丈夫娶平妻、她却闹到皇帝跟前,这才是脑子坏掉的病征。
“是啊,我也想不透呢,是不是因为我太贤良大肚,宽厚仁慈?”
“这是好还是坏?”
“好坏各一半吧,好的是,可以把伤心降到最低,坏的是,我都不晓得自己是妻子,还是管事。青青,你认为值得吗?”
“值不值得要由你来做评断,谁都作不了你的主。”
“也是,有的女人掌了权便觉得安然,有的人非要一份真实感情才感到心满。”
“你是哪一种人?”
“你问错了,你应该问,我被塑造成哪一种人?”
她是后者,却被教育成前者,穆颖辛的感情不属于她,即便她掌了一世的权,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她安然,但只有她晓得,其实……心一直是空着的。
杜玫没有回答,但沈青已经知道答案。
“好了,你看起来很好。”她扶沈青起身,上下打量,沈青不是美丽到令人无法忘怀的女子,但她有股天生魅力,能将所有人都吸引。
所以殷宸被吸引,陆学睿、穆颖辛被吸引,身为妻子,她应该深深忌妒的,但她无法,因为她也被她吸引。
“你可以吗?”可以应付今日的场景吗?杜玫问。
“你会陪着我吗?对不起,我第一次对自己缺乏信心。”
杜玫与她目光相对,点头。“我会一直陪着你,半步不离。”
然后她们像两个小女孩子似的,勾住彼此的小指头,走出阴暗潮湿的地牢。
礼部的人一催在催,但殷宸非要等到沈青回府才肯上徐家迎亲,他的坚持急坏了礼部官员。
终于马车停下,马车里,杜玫与沈青再次对上眼。
沈青笑着说:“怎么办,心还是会痛。”
“我懂这种感觉,我有经验。”杜玫笑着回答。
两人像戴上面具似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经验教会你什么?”
“教会我,痛久了自然会麻木。”
无预警地车帘被掀开,殷宸出现,他朝她伸手,沈青没有拒绝,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殷痕舍不得握,他知道她手肿,他将她抱下马车,不顾旁人目光,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他想问:“你好吗?”
可是不必问,她不好,一点都不好,即使她假装自己很好。所以他没说话,只是抱着她,只是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中。
“对不起。”殷宸说。
她想回答没关系,但无法说出口,因为有关系的呀,很大的关系,那个“关系”让她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口,尤其是那颗红通通的心脏,痛得她无能为力安抚他的情绪。
咬唇,使尽力气把眼泪憋回去,再用尽办法挤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笑容,她说:“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手臂一僵,他不想松开她,但礼部官员上前催请,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松手。
“走,我们回家。”殷宸说。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并不是拒绝他的提议,而是反对他的话,因为镇国公府再也不是她的家。
沈青跟着殷宸进府,杜玫随后下车,她看见穆颖辛站在国公府门口,眼里只看得见青青。
谁说她不是悲剧一员?一样的,她也得用尽力气才拉得起笑颜,不过她确实经验丰富,所以她表现得无懈可击。
轻移莲步走到穆颖辛身边,杜玫屈膝为礼。“爷。”
穆颖辛这才看见她。“辛苦你了。”
她摇头,心微苦微涩,她骗不了自己,没错,压垮骆驼的不是草,而是巨石,是一颗名为“不被爱”的巨石。“不辛苦,还有事要张罗,妾身先进去。”
“嗯。”
再次屈膝,杜玫走进镇国公府。
对沈青而言,整场婚礼像个嘲讽闹剧。
她笑脸迎人,接下每个贺客嘴里的恭喜,她不知道喜在哪里,却回赠一句句感激。
沈青的勉强和努力,玉华长公主全看在眼里,她舍不得媳妇,把她拉到一旁说:“这里交给管事,你回房休息。”
她笑着摇头。“没事的,我可以。”
玉华长公主和静娴姑姑互望一眼,愁了双眉。
喜轿迎回来了,炮仗燃起,这回礼部和上次一样尽心,把婚礼办得热闹精致,锣鼓声一下下敲在她心头,她都不晓得自己的心脏可以挨上几下?
客人不少,全是给皇帝和镇国公府的面子,昨儿个宫里还特地赏下一只三尺长的红珊瑚,足见皇帝有多重视这门喜事。
也是,再过几天,粮草备足,镇国公就要率兵出征。
站在门口,看着殷宸踢喜轿,沈青没让笑容遗失,心里想着,原来他迎亲时是这副模样的呀,可惜自己当时盖着喜帕没看见。
这样的他很帅气、无比英挺,这样的男人谁都想嫁,是她运气好,抢得头香,只不过之后的好运气有人接手了。
殷宸抬眼,视线与沈青相接,她笑得客气而疏离,脸上不见半分妒意,他想上前对她说话,她却朝他点点头,转身应酬客人。
夜深人静,新人在喜房里安置下,沈青以为忙过一天,洗过澡就该累得无力心酸了,没想到躺在床上,依旧辗转难眠。
战况激烈吗?男孩今夜将要变成大人,她却提不起劲恭喜他。
嘴巴说不后悔,还是有几分后悔,为啥要坚持到及笄啊?为什么要把他的第一次让给别人?瞧,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要下堂离异了,真不晓得谈这场恋爱要做什么?只图个心力交瘁吗?
不过,怎么能怨?是她把伤害自己的权利交到他手中,她便只能接受。
心闷得厉害,她坐起身,想起那年他们在屋顶过年夜。
没有月亮,只有满空星辰,密布星子的夜空里,世界变得很大,人却变得渺小,小到喜怒哀乐不重要,小到再大的事儿也变成芝麻粒子,怨恨离自己好远好远,安宁静逸就在身边。
他说:“以后心情不好,就看看星星吧!”
于是她下床,推开窗,她仰头看着天上银河,想象着自己的渺小。
真的,她努力了,努力不让自己伤心,努力让自己平静,但……她的努力失去效果。
原本她觉得幸运,至少宅斗宫斗这种事与她无缘,没想到会遇到柳氏下毒。
然后她到了偌大的镇国公府,这里有宠爱她的丈夫,疼爱她的婆婆,她相信这个结果叫做否极泰来,之后再大的雨雪风霜,也会有个叫做殷宸的男人为自己挡着,她只要在他的羽翼下安逸即可。
谁晓得事情不是笨蛋想的那么简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世间事总是如此相似。
怎么办?痛呐,光是想象一个女人躺在他胸口,她就痛得无法忍受。
她的神经系统肯定比别人脆弱,为什么所有女人都能忍受三妻四妾,到她身上就变得无法忍。
关上窗户,翻出书册,她逐字逐句地读着。
很可怜,命运竟然把她逼到绝地,让她只能靠念书来平定心情,学霸这两字在此刻变得分外悲戚。
天什么时候亮的?她不是太清楚,只觉得一抹剌目,张眼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牢里。
梳洗过,下人送来早膳,看着平日里喜欢的餐点,觉得索然无味。
“夫人,公主请你过去一趟。”
“好。”她提起精神,起身往外,只是脚步分外沉重。
她知道的,这是身体在对她提出建议,建议自己不要走出这扇门、这座院子,最好像乌龟那样,用厚厚的壳把自己裹起来,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但成人的世界并不容易,躲避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再深吸气,她逼迫自己走出安全区域。
天很蓝、空气很清新,没有PM2.5的侵扰,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移民,只是啊……她对环境的要求比正常人来得高。
下意识加快脚步,她和殷宸都不喜欢有人跟在身后,所以夫人出门,身后没有大阵仗,但徐娇娘不同,她的陪嫁足足有六十几口,初来乍到,不晓得怎么安排,没事可干,主子出院子,身后便两两列队,跟了不少人。
但那么夸张的长尾巴,沈青没看见,她只看见徐娇娘手上挽着的男人。
又一次想要反驳殷宸的话,谁说会一切照旧?
分明不同了呀,至少站在他身边,享尽宠爱的女人,再不是沈青。
目光相对间,沈青想要避开,但徐娇娘不让,她拉着殷宸往沈青跟前走来,直到站定,沈青才正式看清楚她。
徐娇娘长得不太漂亮,但也不算丑,画着浓浓的妆、穿着艳丽的衣裳,再丑的人热热烈烈打扮起来,三分姿容也会添上五分颜色,但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她眼角眉梢的傲气,上勾的丹凤眼,带着炫耀目光,对上沈青。
那是个备受娇宠的女子,也唯有顺心遂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的女人,才能骄傲得如此光明正大。
未语先笑,眉眼含春,昨日她占尽风光,听说来吃喜酒的客人比娶沈青的时候多呢。
“这是……”徐娇娘才说出两个字,沉吟片刻,道:“先来后到,照理我该喊你一声姊姊的,可我比你痴长两岁,再加上我是平妻,并非妾婢,所以还是按年岁排行,我喊你一声青妹妹吧。”
这么急着想压她一头?沈青笑睨殷宸,不改变?看吧,早就讲过,无法实现的承诺千万别说,早晚会变成笑话的,果真……
见沈青没反应,徐娇娘热情地用另一只手勾上她手臂,道:“待姊姊服侍好相公,得空便去寻青妹妹玩儿,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姊妹俩得好好培养感情。”她依然不回应,只是持续挂着礼貌性的微笑。
见她一脸漠然,没有伤心、没有难受,甚至连发火都没有……徐娇娘心中起疑。不对啊,明明听说她是个妒妇,连皇帝跟前都敢造次,皇帝还为此让她入狱接受“管教”呀。
柳眉微蹙,沈青不生气比生气更讨人厌,好像没把她看在眼里似的,怎么,瞧不起对手?还是认为自己必胜无疑?
哼,也不想想自家爹爹是什么身分,沈家拿什么跟徐家相比?更别说如今开战在即,皇帝还得重用徐家人呢。
吞下怒火,徐娇娘笑得越发娇媚,她压低声音对沈青说:“妹妹服侍过爷,必定知道爷有多勇猛,姊姊今儿个差点下不了床呢,不知道妹妹那里有没有得用的膏药?”
这是炫耀,炫耀两人的水乳/交融,很粗糙、幼稚的手法,可偏偏还真的打中她的点。脸色微凛,沈青抽回手退开两步,道:“母亲有事找我,我先行一步。”
殷宸眉心凝重,口气却无比温柔,他对徐氏道:“娇娘,你先到前头等我,我说几句话马上过去。”
“好,别耽搁太久,皇后娘娘还在等我们进宫谢恩呢。”
“好。”
目送徐娇娘离开,殷宸伸手拉沈青,她一闪,将手臂收到背后。
她拒绝他的碰触?心微凉,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你在生气?”明知道她会生气,也明知道这是避免不掉的事情,可是……他把声音压低,用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道:“为她,不值得。”
沈青轻笑,为徐娇娘生气?当然不会,不过是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能惹恼她的,只有自己在乎的人。“你现在要和我讨论情绪问题吗?别,会浪费很多时间的。”
“甭把她的话听进去,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
这要求真是强人所难,她浅笑着,拒绝回答。
“我再过几日就要离京,你答应过要好好守护镇国公府,不能食言而肥。”
这是在逼出她的责任感呢,沈青垂眉,他确实很懂她。
“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放着、想着就好,千万别付诸行动,给我时间,我会证明从来都没有改变。”
沈青失笑,怎么会……他老是认为没变?
分明就变了呀,这个家不再是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她开始要选择避开哪些人、哪条路,她必须忍受幼稚而无理的挑衅,一个不再安心安全、一个失去幸福温暖的区域,于她而言,哪里还叫做家?
这样的地方要求她全心守护,是不是太过分了?“先进宫吧,有话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殷宸松口气,她愿意和自己谈?冷酷的五官融化。“好,等我从宫中回来再谈。”
他往前走去,停在不远处的徐娇娘往回跑,刻意娇嗔道:“我等得腿都酸了,爷得搀着桥娘。”说着身子靠上他,他的长臂伸过后背揽住她。
沈青来自二十一世纪,这种动作连暧昧都称不上,见多识广的她可以不在意的,但……还是上心了呢,还是吃醋了、酸了、疼了……
怎么会这样?以为豁达了就无关痛痒,哪知道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