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文斋是一家书铺子,在京城数一数二,卖的书最多、种类最齐,卖的笔砚从十文到百两都有,连白玉纸都可以在这里买得到。
它之所以出名,不光因卖的东西又贵又好,而是这家店是镇国公府的产业。
可……不爱念书的世子爷进兴文斋,怎么看都奇怪。
但爷心情好,不行吗?谁规定进书铺子就得看书,找朋友喝两杯茶犯法吗?
对,他就是来找殷宸喝茶的。
“事情办得怎样?”殷宸劈头就问。
“爷出马,还有办不成的吗?晚上约穆七一起上万花楼看戏?”
“这种戏有什么好看?聪明的话离远一点,免得被脏水泼上。”
“这话倒是,阿宸,你怎么确定青青的事是平乐公主的手笔?”
“我自然有知道的管道。”皇帝身边的棋子埋了不止五年,也该发挥效果。
“这事得确定再确定,否则就太坑人啦,虽然她娘芫嫔很讨厌,可好歹她是咱们表妹。”陆学睿说完,迎来殷宸的大白眼,他又道:“对,她是爱恋你,时时缠着你,可不代表她会对青青动手啊。”
“吕夫人是芫嫔的亲妹,陈夫人的相公正捧着四皇子的马屁,你说呢。”
“这证据太薄弱,如果错冤平乐……”
“如果柳氏没动作,她还有后手。”殷宸凝肃着面容,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青青,即使那人与他有亲戚关系。
“好吧。”陆学睿很没原则地应下。也是,阿宸做事一向靠谱,应该不会冤枉人。“今晚过后,她就得嫁进林府,林进文可不是个好货。”消息传进平乐耳里,今晚殷宸将在万花楼宴请好友。
平乐公主“无意间”知道好友名单,以公主的身分逼迫“好友”在殷宸的酒壷里加料。
男人上那种地方,不是暍酒就是狎妓,殷宸喝醉酒,歇在妓女屋里、一夜风流,再正常不过,只不过……今晚的妓女身分有点高。
平乐盼着父皇收回赐婚圣旨不果,只能亲自动手,待生米煮成熟饭,殷宸不想娶她都不成。
她盘算认真,用什么春药,谁来下药,喝醉的殷宸由谁扶持、安排在哪间房……所有细节全顾虑到,可惜她不晓得,最终进屋里的,将会是林进文。
这场好戏,是殷宸为沈青讨回公道的作法。
果然,隔天京城传出大事,平乐公主名节扫地,皇帝震怒,将其眨为庶民,嫁与林进文为妻。
莞嫔教女无方,被关入冷宫,她所出的四皇子、八皇子,地位一落千丈。
几天后,吕夫人家里突遭祝融,无人伤亡,但房子烧掉一大片,烧掉的恰恰是放着珍稀宝物的库房,损失家产近半。
吕夫人为除恶运,走一趟寺庙祈福,不知怎地惊了马,摔断一双腿,只是老婆那么惨,吕大人却无法过去照看,因为他贪污的罪证被挖出来,人正被押在大理寺查办。
再隔半个月,陈府传出骇人听闻,陈夫人毒害婆母未果,被一纸休书逐出家门,陈夫人心生不满,将陈大人养外室一事往外传,因家宅不宁、德行有亏,他被罢了官位。
若干天后,该受罚的人全罚了,殷宸神清气爽地离开兴文斋,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的穆颖辛和陆学睿却皱着眉头。
陆学睿问:“他是不是忘记平乐和我们是亲戚关系。”
穆颖辛轻哼,“为青青,阿宸会六亲不认。”
陆学睿点头同意,扳扳手指问:“这是第几个欺负青青被收拾的?”
“你算啊。”
“一、二、三……”陆学睿还真的扳动手指头,认真细数。嗯……当真不少……
沈青出嫁,沈老夫人把私房几乎全掏出来,这是为了表现给心寒的儿子看,为了讨好镇国公府,也是为了对蕙娘的罪恶感。
她好胜、重规矩,从不认为自己有做错的可能性,但这件事,她确实错了,当年她该听儿子的,买个丫头回来,生下子嗣后再将人打发走。
若这么做,儿子不会孤老一生,媳妇不会死,孙女不会离心,沈家仍会如过往般和乐融融。
她没想过柳氏会这般黑心肝,连谋害人命都敢做,可她错得更严重的是,东窗事发,她还想藏着掩着,想化大为小。
儿子的心伤透,而孙女……此生肯定要将她当成仇人了。
她痛恨门风不端,祸害门庭,她坚信沈家有自己在,绝对不会败坏家风,谁知,最终沈家竟是毁在自己手里。
在京城沈家不算大户人家,她再尽力嫁妆不过尔尔,铺张不起来,沈节没料到皇上竟会令礼部来操办婚礼,这是给镇国公府也是给沈家长面子。
沈老夫人在旁冷眼观看,心生唏嘘,事实哪如柳氏所言,倘若皇帝真对殷家有所猜忌,岂会给如此脸面,柳氏分明着了人家的道。
沈老夫人和沈节坐在上位,沈青磕头为礼,喜帕掩住脸,却掩不住下坠的泪水,她后悔自己的骄傲固执,分明心墙已毁,她始终没向父亲说一声抱歉。
泪水滴落大红毯子,晕出一块墨黑,女儿来不及说出口的歉意,沈节发现了,满心激动,女儿愿意原谅自己了?
沈节没有训诫、没有叮咛,只郑重说一句,“这里是你的娘家,你永远可以依恃的娘家。”他弯下腰,扶起女儿,与她双手相迭。
沈青依恋地握住案亲小指,像小时候撒娇时那样。
沈节狂喜,反手握住女儿,对殷宸道:“你若敢违反青青的期待,我就豁出一切,与你对峙。”
“我明白,请岳父放心,不会的。”
拜别长辈,沈青在喜娘的搀扶下走出沈家大门。
穿着一身鲜红的穆颖辛更像影星了,是当红的那种,他静静看着沈青的身影,彷佛前世的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只是那时的沈青与大红嫁衣无缘。
现在的她,是不是与前世一样喜悦娇羞?
前世,她怀抱着梦想嫁给自己,却在梦碎后死去,杜玫亲自为她合上眼睛,轻轻对沈青说:“好好去吧,下一世,不求荣华、不盼尊贵,只求个专心一意的好郎君。”
对于沈青,他从来不是个好男人。
这样……也好,她做出不同选择,但愿此生一帆风顺。
穆颖辛在她跟前停下脚步,道:“我背你上喜轿。”
喜帕下,出现一双穿着黑靴的大脚,繁儿年纪小,她虽没有亲兄弟可以背着上花轿,但怎么也轮不到他呀,沈青不明白殷宸的安排以及坚持。
是的,坚持!
殷宸说:“穆七是个合理的人选。”
她看不出合理的点在哪里?
他又说:“他既然亲手把你交给我,就不会从我身边将你夺走。”
她不懂男人的逻辑,也不认为自己是抢手货,只当这话是自我炫耀。她说:“天底下女人何其多,穆七嗓子一吆喝,就会有成千上万女子排队在他家门口。”
然后,他果然骄傲了,刚毅下巴抬得高高,说:“你是天下女人中最特别的一个。”
她被逗得很开心,调皮道:“要不要我出去逛两圈,也找个最特别的男人?”
他握住她肩膀,迎上她的眼睛,认真说:“别找了,我就是你的独一无二。”
最最最后,她要出嫁了,遵从殷宸“合理”的安排,嫁给她的“独一无二”,此时此刻,她相信放弃一切、选择婚姻,值得!相信这个男人将会带给她的幸福,值得她倾尽所有去交换。
趴上穆颖辛的背,他每步都走得坚定安稳。
“讨人厌的小不点要嫁人了。”穆颖辛说。
“意外吗?”沈青回答。
“意外,能勾得阿宸寒冰融化,算你有本事。”
“我不介意被你崇拜。”
噗一声,穆颖辛大笑,此生的沈青真是大不相同。“若你想换个崇拜对象,建议你,其实我不错。”
霍地,笑意在她的嘴角凝结,微顿,原来殷宸并不是多心了,但是……
“在婚礼上撬兄弟墙角?你真行。”
穆颖辛呵呵乐着。“我是在帮兄弟试试墙角牢不牢。”
说笑声中沈青顺利上了喜轿,顺利嫁进镇国公府。
殷宸揭开喜帕,望着她的脸,冷硬的五官变得柔和,他坐在床边,控制不住的笑意一波波涌上,喜悦在胸口激昂澎湃。
喜娘把他们的衣角绑在一块儿,他在她耳畔低声道:“晚一点我让人送吃的过来,就算不合胃口也多少吃一点,明天再换新厨子。”
“我没那么娇贵。”
“那么习惯吧,我打算把你养得无比娇贵。”
沈青垂眉,掩也掩不住的幸福在眼底流转。
女人在婚姻中最大的痛苦不是累与忙,而是男人的不体贴,好像所有女人成为别人的妻子之后,就没有权利娇贵,而他却说……
总觉得“豢养”是眨抑词,可如今听在耳里,却觉得能被豢养,再幸运不过。
趁着没人瞧见,手在宽大的喜袍掩护下,悄悄地,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他握上她。
她的手微凉,紧张吗?不必,有他在,紧张的事交给他,她只要负责安泰。
殷宸眼神抛出,喜娘接收示意,迅速化繁为简,把一大串仪式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然后他用一张冰块脸让所有下人匆忙退场。
眼看他东丢冷眼、西抛臭脸,让所有人全知难而退,他霸道地维护起她的娇贵。
沈青一笑,问:“你这样好吗?”
“哪里不好?”
“人家特地来观礼,是给你面子。”
“面子我会自己挣,不需要不相关的人给,我娶的老婆不是应酬用的。”
真真是……无比霸气啊,她自认不如。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一吻。“别紧张,我请表嫂来陪你,我应付一下客人,很快就回来,不会让你等急了。”
这话说得多暧昧!她横眼,手指往他额头戳去。
他抓住手指,笑问:“一阳指?南帝师父教的?可惜你没学好,杀伤力很低。”
“你想要新婚夜见血?”
他歪歪头,笑得更暧昧,低声在她耳畔道:“是啊,新婚夜都要见一点血的。”
语罢,一个热热的吻贴上沈青额际,她笑了,冰男融成冰奶,多甜、多香……
杜玫缓步向前,慢慢走到喜床边。
从杜玫踏进喜屋那刻,两人的眼神就胶着着,怎么形容?熟悉?亲切?还是……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沈青就是想与她靠近、亲近,想要拿她当闺蜜。
因为杜玫很美丽?而她是视觉系动物?
不知,但杜玫真的不是普通美丽,她美得精致、美得精彩,美得见过她的女人都不敢说自己长相漂亮,除却完美的性情五官,她的神态中带着微微的嗲、些许的甜、淡淡的恬然,那是活生生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美女。
穆颖辛能娶到杜玫是三生有幸,若还敢对其他女人觊觎……渣男标签可以直接贴上去。
“阿宸让我过来陪陪你。”杜玫柔声道。
“多谢表嫂。”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她在沈青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犹豫了一下,方找到合宜话题。“阿宸很好,值得托付终生。”
“我知道。”
“不过,你很有勇气。”
“什么意思?”
“他脸上经常写着……”她想了一下,说:“拒人千里。”
“拒人千里。”沈青与她异口同声。
说完,她们互觑彼此,放声大笑。
敛起笑意,杜玫道:“这是身为女人的小小欲望吧,无法征战沙场,只能盼着征服这种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男人。”
“确实,成功征服阿宸,会让女人自信满满。”杜玫的话让沈青觉得有趣,她并不是想象中那种贞静服从的女子。“征服穆七,也是你的小小欲望?”
她摇头。“他是命运的编派。”
“不想试着征服?”
轻咬唇,她仍笑得甜美,只是嘴角衔着一丝淡淡的无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事我不做。”
“你缺乏冒险精神。”
“也许我安逸惯了,害怕未知、害怕危险。”
“其实多数人害怕的不是未知,而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害怕,但不碰触、不突破,我们永远不会晓得,打败自己的不是未知或危险,而是想象力。”
是这样的吗?杜玫没有反驳她,只是静静听着。
望着她焕发光彩的脸庞,杜玫心道,要有多强大的自信才能做到不惧,她羡慕极了。是因为上过学堂吗?因为她比一般女子更优秀?
浅笑,杜玫道:“可不可以说说青山书院的事?”
“穆七告诉你了?”
她正色道:“请改口喊表哥、表嫂。不过,是的,爷告诉过我,你是他的同学,阿睿也说过不少,听说你连乡试都通过了。”
“那没什么,我就是个学霸啊。”还是个政治系学霸。“阿睿肯定说了我不少坏话。”
“如果你喊他乌龟哥哥也算坏话的话,是,他抱怨过好几次。”
杜玫的话让她没憋住,噗喃笑出声。
“我严重怀疑,他有胆量在乡试的卷子上画乌龟。”
“不必怀疑,我可以为你解惑,是的,就是一排精致的、由大到小的,涵盖整个家族的乌龟。”他只差没在最大的两只头上标记皇帝、皇后,说说,哪个考官敢把皇帝皇后刷下来。
“他就这样拿到举人头衔?”沈青惊讶,这个时代的特权搞得太过分。
“皇家人嘛,读不读书都没有太大必要,反正打一出生前途就摆在那里等着,读书也好、科举也行,不过是贪个好玩,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连走个过场都不是,只为贪个好玩,沈青长叹,这事儿要是让阮苳斯知道,肯定会气到吐血。
“不公平。”沈青握紧拳头,挥两下。
“世间哪有真正的公平,便说女人与男人中间,一出生就没有这两个字。”
“所以女人想要公平得自己去争。”她说得豪气万千,语毕,看一眼杜玫,这言论会不会太过了?这在古代,好像是在鼓吹女人造反。
“万一争不到,反而失去手上拥有的,怎么办?”
“改变需要勇气,有可能全盘皆输,也可能大获全胜,但如果能争取到想要的,就算失去不想要的又怎样?”
杜玫深思,沈青没想到这番话会在日后助自己一臂之力,也改变杜玫的命运。
没有男人的喜房,她们聊开,聊思想、聊观念,聊女人的理想与抱负。
在这之前杜玫从没想过,除了后院那一亩三分地,女人也能怀抱理想。
而沈青也没想过,柳氏的手段格局太小、心思太浅,比起真正的后院女子,她连个咖都算不上。
之后她们又谈到文人相轻,谈朝堂局势,男人能谈的事,她们说得津津有味,这场对话让杜玫和沈青都打开新视野。
直到新郎进喜房,两人还依依不舍,互相约定再见。
梳洗过后,沈青捧着脸看桌上的合卺酒,洗去一身酒味的殷宸出来时就看着她一脸的好奇。
“想喝?”他问。
“嗯。”这样的场景,她在电视电影里头看过很多遍,还以为自己没有机会尝上一回,没想到机会来了,枕边人却对此没有兴趣,取了衣服就到屏风后头洗香香。
“我记得你不太喜欢喝酒。”他站在她身后,轻轻捏压着她的肩膀,没几下,被凤冠压得短一寸的脖子舒展开。
她对上他的眼,笑道:“它不一样啊,是合卺酒,这辈子很可能就这么一壶。”
“什么很可能?肯定是就这么一壶。”
沈青一笑,手指撩上他的下巴。“干么用这么严肃的口气替未来做决定?”
“你的未来已经决定了,在今天!”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你永远不晓得意外什么时候会跳出来搞破坏。”
“谁敢!”
他说完,她乐了,笑着跳起来,反身抱住他的脖子。“师兄,你知不知道,你霸气的样子帅繁了。”
踮起脚尖,送上一个亲吻,她歪着头笑眼眯眯地望着他,越来越觉得,嫁给他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他把她抱起来,低下头,额头贴着她的,很亲昵也让人很满足的动作。
他亲亲她小巧的鼻子,亲亲她红润的嘴唇,满心的愉悦喜乐,满肚子的幸福快意,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雀跃过。
“今天……”他的唇在她唇边说话。
“怎样?”她仰头回亲他一下,他的唇比想象中更柔软,还带着淡淡酒香,微微醺人。
“我给柳氏下药了。”
“吭?”她惊讶看他。竟然挑在这天,挑在没有人想得到的时候?“下什么药?”
“催痛丹。”他轻啄她的唇。
“她会死吗?”这场景很奇怪,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做着亲热无比的动作,然后说着残忍的话。
他吻上瘾,越吻越深入,缠着她的唇,汲取她的气息,他吻到她喘不过气才松开她,回答上一句。“比死更痛苦。”
“怎么说?”
“再过四、五日毒发,她将从辰时到午时,闹头痛、心痛、胸口痛、肚子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像有人拿着针在上头一针一线慢慢缝,疼痛不会变得麻木,只会一年一年加剧。药来自西域,号脉查不出病因,外表也看不出问题,最有趣的是……”
“什么?”
“她会越来越胖、越来越白,双颊泛红光,看起来无比健康。”
“如果这样,祖母肯定以为柳氏在无病呻吟,以为她想挑战自己的威信,企图逼迫自己放她出来。”
“对,你会觉得我残忍吗?”
“残忍?她害死我娘的时候不残忍,对我动手的时候不残忍,她终于得到应有的报应,反说我们残忍,天底下哪有种道理。”
不是“你残忍”,而是“我们残忍”,她把两人挂勾了,沈青的反应让殷宸很开心,将她抱回怀里,又是一个缠绵悠长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