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夏已近尾声,清晨雾色亦随之染上一层薄凉。
李若水下榻,无声地走至梳妆台边,以柳枝洁牙、巾帕拭脸后,一对翦水杏眸便已完全清醒。
盘上简单螺髻,她望着老旧铜镜里那张不甚清楚的容颜,又覆上一块蓝黑布巾盖住那太过水滑的发丝。
之后,李若水拿起一盒散沫花粉末,仔细地将淡眉描画成三角状,并在颊边画了一堆芝麻小点后,模糊铜镜里赫然出现一对浓眉大眼及一张麻子脸孔,丑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扮了个鬼脸。
唉,造化弄人哪!想她李若水这么一名活活泼泼女子,竟然能在朱王府里装了几个月的端庄女夫子,无怪乎累得她腰酸背痛,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苦不堪言。
侧身打开衣箧,先挪开上头一件丝绣金银双织、绣着红喜字的孩童丝裳及蝙蝠香包后,她瘪着嘴挑起一款最不衬肤色的土黄布衫,再披上一件防止早晨寒气的草绿褂子,土里土气地便连眼里的灵气也因而掩去了。
李若水走出房间,悄然经过爹娘的门口,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推开斑驳大门,走到砖制房里。
房里传来柴火燃烧的啪嚓声响,表示来帮忙家务的周婶已经到了。
李若水踮着脚走入房内,鹅蛋脸上漾着一抹顽皮笑意。
“周婶,您起得真早。”李若水一跃至周婶身后,张开双臂揽住了人。
周婶吓得惊跳起身,手里锅铲差点往那颗小脑袋敲下去。
李若水嘻嘻笑着,两道墨黑浓眉下的眸子亮灿灿的。
“好小姐,你吓死我了!你三个月才回家休息一个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周婶心疼地看着这个打小看到大的小姐。
“我习惯早起。”李若水拿起一只空木桶,转身要到井边汲水。
“你提什么水呢?这等粗重活儿交给我来做便行了。”周婶抢过木桶,怎么也不让她做事。
“周婶,我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千金之躯。还没到朱府前,这些活儿也都是我在做的。”十年前,收养她的干娘为了与穷举人干爹双宿双栖,用尽毕生积蓄自风尘赎身,家境萧条也不是这一、两日之事了。
人穷了十年,什么苦差事也都习以为常了。
“从前与现在当然不同,如今你可是朱府千金的女夫子哪!”周婶骄傲地说道。
“一样的。”差别只在于,千金之躯更懂得如何指使人罢了。
李若水从周婶手里拿过木桶,动作利落地打了桶水回到房,倒进水缸里。
“不一样!”周婶继续原先话题,唠唠叨叨地继续往下说:“你学识渊博,还帮城里知县写信给朝廷,要求免了咱们赋税,哪里是做粗事的人儿呢?只不过,如今委屈了你这一身水灵灵模样,镇日画得这一脸粗眉、麻子……”
“若没画上粗眉、麻子,我们哪能在这城里平静这么久?”李若水不以为意地抓起旁边一个窝窝头,开心地啃了起来。
“说得也是。”周婶想起先前那些觊觎李若水美色,频频踏门骚扰的富豪恶霸,便是一阵胆战心惊。
“我这回能在朱府里待上那么久,靠的不也是这张其貌不扬脸孔吗?那朱芙蓉自诩美貌,身边可不许出现任何美人儿。听说先前有几个美貌婢女,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李若水拎起一块酱瓜,津津有味地咬得吱嘎作响。
“周婶管不到别人,只知道你满二十,早该出嫁抱娃娃了。”
“我若是没帮爹娘攒到金屋银屋,怎么有脸出嫁?”李若水三大口咽下半个窝窝头,舔尽手上残屑后说道:“我待会儿要到夏大夫那儿帮忙,家里事就麻烦周婶了。”
“你当真要去照顾那个北蛮子?”周婶不赞同地摇着头。
“夏大夫平素对爹娘照顾甚多,养生药帖全都不要银两似地往这里堆。他难得开口要我去帮忙,我自然得去。况且,他还给了我一块三两纹银呢!”李若水边说边挽起衣袖便洗米准备熬热粥。
“那个男人是我见过脾气最差的人,不但把屋里家具全给摔烂,还爱扯着大嗓门吼得人心惊胆跳。还有,就算他银两多,也不能拿来乱砸人啊!蛮子就是蛮子,没教养……”周婶站在她身边,不住地咕哝道。
“他拿银子砸人?”李若水抓着周婶的手,睁大眼问道。
“没错,否则你以为他脾气那么糟,为何还老是有人抢着去服侍他,因为他每次都扔银子叫别人滚开。”
“拿银子扔人?这岂不是妙事一桩?”李若水兴奋地用力抱住周婶,纤细身子蹦蹦乱跳着。“你猜那个蛮子会用多少银两赶我离开?若他银子扔得大块些,我搞不好还能帮爹、娘还有你,添件新棉袄。”
“你啊,别老是想着银子。”周婶笑着拍拍李若水脸庞。“总之别让那个蛮子吓到你。”
“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穷字。”李若水一本正经地说道,故意皱起一对毛毛虫浓眉,惹得周婶哈哈大笑。
嘎吱——
老旧门板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若水哪……”李氏倚在大门边,左右张望寻找着女儿。
“娘,早上风凉,怎么不多披件衣服?”李若水连忙迎了上去,拥住曾经贵为花魁,如今却被生活催逼到骨瘦如柴的干娘。
“你难得回来,娘想快点看到你。”李氏一看见她的大麻子脸,便要叹气。“当年替你取名为若水,便是要你似水柔情,偏偏你一个好好姑娘家……”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我现下这模样正好落得平静哪!”李若水搂着娘,甜声道:“我一会儿到夏大夫那里帮忙半日,午膳时便会回来。对了,朱府总管给了我一些蔘须,待会儿请周嬷帮你们炖半只鸡。”
“又不是大过年,炖什么鸡,甭浪费。”李氏安贫许久,有粥饭可食,便要庆幸了。
“我回家便是团圆,当然得炖只鸡庆贺,娘就安心地吃吧!”李若水只是笑着。
“那我和你爹等你回来一块用膳……”
李若水拉着娘的手一同走进房,三名女子笑笑说说之间,她忽然想起夏大夫的北蛮子病人,便同周婶一块做了些北方饽饽、葱肉烧饼后,这才戴上斗篷提起食盒,离开家门上夏大夫那儿去了。
李若水纤巧身影提着食盒,穿过城内最热闹的一条街。
说是最热闹,也不过就是几户打铁铺、油店、药铺,可这般寻常场景却比什么繁华都让她安心。
李城或者不富裕,可城里人却十分和善。她在这里活得极自在,不像在朱府时得压下本性,以至于经常感到胸口闷结、抑郁难伸。
只不过朱府给的待遇极好,她为了银两,什么事也得忍。
虽然南方风气保守,好人家女子宁可贫困也不轻易抛头露面,但她对于此事原就嗤之以鼻,只觉管子对人性说得最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若连基本温饱都顾不了,名声能拿来当饭吃吗?
李若水脚程极快,不一会儿时间便已走至城郊夏大夫家。
“夏大夫,我是若水。我给你带了饽饽及烧饼……”李若水声未落地,便在竹门上发现一张留给她的字条——
内有行动不便之恶虎一头,务必使其吃喝点东西,再让他喝下药罐里的汤药。
夏大夫字
“把饽饽和烧饼给我拿过来!”
一道雷鸣般粗声命令从主屋里传来,洪亮叫声让站在门外的李若水不免惊跳了起来。
“我说把饽饽给我拿过来,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恶虎继续咆哮着。
这头恶虎吼声惊人,显然精气仍旺盛,不算病得太重嘛!
李若水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褪下斗篷后,这才慢条斯理地推开木门——
门内一股子浓重青草药味扑鼻而来,李若水皱眉的同时,也看见榻上那个高壮到几乎占满窄榻且全身仅着下裳的黝黑男子。
男子一头乱发披肩,脸上仍挂着两道深长血痕,麦色胸膛覆满染血白布,一双暴怒野眸镶在刀雕脸庞上,狠狠地瞪着人。
李若水被他一身染血伤势所惊,手提餐盒,后退一步。
“你若敢撒翻那些饽饽、烧饼,我就拆掉你一对膀子。”耶律烈露出白牙,凶恶地威胁道。
李若水最恨别人威胁她,况且她巴不得惹得这人脾气大坏,快快扔出银子赶人。因此,她好整以暇地搬了把凳子坐下,等着看他表演张牙舞爪。
“你若拆了我膀子,就更别想吃到饽饽。”她淡淡回应道,自餐盒里拿出饽饽放到桌上。
“你说什么!”耶律烈壮厚胸臂震动了下,恶狠狠地瞪着她。
“你若拆了我膀子,就别想再吃到任何一碗饽饽。”李若水望着他的高鼻、深眸,无动于衷地继续拿出葱肉烧饼,并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哪!”
“大胆,还不快点送饼上来!”耶律烈大吼一声,墙面甚至因此而震动。
“若我不送,你会拿银子扔我吗?”李若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耶律烈未料到她竟敢当面讥讽他,火冒三丈地握紧拳头,此时方正眼看向这名女子——
女子有着一对灵气逼人黠眸、一身粗服所掩不住的优雅仪态,纤弱身子像风吹便能飞起一般。他相信只要他双手一圈,便能拿握住她的纤腰。
只是,她脸上那对和他一样浓的粗眉,还有那堆丑麻子是怎么一回事?
“你那张脸怎么了?”他瞪着她的脸,觉得碍眼。
“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她看见六角盆架上搁着一只黄铜小盆,想起夏大夫字条上交代之事,她拧了条干净手巾拿到他面前,还把葱肉烧饼拿到一旁矮几上。
“干你屁事!”他对手巾视而不见,只对着烧饼咽了口口水。
“那么我脸上麻子也与你无关。”她把手巾塞到他手里。“夏大夫要我先让你吃点东西,再喝汤药。”
“先让我吃饼,否则一切免谈。”耶律烈扶着墙壁想起身,那道横过半边胸膛的伤口却痛得他只能发抖。
李若水见状,即刻上前站至他身边,扶起他的臂膀,好让他坐起身。
这男人是铁打的吗?怎么全身都硬邦邦的呢?李若水好不容易将人扶起,却也累出一额细汗,一个没站稳整个人便偎上他臂膀。
“我现在这副德行,你投怀送抱也没有用!”耶律烈不客气地说道,却因为感觉到她柔软的腰侧而一僵。
这女人一张脸倒人胃口,其它部分倒是……挺有韵味。他瞪着她杨柳纤腰,皱起了眉。
李若水飞快地站直身子,瞪着那张厚颜无耻的脸孔。
“烧饼!”他用手巾随意擦了两下,往地上一扔后,不客气地吆喝道:“再去给老子煮碗饽饽过来,南方黏答答米饭吃得我想吐!”
“那饽饽不是给你吃的。”李若水双手插腰,存心跟他作对。
他脾气这么大,活该吃不到饽饽,活该让黏答答米饭噎死。
“银子拿去!”耶律烈扔过一锭碎银,存心要她那张傲脸屈服。
李若水一看他银子出手,双眸旋即一亮,完全没矫揉作态地推辞,弯身便把银子收进荷包。尊严早在她出门挣银两的那一刻起,便被她压在心里最深处了。
“多谢赐银,接下来几日便请好好指教了。饽饽之外,要不要再来点热茶?”她拿人银两,便打赏给他一副和颜悦色表情。
耶律烈一看她也同旁人一样,拿了银子之后便好声好气,但觉一阵不痛快,眉眼一横便张狂地嚷道:“我要喝酒!”
“酒是穿肠毒药。”她瞪他一眼,怪他得寸进尺。
“毒药也好过吃那堆苦得要死的药,去给我拿酒来!”耶律烈见她回嘴,精神便全来了。
“你若不想活了,便不会乖乖待在这里,继续喝夏大夫的药。”李若水佯装没听见他的命令,侧身收拾完盥洗用品,从药罐里倒了杯浓稠药汁送到他手边。
耶律烈露出嫌恶眼神,用力转过头,浓密乌丝披散在深峻脸庞两侧。
李若水望着他,眼里闪过一丝顽皮,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在我帮你煮饽饽之前,要不要我给你一块糖饴配药吃?”
“你当我是三岁小娃!”耶律烈怒吼出声,褐脸胀成通红,瞪着她黑白分明亮眸,他只差没伸出双拳挥舞一番。
“不,我只是很清楚夏大夫良药苦口,苦得真的让人食不下咽。”李若水一本正经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以竹叶包裹住的糖饴,放到他手边。
耶律烈脸一阵青白,想骂人却又突然骂不出半个字。
李若水瞧他气到脸红脖子粗,城墙般健壮身躯像是要炸开来一般,忍不住笑出声来。此时便是她恶踢他一脚,猛扯虎须三下,他也没法子奈她如何吧。
“我去煮饽饽,阁下慢用。”她莞尔一笑后,转身离开。
耶律烈瞪着她的背影,气到牙齿打颤。
这个女人活得不耐烦了,信不信他一手就可以把她拎到半天高,再摔她个稀巴烂!
等到她关门离开后,耶律烈只好改瞪着那块糖饴。
想他“北商王”名号轰轰烈烈,今天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而且还是只弱不禁风的雌犬!
除了勾栏里那些见多识广的花魁女子外,寻常女人见到他,哪个不像见到猫的老鼠,急得四处躲窜。莫非是他如今受了伤,连发威的力道都因此减弱?
耶律烈抓起汤药,连骂数声之后,一口气吞尽苦药。
接着,他一口含住那块糖饴,闷声诅咒一声之后,近日总抿成一线的双唇却慢慢地上扬。
这该死的南方,除了那几个敢砍他的该死盗贼、及爱折磨人的该死夏大夫之外,总算是有点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