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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神与金 第九章 池畔(2)

  「你也是来这儿泡池水疗伤?」先从闲话家常下手,聊着聊着就能熟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奇,张大眼儿。

  原来她小时候说起话来,是这副嫩软样,有点……可爱,不,会不会太可爱了。

  「这里隐密,不常有人造访,同属天池支流,池水有治疗奇效,霉神天尊最常叫病患往这儿浸浸。」他此话倒属实情,当年他就是被霉神嘱咐来浸浸。

  她听见他提及霉神,是她在仙界少数认识的神只,想来他也同她一样,是求诊于霉神的病患之一,对他更生出些些同伴感,点点头,毫无防备心眼说:「梅哥哥说,我多泡泡,对身体有好无坏,而且水凉凉的,泡着很舒服,都不觉得痛了。」

  梅哥哥?这霉神,能无耻到何等田地?!毁坏小娃娃的三观至此!

  「我今天也听话要来泡,就见你躺在池边……我以为你昏倒了。」才折来莲叶,替他遮遮。

  「我脚踝有烧伤,梅……先生让我也泡泡,不介意的话,我们一块泡?」这番话,对一个小娃娃说出来,真有股犯罪意味,他未经斟酌,脱口得太顺畅,细细反复思量一遍,有种自己化身怪叔叔,正欲伸魔爪、推嫩花的错觉,不由得面露懊恼。

  「不、不行……」她果真被吓住了,死死揪紧襟口,扞护乳臭未干的小小身躯,却不是因为害羞。

  孩子哪懂男女有别,更不懂他为何懊恼,她理由很是单纯:「我、我身子还没长肉,只、只有骨头,很丑很丑……我怕吓着你……」

  鎏金眸里流溢着心疼,轻轻抚过她的手,包覆她细微的颤抖,声音很温暖,眼中的金芒,像她曾在人间见过最耀眼的日光,让她回想起和爷爷、爹爹、娘亲,并肩平躺草茵上,分食着小小一块饼,阳光暖暖,饼香香,风凉凉,无论嘴上或心上的滋味,都是那么的好……

  他柔声说:「你只要遵从梅先生吩咐,乖乖吃药、乖乖养肉,以后,你一定会变得很漂亮、很漂亮……」

  「……真的吗?」她听他说得好笃定,好似他能预知未来,他口中说出「很漂亮」三字,全然没有迟疑、没有撒谎心虚。

  「真的。」他颔首。

  小孩好哄,被这么一说,立刻眉开眼笑,对他防心全无,虽然一开始仍有些扭捏,但兴许是养肉中的身躯迟迟未受池水浸泡,逐渐传来刺痛,娃儿挨不住疼,还是剥了外衣下水。

  池水仅及他腿肚,她躺下却能整个没入,她一时躺得太急太快,险些遭池水淹住口鼻,他及时探掌一助,托扶她后脑勺,轻轻支撑她,方便她自颈子以下全浸泡入水。

  她有些宭,觉得刚刚灭顶的模样一定很蠢,但他没有丝毫嘲笑,只挂着微笑安抚,垂眸凝觑着她的样子很好看,托在脑后的掌心好宽大、好有力,教她心安,小脸蛋粉扑扑地红了。

  「谢、谢谢……」她本以为他只是短暂相助,很快便会收回手,她很识相要坐起身,被他阻止,轻声道:「躺着无妨。」

  「可是……」她怕他手酸。

  他看穿她的心思,轻道:「你这么一丁点重量,我托着完全不费劲。梅先生应该交代过,要整个人都泡进水里,是吧?」

  她点点头,咧嘴,给他一个怯怯笑靥。

  水清见底,她身上只刺一件红色小肚兜和亵裤,露在衣裤外的部分,除了手掌到手肘、脚背到小腿、脖子以上这几截长有肤肉,其余臂膀、肩头、大腿,以及小肚兜半掩的锁骨,全维持森森白骨模样。

  别人穿肚兜,是为了遮掩私密;她则是为了挡住一身骸骨……

  那么纤细、那么脆碎,仿佛一折便断,如不小心呵护,就无法让这小小身躯安然无恙。

  即便心里清楚,这已是遥远的景况,无论梦或回忆,全是发生过的往昔,他无从插手、亦无须插手,她都能平安变成穷神,恣意胡来、嚣张蛮横、任性骄傲……却也美丽自信,如牡丹艳丽盛开。

  然面对娃模娃样的她,他无法不涌现怜惜。

  怜惜,多么示弱的两个字。

  难怪野火看穿他这个弱点,以她为诱饵,设下歹毒陷阱,借以达成目的。

  他对她的在意,已经完全掩饰不住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长得这么奇怪?」她对于自身模样很自卑,不时用小手捂盖锁骨,但浑身白骨的部分太多,凭两只手掌也遮不全。

  「你想说吗?」他不想逼她回忆那些痛苦记忆。

  光是思及那日点滴,她止不住发颤,使劲揺揺头,仅及肩膀的嫩发,在他掌间蹭了蹭,给他一种宠物撒娇的错觉。

  「那就不用说,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

  「……你是神吗?」她记得爷爷说过,住在这儿的,全是神仙。

  「你也是。」

  「他们说,我们本来是凡人,因为遇到不公平的事,才把我们接到这里来,是一种恩泽、一种天赐、一种补偿。」什么叫恩泽,什么叫天赐,什么叫补偿,她不是很懂。

  他没答腔,听她用童稚的声音继续说:

  「可是我娘亲不愿来,她宁可在那个黑黑暗暗的地方,等待下一次轮回投胎,把我们都忘光光,以后就算见到我们,她也认不出来……她说,她想重新开始,所以只有爷爷爹爹和我,被带到这里来了。」

  孩子对轮回两字一知半解,她只知道,所谓轮回,就要先忘掉以前所有人、所有事。

  「你呢?你是自愿想来吗?」

  「我想在娘身边……可是,我不想以后认不得爷爷爹爹和娘亲……」她说得像要哭了。

  他伸出食指,替她将眉心堆起的小蹙痕推散:「既已来之,便该安之,你现在经历的种种,皆是替未来的你铺路,你就这般勇敢走下去,随心悦乐、昂首阔步,日后好好当一个天尊,去遇见每一个你将遇见的人。」

  「哥哥你会算命吗?总觉得……你好像能看见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被吃掉的肉,我真的可以养出来吗?会不会梅哥哥骗我,我根本只能一辈子当一具骨头娃娃?」

  「我不会算命,但我确实能看见你的以后。」

  「我以后……是个什么模样的?」她睁着圆圆大眼,好奇看向他。

  「我刚说过了,很漂亮……应该说,太漂亮了,让人有些苦恼。」

  她听出这是夸奖,小脸涨红,即便泡入凉凉池水中,面上热意不减反增:「……我爹说我是丑小鸭。」唇角压抑不住飞扬,孩子的情绪,很难藏得太深。

  「你爹若看见你那模样,就不会再叫你丑小鸭了。」

  她将两只小手举高高,水光覆在她肌肤上,浅浅发亮:「所以,总有一天,我能把肉都养回来,不再是具小骨头,不用藏着怕别人看见,会笑话我……」

  「还是要藏着别让人看见。」他忍不住纠正她错误观念。衣裳不仅只能用来藏骨头,更重要的,是遮蔽绝美春光,不教旁人占去便宜,显然他此语纯属咕哝,她没能听进去,以至于那个未来的她,妆扮可丝毫不吝惜卖弄妖娆。

  罢了,未来那个她,越来越顺他的眼,何须强迫她更改?

  看着举高的嫩小手掌,水光下,骨骼形状清晰,尚有好长一段时日得养,他突然觉得哪儿不太对……是了,缺了她最喜爱配戴的金铃,难怪瞧着不习惯。

  他碍了一圈金光,绕过她腕际,金光退去,三圈金铃松松垂挂成形。

  她惊呼,没见过比它更炫目漂亮的东西,手一揺,金铃声清脆好听。

  「现在还有些宽松,等你养了肉,再长大一些,戴起来就好看了。」他暂且替她把三圈金铃绕成四圈,才不至于一路滑到臂膀去。

  她一脸欢喜,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总是同样的面容,水眸亮灿灿,粉唇弯高高,揺响金铃在玩,听它一遍一遍发出声音。

  铃铃玎玎,回荡在弯月池畔,她开心地跟着笑了,笑声比铃声更悦耳。

  这一景,他恍惚相识,原先模糊不清的记忆,由一小点开始清晰。

  在池边浸泡脚伤的少年,一个白骨森森的小娃,那串金铃……他初初太专注于怀财身上,忽略这份熟悉感,直至此刻,金铃揺曳,带出一波迷眩金芒,如深夜乍现的光,穿破黑暗。

  是呀,熟悉感。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在弯月池畔,遇见一个古怪娃儿。

  两人之间的对话,他早已遗忘干净,从以前迄今,他对小娃儿总是没辄,自然不可能主动攀谈,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娃儿好脸色。

  那串金铃,他忆起它的来由了,那日爷爷座下两名服侍仙童起了争执,别人家是抛石头丢木块,他们倒土豪,丢的是金铜钱、金元宝、金铃、金叶子……

  他当然不可能介入小仙童的幼稚争吵,迳自穿过争执现场,似乎随手接住几个四处乱飞的「凶器」,未加留意是什么,一时握在手里也没丢,而后遇见她,为了让她不打扰他、离他远些,他将金铃、金铜钱、金元宝随手送给她……

  原来此境不是梦,是真实过往,是他曾与她相遇的往昔片段。

  一段他不曾记挂于心的偶遇,却是她遭受危险时,本能缩逃进来的安心之境,徘徊于此,流连不醒。

  他不明白,这里为何让她安心?

  是为弯月池的池水,能舒缓她一身不适?

  还是此处清幽,不受外界干扰,能得片刻安宁自在?

  抑或单纯因为这里不会出现狗?

  还是,因为他?

  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深深悬念了多少年?

  而她,又是何时察觉,他是弯月池畔的金发少年?

  这些问题,他想知道,而也只有怀财能回答他,那一个骄纵高傲、从不听人劝、教人操碎了心的穷神怀财。

  他必须把她带回去。

  不能任她一直孤单地躲在这儿。

  鎏金探手,握住正在揺晃金铃的纤细手腕,她乌黑圆亮的眸儿落向他,眨巴眨巴地动。

  「我没能在那时赶回魏府,及时把你救下,让你身陷险境,是我不好。」

  鎏金低首,望着掌间轻捧的稚气脸蛋,她迷惘地回视他,似乎有些怔忡,仿佛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鎏金没有停止,继续低语道:

  「我应该在你一踏进魏府,就强行将你捆回小破屋,于屋外施上五道禁锢术,让你再也逃不出去,只能乖乖待在里头,等我处理完正务,再回去处理你。」

  「……」小娃目瞪口呆,难以想像明明是这般浅浅柔情的神情,出口的话,居然那么凶残,不由得听着听着,随之抖了几抖。

  「总好过见你浑身是血,躺在那,一动不动;总好过我以为你残灭,再也不能对着我龇牙咧嘴、不能与我斗嘴闹脾气……再也不能对我笑。」他金眉蹙紧,向来平静无波的声嗓,竟清楚能听出颤意。

  她由池间缓缓坐起身,发梢滴着水,朝他缓慢挪来,小脸仰抬,双眸眨也不眨,凝觑他。从一开始不解他所言为何的懵懂,再至静默良久的打量,最后,她像是看懂了他的焦急及惧意,伸出细瘦手臂,将他环紧拥抱。

  他几乎是立刻地、不加思索地,将她回搂,不忘控制力道,怕抱碎了她。

  这么孱弱,这么稚小的她。

  「我知道这里安全,没有烦恼、没有危险,让你不愿高开,可是这里已经是过去,你不再是等着养肉的小丫头,我也不是那个未将你搁心上的陌路少年,你与我,早非偶然交集的关系,我们两人纠葛太深,无法再厘清彼此。」他贴着她的发漩,大掌轻抚她脑后嫩发,低叹道。

  她好久不说话,只有眼泪,湿濡他的肩颈,灼烫他的胸臆。

  啜泣中,慢慢逸出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颤得太严重。

  「……我好害怕,那些狗,像发了狂似的,我没法子动,只知道哭……想喊你来救我,可是喉咙好痛,喊不出声……又好怕喊了你不肯来……」童嫩的嗓,随一字一字哭诉,逐渐变化,退去了孩子稚声,变成他更熟悉的少女呜咽。

  怀里的娃儿,不再是两三岁稚儿身形,雨丝轻蒙间,他那任性又骄恣、美丽又脆碎的穷神天尊,哭得比娃儿更可怜,挨在他胸前,将她的恐惧及委屈,全数向他倾倒,索讨他的扞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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