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娃不解字面上含义,更不懂为何睚眦上台去打了几回架、扁了几个人,就被一大群人给簇拥入室,左一声“姑爷”,右一句“姑爷”,倒茶水上点心,奉如上宾。
“别问,脱身要紧。”睚眦打定主意,抓扣参娃正要去取糕点的软荑,准备要以法术遁逃。
“为什么要脱身?”她挣开他的大掌,固执地非拿到糕点不可,她没见过捏得如此精致小巧的东西呢,不知滋味如何。
“比武招亲是个大麻烦!我们先走,等会再慢慢解释给你听!”
“大麻烦?我不觉得麻烦呀,有茶喝,有东西吃耶。”小嘴咀嚼松香糕点,含糊道。好甜好嫩的口感哦!
“你——”
“龙二公子。”武家庄当家老爷武纬文进入迎宾厅。
惨了,错失逃跑先机。
全是那啰哩啰嗦又爱问东问西的臭人参害的!
“龙二公子?”第一次叫唤没得到回应的武纬文再次出声。
“……嗯?”睚眦虚应。
武纬文深谙江湖人士不拘小节,学不来读书人那套之乎者也,当初决定以比武招婿,自是思量过最终进府之人形形色色,睚眦的态度,不过是骄傲武夫目中无人的基本反应罢了。
“龙二是本名吗?还是家中排行?”武纬文坐下,端起丫环侍奉上来的温热香茶啜饮。
“都是。”对人类不用太诚实,半真半假就好。
“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
“九子。”
“全是儿子?”
“对。”
“羡煞老夫,老夫为求一子,散尽千金,能拜的神,能吃的药,全都试过,直至五十才获一女,你们龙家好福气,接连九子。”武纬文这是心里话,他此生最大憾事,便是无法为武家生子传嗣。
参娃听得认真,倒不是关于武纬文的家务事,而是睚眦。她都忘了问他这类家族史呢,原来他的兄弟这么多。
“我爹大概很希望用九子换一女。”拿这问题去问龙主老爹,他绝对点头如捣蒜,九支忤逆难驯的孽儿,不如娇滴滴粉嫩嫩的掌上明珠一颗。
“人总是难以知足,有了儿子,便想要女儿……那,你身旁这位小姑娘是?”武纬文可没忽略参娃,尤其是她一身参香,岂能无视。
睚眦完全忘记把参娃编派进祖宗八代里,临时杜撰:“因为太想要女儿,所以收养了一个。”谎话道来脸不红气不喘,只有参娃暗暗不满地皱皱鼻。
“想要女儿的话,叫你们九兄弟早些娶亲不就好了?能有九位媳妇儿也很教老夫叹羡。”武纬文拈胡乐道。
睚眦干笑而不答,这句话,拿到他们九兄弟面前说,武纬文现在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回。
武纬文闲话家常地又探问了一些家世、师承、双亲尊名,也清楚感觉到睚眦并未很诚恳回答,有些答案更是模棱两可,本该对这未来女婿印象蒙尘,可先前惊艳于睚眦的过人武艺,迄今仍历历在目,他更清楚这年轻人尚未发挥全力,基于爱才之心,倒没对睚眦露出太多不悦。
然而攸关爱女未来终生幸福,她将许配之人的来历不容含混带过,于是他婉转试探:“龙贤侄不是本城人,由何处来?西京?”
“很远之处。”海底下数万里。
太明显在敷衍他,连居所也难以启齿吗?他这个做爹的,总不能连女儿嫁往何方都不知晓吧?!
“……你方才没回答我,令尊何处高就?或者该问,龙家以何维生?”武纬文语气强烈,摆明不得答案就不放弃。
“海。”不甘不愿吐出一字。
“海?”首先脑中闪过的是渔夫,但立即被睚眦一身气势给推翻这念头,再转念思付与海最有关联之职,不由得抽息。“难道是……海贼?”武纬文相当惊讶,虽说贩夫走卒皆有资格上擂台挑战,可恶名昭彰的海上逆贼万万无权娶走他家宝贝女儿!
睚眦不承认不否认,随便武纬文去猜,他此刻在等,等某只饿鬼将桌上两盘甜糕给扫进肚子,吃饱喝足,他便要走,和老头子多说只是浪费唇舌。
他睨向一边大啖美食,一边眨着一双好奇且困惑的莹灿眸子在观察武纬文及他究竟谈些什么的参娃,她难得如此安静不插嘴,粉嫩的嘴忙碌咀嚼。
不立即策动移形法术将自己及她送到别处去,还得忍受武纬文对他的逼问,全是为了她的一脸满足!
真怪,每瞧她一遍,都感觉她变得更有娘儿味,无论是模样或娇韵,当时黑夜深林内,幻化人形的不男不女小矮子到哪里去了?
他真是哪条龙筋打结纠缠了,才会失常至斯!
这下武纬文终于动怒了,茗杯重重搁回桌上,震翻杯盖落地碎裂。
“龙贤侄,你怎么好似一点也不开心比武招亲赢得大胜?你若非诚心,又何须上台戏取优胜?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对我武家庄更是一大要事,有多少英雄豪杰想与我武家庄攀上姻亲,你却——”
“我漏看‘招亲’两字,以为纯粹是比武,我无心坏你家大事,要不要干脆重招一次,反正外头擂台还没拆。”睚眦才说着,一道娇斥轻喝,混杂咻咻使鞭声,把迎宾厅的门扉一鞭甩开。
一身利落骑装的年轻姑娘,气焰汹汹,英气细眉紧紧拧着,一脸铁青娇蛮。
“我未来夫婿在哪?”不见女子初遇未曾谋面夫君的娇羞,更没有酥骨软绵的轻声细语,有的只是咬牙切齿的狺吠。
“凤儿!你怎能这般闯入?!你的礼数呢?!”
“今天忘在房里没带出来!”武乘凤不畏父亲板起脸孔斥责她,她自幼倍受呵宠疼爱,早将她捧得无法无天,府里奴仆暗暗称她“小霸王”。她眸子直盯厅里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女的剔除,当然便是那个男人,她几步飞快来到睚眦面前,一手叉腰一手以鞭指他。“就是你吗?你连楚叔都打赢了?!”
楚叔正是武家庄第一教头楚灿,为武纬文最小的金兰义弟,武家人视其如亲,年逾四十,尚末娶亲,此时僵硬伫立厅外。睚眦对他有些许印象,擂台之中,这男人确实与他过过几招,是今日陪他练拳头的对象里最具实力之人。
武纬文特别央求楚灿把关,若最后胜出之人品性样貌无法匹配武乘凤,毋须手下留情,加入场上,剔除那人——他可不允许自家宝贝爱女许给乱七八糟的男人。楚灿武艺沉稳扎实,放眼全城镇,应该只剩武纬文能与他平分秋色。
按理而言,睚眦一路过关斩将,外在条件皆属上乘,最后由他胜出,楚灿该是乐见其成,或许是一时技养,爱武成痴的他,忍不住会会这名年轻人,料想不到的是,他竟以五招败下阵来。
睚眦没开口,是懒,更是嫌武乘凤说废话,他若没打赢,用得着坐在这里任人逼供和指鼻斥骂吗?
“使诈!你一定是使诈!楚叔绝不可能败给你这种家伙!”武乘凤控诉他,撂下罪名。
“胡说八道!”这句反驳,又急又响亮,夹杂几口甜糕碎渣一块喷洒,不是睚眦自我辩解,当然便是那株人形参娃。“睚眦才不会使诈!他是凭实力!”参娃人矮气不短,骄傲扬鄂,替睚眦说话。
睚眦以假名“龙二”在人界走踏,参娃喊出“睚眦”,在场武家庄人虽一时反应不来,事后只当是他的小名或家人惯用的昵称,没多加追问。
“十粒,我还八粒哩!我家楚叔是全城数一数二的高高手,这辈子与人比试不曾输过!”武乘凤高她半个头,俯视她视线颇有睥睨意味。
“凤儿……你爹赢过你楚叔叔,你忘记了吗……”武纬文的声音,如海中小小一波浪,被后头更急更快的大潮吞噬,淹没于两个娃儿对吠间。
“睚眦的本领更高,是高手中的高高高高高高手,赢得理所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睚眦就是比较高的那座山,怎样?!”参娃不服气。龙子和人类对打,岂有输的道理?虽说以大欺小颇为无耻,但睚眦已经有手下留情,不然这座城哪里还在?早被大龙摆尾给扫为平地!
她一心护他名声,甚至闪身挡在他与武乘凤之间,用她矮矮个头,想筑高高的墙,不容许武乘凤朝他耍骄恣脾气。
她也不懂自己为何这么生气,听见眼前娇娇女的无理指挥,她比睚眦更愤怒!
“不怎么样!我武乘凤不承认他是武家庄女婿!除非他赢过我!”武乘凤性子一躁急,手里长鞭比理智来得更快更猛,话没撂完,她已经甩起如蛇长鞭,抽向睚眦。
“凤儿!不许胡闹——”武纬文及楚灿同声喝止,但,迟了。
这一鞭,首当其冲伤及参娃,睚眦探手将参娃扯入怀里,她踉跄跌坐在他身上,结实双臂横亘于她脸蛋前方,接下武乘凤的攻击。
臂上龙鳞坚硬,以护腕姿态,格开长鞭。
“住手!”楚灿取走武乘凤手中伤人凶器,浓眉紧蹙,不苟同她娇蛮行径。“你太胡闹了!快向人道歉!”
“我……我……”武乘凤被楚灿严厉的神情吓着,委屈和不甘冲上鼻腔,酸软了眼眶,她抿紧颤抖唇瓣,突地放声大哭,嚷嚷“我不嫁我不要嫁——”便旋身飞奔出去。
一片尴尬沉默之后,武纬文见一桩喜事落得如此下场,只能摇头叹息。
“灿弟,你去瞧瞧那丫头,骂骂她,这蛮横性子着实该收敛收敛,我们宠她宠过头,让她一点分寸都没有,龙贤侄勿见怪。”他赫见参娃左颊上出现一道鞭伤,虽不深不长,仍见破皮血丝,心中满是愧意。“龙姑娘遭小女误伤,是老夫教女无方。绿扣,快些取药来。”
“你受伤了?!”睚眦扳过她的身子,瞪向那道伤痕。众多兵器中,长鞭最是难防,抓住了鞭身,还得提防鞭尾,他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够快,却仍害她白嫩脸颊开了血口。
怒火在他眸里燃烧,参娃清楚分辨出来,他生气了……不,他暴怒了,瞳仁泛着森寒蓝光,变得细长,藏于唇内的牙,因为强烈咬狺而微微显露,她未加细量,本能地搂抱他的颈项,用身体遮掩住他即将失控而现出真身的面容。
“小伤口而已!没有很痛,我刚刚自己都没发现,只当是一阵风吹过来,真的,不痛,睚眦,不要生气,睚眦,睚眦——”她放软嗓音,在他耳边说,然后喊他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喊到他冷静下来,沉沉闭目,再张开,蓝光消失恢复黑瞳间的一片平息。
婢女绿扣取来金创药,要为参娃涂抹,睚眦推开药瓶,直率拒绝,抱起参娃便要离开武家庄,不顾身后武纬文叫唤。
他可以凭法术抹消那道刺眼伤口,不需要人类的药。他一心只想找个地方,替她处置伤口,不愿在此多留一刻。
“我们要走了吗?”参娃双臂还环在他颈间。
“当然!”
“可是,我想留下来耶。”她的答案,出乎他意料。
他皱眉,与她平视。
“我没有待过人类的家,老是住客栈,一间小房挨一间小房,好无趣。可这里很漂亮耶,好大的花园、水池,我想住看看……”况且,比武招亲是啥?她懂了两成,还有八成一头雾水,她挺想弄明白,为何睚眦生气,武家姑娘好似也不欢喜……
已经一脚跨出武家庄的步伐,硬生生收了回来。
“客房。”重回迎宾厅的男人,脸色很难看,武纬文也摸不着头绪,不解刚刚摆明要离开这儿的睚眦,怎么又再度返回?但他发怔没多久,立刻命绿扣带两人到客房休憩,明早再重谈婚事。
当睚眦抱着参娃的背影远去,武纬文心里一个疑惑变得更大——
这对义兄妹感情未免太好了吧?!
先是妹妹恼怒兄长被诋毁而与乘凤对吠;后是兄长见妹子受了轻伤而反应怪异,现在则是抱着她,连放下一会儿都不愿意的捍卫态度,她又没伤到脚……
这行径,像极了一对……爱侣?
* * *
红红的伤,当长指滑过之后,消失得不见踪迹,致嫩肌肤恢复原有的无瑕光滑。
睚眦再三确认伤口不复存在,才甘愿收手。
“人类应该无法一夜之间就把伤口变不见吧?这样明天他们问起,要怎么回答他们?”参娃摸摸自个儿粉颊,伤势消失殆尽,只剩睚眦温温的法术余光,他指腹热热的触感,以及自己蓦地臊红的火烫。
睚眦冷哼:“管他们哩。”他不在意人类见到伤势奇迹般消失会有何反应,他只知道,他厌恶那道浅浅血口的存在,不容许它多加停留于她精致脸蛋上。
她望着他余怒仍存的紧绷俊颜,知道他在生气,却不是很明了他气的是谁。
她吗?
“灵参不会因为多了道伤口,便破坏熬出来的药效,你不用紧张到发这么大的脾气嘛。”她故意轻快朗笑,拿自己能预见的未来打趣,希望逗得睚眦露出大松一口气的莞尔神情,哪知她刚说完,他投来的眼神一样严厉,害她本来准备好的“哈哈”两声笑又给咽回肚里去。
“你以为我是为这个原因生气?”他问,声音很沉很重。
“……不然我想不出其他原因呀,你看到我脸上被鞭子抽出的小伤,差点要冒出尖牙和鳞片,一看就知道你非常非常非常生气,所以激发你怒气沸腾的,不正是那道伤吗?”参娃忆起在迎宾厅里他极怒的模样,千思万想还是觉得小鞭伤是唯一理由。
她听见睚眦深深吸气的抽息声,让她跟着提心吊胆,他吐出气息,也吐出否决;
“在你说刚刚那番话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灵参受伤是否会损及药效之档事。”睚眦梳耙长发,一脸无奈。
“咦?”参娃得到这种出乎意料的回答,俏颜憨傻,良久无法反应过来。
“你还要呆住多久?”他五指在她面前晃。回魂哦,笨参。
“那、那那你干嘛生气?还气到快原形毕露?”参娃更迷惑了。
“我要是知道,用得着自己闷闷在想吗?!”
“连自己都不知道?”她做了个“不会吧”的挤眉弄眼,藐视他的迟钝,偏偏她也很想弄明白,若非担心灵参药性,他何苦脸绷眉皱气呼呼?值得深究一下。
“是被拿鞭子的女人指着你鼻子骂,有损龙颜,怒气一点一滴累积,刚好在她出鞭想抽你时,到达最高点?”
“她吠些什么我根本没在听。”
而且,那时他面前挡了个小矮人,武乘凤的贬责或挑衅,完全没有传达到他这边,他眼前只见一抹瘦小背影,暖色土黄的裳,占据所有视线,参香浓馥清甜,闻之唾沫直咽,却解不了喉间饥渴……
龙子之中,论武艺,他数来第一,龙骸城遇上战事,他永远是站在最前头打先锋,还没有谁敢用“捍卫弱小”之姿,近乎羞辱人一般挡在他前方。她自以为多有本事,多么勇敢,想帮他抵挡外敌,却不去拈拈自己几斤几两——即弱小,又无能,遇上事明明只会哭和叫;不聪明,不睿智,不耐打,没有强大术法自卫,老是叉腰夸耀自己多补多滋养多美味……一株修炼成精的参,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让她错误自诩灵参天下无敌?
挡在他面前的肩那么小,膀子那么瘦,双臂就算用尽全力展开,也变不成巨大羽翼,是想如何将他藏在身后保护?笑死了,凭她单薄纤细的身形,勉勉强强挡住一半的他,她不想想看,一鞭子打来,他有龙鳞护身,根本伤不了他半根寒毛,可她呢?一身细皮嫩肉,几根连挥打在他脸上都不觉得疼痛的软参须,怎么?她是打算拔人参果当武器,用来和武乘凤一鞭子来、一果子去吗?
他简直想出言狠狠讽嗤她一番。
想保护他?再练个一万年也没她的份!
可是,那时的他竟笑了,像个傻子,看着她的背影,低声笑了起来!
有个人,阻挡于自己前面,给不了依靠依赖之感,并没有因为她展臂护卫而萌生“有你出面,天塌下来我都不怕”的蠢念头,反而有种无奈失笑,但又甜甜甘甘的滋味涌现。无奈之余,会很想宠溺地脱口说出“你玩够了吧,躲我背后去,其他交给我来处理”的英雄豪语——感觉是不差啦,毕竟是首次遇见被保护的情景,很陌生,却不排斥;想拍她后脑,啐她多此一举,却又不讨厌由她身后望去的光景……
武乘凤那一鞭,打碎了他的沉笑和莫名喜悦,她伤了参娃,她竟敢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