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正午时刻,一抹窈窕的身影推着装有满满食物的推车接近了。
为了方便运送,好婶将菜肴用塑胶袋装起,放在有如澡盆一样大的铝盆内,一个个铝盆由重而轻相叠在一起,一叠大盘子、饭、菜肴、饭后水果,非得她用尽全身力量才推得动。
一进凉亭,赵怡君就忙着将菜肴装盘,当她将最后一道菜摆上石桌,午休的铃声刚好响起,大批男人从工厂和花田蜂拥而至。
总算赶上了。她吁了口气,直至此时才有空抹去满额的汗。
「饿死了、饿死了~~」一群大男人拿着餐盘乖乖排成一列,拚命探头看今天有什么好料。
赵怡君帮忙打菜,等将所有人都安顿好,已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了。
「阿君,来,坐这里。」添财叔拿起放在一旁的斗笠吆喝着,那是他特地帮她留的位子。
「好。」赵怡君拿着餐盘装好饭菜,走到那位子坐下。她的午餐都是在这里解决,不然还要负责收拾的她,等着也是等着。
扒进第一口饭,想起那个一直跟着她的人,赵怡君心口很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全然引不起食欲。
他一路跟着她,从她推着车从主屋后门出来,就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跟着,直至跟到了制造区,被她拉上铁门挡在外头。
通常他们是不关铁门的,只用一块「外人禁止进入」的牌子提醒游客非请勿入,那时,他隔着铁门看着她的表情,就像被人扔下不管的小男孩一样孤伶伶的。
他不会还在那里吧?发现自己有些坐立难安,她忍下起身查看的冲动,逼自己继续坐在原地。
不关她的事,是他自己要死缠着她的,制造区本来就禁止客人进来,她把门关上又有什么不对?更何况天气那么热,再笨的人都知道要躲到冷气房里喝冷饮、吃大餐,他不可能还饿着肚子站在太阳底下晒——本想说服自己别担心的赵怡君更闷了。
问题在于他不是一般人,他很怪,怪到可以好几个小时都走不完短短一公里,连中饭都忘了吃,这样的他又哪里懂得照顾自己?
她的心一直在惩罚他和原谅他之间游移不定,甚至开始埋怨自己干么那么狠,当发现自己餐盘里的食物几乎都没动时,赵怡君恼怒了起来。
很烦耶!就算要等也是他的问题,她才是受害者,凭什么要自责啊?不走是他的事,他就算中暑也是活该!心一横,她低头猛扒饭,硬生生将他从脑海里抹去。
心烦意乱的她并没有发现周遭有桩阴谋在酝酿,坐在凉亭里的男人们互相挤眉弄眼,接到讯号,坐在她身旁的添财叔开口了——
「咳、嗯,我说,阿君啊,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嫁人啊?」大口大口吃菜的健壮阿伯状似不经意地冒出一句。
被这句话拉回心神,赵怡君马上进入警戒状态。
「怎么?看我看腻啦?」她也状似不经意地轻应了声,好整以暇地一口一口吃着东西。「那好,从明天开始,午餐就换别的年轻妹妹送过来,秀色可餐,你们才会吃得更高兴哦。」
话回答得很云淡风轻,听在众人耳里却成了轰天巨雷,大夥儿脸色全变,拚命使眼色,逼那个讲错话的罪魁祸首发声。
「不是啦,不是要赶你走,我是关心你未来的幸福嘛!」几乎被同伴们谴责的视线射穿,添财叔赶紧陪笑拿来铜壶帮她倒汤。「来,冬瓜汤清凉退火,你多喝点。」
「要不要添饭?我帮你我帮你!」
霎时间,众人忙成一团,有人递汤匙,有人赶紧送上纸巾,就怕她一火大明天真的会换人做做看。
庄园里的女孩子家只有怡君有这种和他们面不改色亏来亏去的本事,不像后来那些新进来的小女娃,随便开个玩笑就吓得眼泪直直掉,害他们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之前有段时间千容曾要怡君把送餐的工作分派出去,少了随时会被尖牙利嘴攻击的刺激感,害他们那阵子都无聊到食不知味,还好没多久怡君又将工作接了回来,那种痛苦可没人想再经历第二次。
见他们只差没直接替她扬风捶腿的示好姿态,若不是赵怡君现在心情烂到爆,很可能会忍不住笑出来。
都怪他们这群欧吉桑闲着没事老爱乱点鸳鸯谱,先是村里适婚年龄的男人全点过一轮,后来竟鼓励她从游客里钓个金龟婿,没几天就提出来吵一次,每次都把她逼到翻脸才肯罢休,添财叔刚刚发出的那句喟叹,就是整出戏码的标准开场白。
她现在已经被那个乔豫搞得够烦了,谁叫他们还挑这时间踩她的地雷?她若不先发制人将添财叔堵住,难不成还要傻傻地看他们演下去?
想到他们也是一番好意,赵怡君缓下脸色,一一接下呈贡,表示她并没有生气,见状,那一张张神情紧绷的老脸总算露出了笑容,不一会儿又是聊天说地的热闹情景。
没多久,觉得警报好像解除了,添财叔又开始蠢蠢欲动。
「啊、那个厚……阿君啊,之前我不是提过要你跟我家旺仔对看,啊你是考虑好了没?」他小小声地问,好像这样就不会惹她生气。
还不死心?好不容易稍灭的火苗又往上冒,赵怡君板起脸。
「我和阿旺从小玩到大,他屁股的胎记长在什么位置我都一清二楚,还要看什么?」明知老人家口中的对看指的就是相亲,她故意曲解。
拜托,好动的她从小就跟男孩们混在一起,其中有一半都曾被她打到哭爹喊娘,这种兄弟情谊要她怎么对他们产生爱意?
闻言,另一个伺机许久的阿伯把添财叔挤走,喜孜孜地从口袋掏出一张相片。
「不然你看看这个,我外甥,竹科的工程师捏……」
「竹科?你是老番颠哦,竟然要把阿君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这次不用赵怡君开口,他们就先窝里反了。
虽然平常老和赵怡君没大没小地唇枪舌剑,但她的外冷内热、能干细心他们全看在眼里,无不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更希望她能成为自家媳妇。
而嫁给外地人,是阿君若全村男人都看不上眼才会忍痛割爱的下下策,这潘仔不先帮忙留住人也就算了,竟还因为自己没生儿子就要肥水流进外人田?
见引起众怒,潘阿伯急忙解释:「新竹哪有很远?开个车就到啦,而且我外甥不反对搬来这里住,你们不用担心怡君会离开啦……」
「不管!我们村里的人第一优先,之后才轮得到外地人!」
「那你们还要她从客人里选?」
「有好的就先捡下来,多挑几个当『U毕』,怡君才能慢慢挑啊!」
「那我外甥也可以当U毕啊……」
「不行就是不行——」
出卖劳力的汉子声音一个一比一个大,你一言我一语的,凉亭的屋顶都快给掀翻。
赵怡君越听越火。他们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她这个当事人存在?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她和他们的儿子就像哥儿们一样,不适合凑在一起,他们却没一个听进去的。
有时被他们吵到烦了,她也动过要从游客里钓个男人的念头,但来玩的游客几乎都是成双成对,加上她长得不起眼,身材也不突出,人家就算要找,也要找那些会撒娇嗲语的年轻妹妹,谁会看上她啊……
突然间,那张冲着她漾笑的俊脸占据了脑海。
她一怔,随即被窘恼的情绪淹没了一切。怎么会想起他来?都是他,跟得她烦死了,害她定不下心处理事情,动不动就想到他,还有他们,没男朋友又怎样?嫁不出去又怎样?有必要三天两头就这样烦她吗?
「阿君你评评理,他这样根本就呒通嘛……」
累积的怨怒已达临界点,偏偏还有不长眼的人来火上加油,赵怡君受不了了,抓起空掉的大铝盆重重往石桌一放——
「你们一顿饭要吃到什么时候?」
哐当重响配上愤怒斥喝,原本吵翻天的凉亭里顿时鸦雀无声。
「下个月要出货的玫瑰精油二次萃取了没?贩卖区的迷迭香橄榄油剩不到一打,薰衣草香皂也快缺货了、除虫呢?扦插呢?」她逐一看过众人,只要被她点到工作范围的人,全都头低低,吭也不敢吭一声。「工作进度都已经赶不上了,你们还有时间说这些有的没有的?」
那情景活像幼稚园老师在训斥小朋友,可笑的是,乖乖听训的竟是一个个虎背熊腰、豪气千云的叔伯大哥,而偷偷相觑的他们全都笑不出来。
看到愉悦的午休气氛被她搞得僵拧,赵怡君抿唇,因内疚而起的懊恼取代了怒意。她反应过度了,就算她再怎么烦躁,也不该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他们身上。
「吃完的人就离开,去做事。」但不知道要怎么收拾这尴尬局面,她只能继续板着脸冷冷说道,心里懊悔得要命。
看出她真生气了,男人们也很内疚,拿着自己的餐盘鱼贯走出凉亭,没人再出声。
「……歹势啦。」结果最后走出的添财叔临去前丢下这句,那愧疚中略带困窘的语气让赵怡君心里更难过。
其实这群叔伯大哥对她很好,对她的顶撞和高压管理从不曾放在心上,即使有时会碎碎抱怨个几句,也是玩笑和戏谵居多,从来没有人会真的去刁难她、指责她。
她却因为他们的包容,放肆得过了火了……
赵怡君低头把空盘子收进铝盆,离开凉亭的她,心情比来的时候更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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