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不过是大梁南边的一处小国,由于国土狭小,军力薄弱,因此长年以来一直附属在大梁王朝之下,年年上贡,与大梁交好。
燕国子民多是燕族人,燕族人多以畜牧维生,畜养最多的便是羔羊,每年上贡不少羊只供给大梁宫廷。
由于气候与风土,大梁境内畜养较多的是牛,是以牛肉在大梁容易取得,价格上亦平易近人,老百姓但凡有能力的,大多吃得起;至于一般人家,或者家境没这般宽裕的,平日以食用猪肉为主。
这回燕国使臣前来,自然带上了好几车的上等羔羊,进贡给大梁新皇,因此今晚的宫宴自然少不了各式烹调手法的羊肉膳食。
暖橘色的烛光,透过绣上万寿菊的宫纱灯罩,一盏盏地照亮了举办宫宴的朝曦宫正殿,以及偏殿。
四品以上的官员方得进入正殿,至于品阶不够的官员,只能坐在偏殿用膳。
正殿里又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是二品以上官员的座位,后半部则是二品以下、四品以上的官员。
能够陪同帝王一块儿大宴他国使臣的,后宫中自然只有皇后能有此殊荣。
然而,莫名其妙地,仪元宫接获圣旨,让后宫四妃一同出席宫宴,说是新皇登基初次举办宫宴,要让后宫妃嫔一块儿同乐。
……见鬼了,哪来的四妃?除了前不久缪萦自作主张,帮耿欢册封了个皇后,其余被缪萦认可的秀女,多是封了嫔位,四妃的位置除了贤妃一位,其余三个仍空着。
冉碧心不必猜也晓得,肯定是某人狐假虎威,假传圣旨让她出席宫宴。
毕竟,自从上回在庆和宫遭某人撂警告,外加调戏轻薄之后,那只奸孽已有个把月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她虽是松了口气,可莫名地,感到一丝怅然,以及不安。
朝廷内阁已被缪容青掌握在手,宫中则有缪萦只手遮天,至此,大梁不过是名义上仍是耿氏江山,实则早已易主。
她多少听说了,缪容青做为宰相,正在推动新政,改动税赋制度,甚至御史台办了几个食官污吏。
除去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点,缪容青在朝中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像一个奸佞该有的举措,这点甚是奇怪,总令她揣测不透。
当然,也不是没有滥用职权的部分。据说,缪氏设了几个局,铲除了政敌,这其中还有亲王与老臣。
缪氏正在排除异己,建立属于他们的政治势力,这些举动都是可想而知的。
「娘娘。」
听见春兰的低唤,冉碧心这才回过神,举目望向正前方。
宫宴之上,席开上百桌次,耿欢与缪萦坐在正殿最上方的鎏金御案后方,刚刚册封的皇后,座位矮了御案一阶,但仍是离皇帝最近的。
至于她,座位自然又矮了皇后一阶,与正一品的大臣们只隔了一个阶。由于四妃之中仅有她一人,是以身旁座位空荡荡的。
燕国使臣便坐在殿下正中央的位子,一身燕国常服,坐姿甚是豪迈,一旁还有宫廷司膳候着,一会儿开宴要给使臣布菜斟酒,甚是给足了燕国面子。
皇帝坐定了,皇太后亦早早便上座,大殿里的臣子个个坐得直挺,可宴席却迟迟不开。
冉碧心扫了一眼殿下众臣,不意外的冷哼了一声,随后便见殿门口缓缓步进一道身穿绛纱绣瑞兽官服的人影。
霎时,殿里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官员虽是坐着,却个个面露恭谨之色。
就连燕国使臣亦站起了身,不符礼节的朝缪容青拱手作揖,行了个君臣之礼。
殿上,缪萦微微笑着,耿欢不明所以的看着,毫无反应。
冉碧心却是无比的心寒。尽管知道缪容青已是大梁的地下皇帝,众人只认他为主,可亲眼看见这一幕,仍不免为耿欢感到痛心。
我告诉你,别这么轻易就同情他们,这是他们应得的,诚王不义,祸延子孙,殃及母妻。
蓦地,缪容青那日说过的话在耳畔响起。
冉碧心攒起秀眉,合握金杯的纤手收紧。他为何会说这样的话?就她所知,诚王为人正直忠义,在世时甚为朝中众臣尊敬,梁灵帝年少登基时,亦十分信赖诚王,大大重用……
寻思间,她没察觉那道绛色人影已朝她这方走来。
「大人,您的座位在那边……」内务大总管着急的声嗓落下。
冉碧心醒过神,一抬眼便对上缪容青端着笑的白玉俊容。
他不理会大总管,兀自在她身旁的座位落坐,待他坐定,殿上的皇太后便喊了声开宴,迟了许久的宫宴总算开始了。
宫人们先为御案上好菜,数百位宫人才陆续为殿中大臣上菜,在内务府太监的指示下,教坊司开始拉琴奏乐,宫伎翩翩起舞。
冉碧心望着身旁的缪容青,对此人开始萌生不一样的念头。
缪容青端起金杯,一旁的司膳宫女随即为他斟酒,他举杯品啜,眉头微皱的拿开金杯。
「大人,这酒可有不妥?」司膳宫女战战兢兢地问道。
「把酒换掉,我不喝这个。」缪容青冷酷地命令道,神色甚为严峻。
那名司膳吓白了脸,连忙将案上的酒壶与金杯撤走。
见着此景,冉碧心觉着古怪,不动声色地转回来,举杯低啜。
是出自大内酒曲精酿的蔷薇露,这可是上好的酒,只有在宫宴时才能喝上,缪容青却一脸嫌恶,似乎对这酒深恶痛绝,真是奇怪。
司膳重新端上另一壶酒,战战兢兢地替缪容青斟上,他啜了一口,冷峻的脸色这才稍霁。
冉碧心虽觉着有些说不出的怪,可又窥不出什么异状,便也没放心上,默默品尝起今晚御厨特地烹制的各式羊肉佳肴。
宫宴进行到一半,燕国使臣便因不胜酒力,半醉卧案,还是缪容青让太监去给耿欢提醒,耿欢才发话让燕国使臣退下休息。
尽管使臣不在,可宫宴自有规矩,当然不可能这样草草结束,毕竟满朝官员全在场,总得让大伙儿吃饱才行。
于是宫宴照常进行着,大殿里除了教坊司的琴声,以及杯盘碗箸摩擦的进食声,再无其他交谈声。
直至皇太后启嗓,接连点名底下几名大臣,与之闲话家常,和缓了太过拘谨紧绷的氛围,大殿里才逐渐传出交谈声。
冉碧心对羊肉并没有特别喜爱,因此这顿宫宴吃下来,倒也不觉着有太大兴致,于是趁着大殿里气氛正欢之时,她便上殿向皇太后与耿欢先行告退。
缪萦向来不喜她,见她主动告退,面色甚喜,自然不可能阻拦。
倒是耿欢一脸舍不得,几次想开口留下她,全让她暗里用严厉的眼神挡下。
「贤妃娘娘可是身子不爽?」
待到耿欢亦开口放行,她绕过席次准备退出大殿,却在行经某人席位时,被这句冷不防冒出来的笑问楞住脚步。
她停步,侧身望向缪容青,后者上身靠着膳案,一手把握着金杯,俊雅眉眼斜睐过来,看上去甚是不恭。
大庭广众之下,她没道理要怕他,于是她扬起下巴,绽露笑靥。
见她这般,缪容青逐渐敛笑,黑眸沉了沉。
「谢谢缪相的关心,本宫素来在仪元宫僻静惯了,实在不合适待在这样热闹的场合,未免给皇太后与圣上扫兴添麻烦,本宫还是先行告退。」
「微臣看娘娘方才没什么用膳,莫不是宫宴菜色不合娘娘胃口?」
他没事提起宫宴菜色做什么?冉碧心心下狐疑,面上犹然扬笑。
「确实。」缪容青兀自挑剔起来,「宫宴的口味的确不怎么样,比起娘娘的好手艺还差得远。」
他究竟想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让其他人晓得,他曾经尝过她亲手煮的膳食?冉碧心不安地觑了觑殿上众人。
果然,皇太后目光如针的扫来,耿欢这个傻孩子一脸懵懂,没太大反应……对座的皇后亦望向这头,如花似玉的脸蛋,罩着一层冷霜,目光充满敌意。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缪萦给耿欢册封的这个皇后与缪容青有奸情?
冉碧心心思微乱,想及耿欢被他们这伙人欺负,像个傻子一般的被耍,不由得冷下脸。
欺人太甚!冉碧心冷冷地瞪向缪容青,语气不怎么温和地道:「本宫倦了,先行告退。」
约莫是看透她的心思,缪容青薄唇一扬,这次并未出声拦阻,便这么目送她离开大殿。
端坐于殿上的缪萦微眯起眼,顺着缪容青凝视的方向一同望去,看着冉碧心离去的背影,神色陷入了沉思。
由于宫中大宴,大多宫人都被调派到朝曦宫,今晚的后宫明显安静了下来,走在路上少见宫人太监经过。
回到仪元宫时,沿途虽然点上了宫灯,可四周静悄悄的,仿佛整座宫殿已被遗忘,长久以来的压抑与紧绷,顿时松懈了不少。
一想到这当头宫中那些妖孽祸害,全聚在朝曦宫里,安插在她宫里的那些眼线,肯定也偷懒去了,至少不会跟得这么勤,冉碧心不由得心情大好。
换下了专为大宴时裁制的如意缎缀玛瑙珍珠袍子,拔去了簪在流云髻上的金钗珠花,她穿了件素雅的湖绿撒花短袄,配上一件同色调的四开百褶裙,挽了个堕马髻,简单簪了朵金蝶步摇。
「去把先前本宫剪的纸人拿来。」着装完毕,冉碧心又吩咐下去。
春兰与铃兰手脚麻利的取来一只黄花梨雕麒麟纹官箱,搁在窗侧的紫檀木瑞兽雕纹罗汉榻上。
「去让安荣架幕子。」冉碧心一边推开箱盖,一边吩咐道。
春兰与铃兰见她嘴角上翘,心情甚好,亦被主子感染了笑意,笑嘻嘻地领命去办。
不多时,仪元宫的前院园子里,太监们先将白布放进木框里,使之展平并且便于架高,接着再打几盏油灯搁在影布之后,当作灯源。
春兰与铃兰忙着帮一个个剪好的纸人粘上细木棍,充作操纵纸人的操纵杆。
「娘娘,您这是打算演什么样的纸影戏呢?」春兰好奇地问道。
冉碧心水眸悠悠流转,难得露出一丝调皮的戏谑,她瞅了在场众人一眼,估量着这些人待在宫中的年资。
除了那些从祥宁宫拨来的老宫人,眼下这批轮值的宫人太监,年纪至多二十多岁,对于宫中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即便多少有听说,可应当不那么熟悉。
冉碧心想起了「前生」在宫里的那段日子,那时宫人们在年节时轮流休值,即便偷个小懒也不会被责怪,过年时连宫中那些管束的老嬷嬷、老太监,都比平日和气许多。
那时年节休值时,宫里盛行纸影戏,不若眼下盛行的皮影戏,纸影戏要来得更简陋,却也取得容易,宫人太监们只消没几天工夫,便能变出一出纸影戏来。
她犹记得,自己看过一出老宫人写的戏,那出戏恰恰是在讲庆和宫的主子。
是的,便是二十多年前被毒杀的七皇子。
关于七皇子这人的传闻,其实有很多,特别是在当年那些老宫人的嘴里,七皇子简直是活神仙一般的存在。
据传,当年梁景帝底下共有十多名皇子皇女,而皇子之中就属七皇子最聪明英勇;听那些老宫人说过,七皇子允文允武,尤擅兵法,加上娘亲德妃的外家便是大梁武将世家,是以七皇子与朝中武官素来走得近。
还说,那七皇子出生时,适逢文曲星君生辰,说是那日出生的孩童,特别聪慧,想不到还真是如此;七皇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读诗,七岁能写文,八岁能驭马,十岁已能随梁景帝上北鸢山狩猎。
七皇子成年之前,身旁已有个外貌才能兼备,样样出挑的青梅竹马,据说此女一直等着七皇子封王,按照大梁皇室的规矩,皇子成年后封王,接着便各自成家立室,少有皇子在未成年便娶正妻。
只可惜,后来七皇子因故身殁,且确切死因以及凶手始终成谜,七皇子之死成为大梁皇室最忌讳的一桩悬案。
七皇子死了二十多年,大梁皇帝亦已殁了两位,物是人非,宫人们不知已换过多少批,就连她也……
走过「前生」一遭,如今又逢「来世」,她对这座吃人的宫殿并没有太多留恋,只余心悸与惊骇,然而在此之中,仍有一些非常细碎的,或许不值一提的某些回忆,总会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
就譬如说,当年在宫中看过的那场纸影戏。
那是老宫人们一块儿透过口述编写的戏,先请识字的女官帮着抄写下来,再交由识字的太监与宫女,一边操纵纸影人一边演出来。
即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记得,老宫人述说的戏里,那位文采翩翩、丰神俊秀的七皇子,是如何查破当年闹得人心惶惶的宫中闹鬼案,又是如何与那位青梅竹马在宫宴上,携手揭穿燕国使臣与朝中重臣勾结,透过皇商买办燕国贡羊,从中食污自肥的英武事迹。
「……宫人们都说冷宫荒园闹鬼,你怎么看?」
「依我来看,荒园无鬼,有鬼的是人心。」
「喔?七皇子的意思是,这桩闹鬼案是有人在暗中搞鬼?」
「不错。」
冉碧心就坐在春兰指派太监搬到园子里的罗汉榻上,边喝茶边尝着她最喜爱的香药木瓜与蜜煎果子,欣赏起春兰与铃兰合演的纸影戏。
平素御膳房少做这些民间吃食,还是托今晚宫宴的福,为了让燕国使臣品尝大梁民情的膳食,御膳房得了上头旨意,特地做了数道民间百姓常食的甜食,好让使臣感受一下大梁特有的风味。
「七皇子,荒园久无人居,恐有危险,先让鸢儿上前一探究竟。」春兰娇滴滴地操纵着绘成女子形貌的纸人。
「鸢儿不怕鬼?」铃兰一边操纵着男子形貌的纸人,一边掐着嗓子装出男子低沉的声嗓。
「有七皇子在,鸢儿不怕。」
「我虽是皇子,可也斗不过鬼,你为何不怕?」
「因为鸢儿知道,无论遇上什么危险,七皇子都会保护鸢儿,绝对不会舍下鸢儿不顾。」
两名绘得俊俏的纸人,在白布上谈情说爱,一旁伺候的小宫女看得面红耳赤,却又忍不住露出一脸神往的表情。
就连那些小太监亦看得津津有味,全忘了手边的活儿,纷纷停在园子各个角落,直盯着白布上的影戏。
「大人,您来了……小的这就去通报娘娘。」
仪元宫殿门外,一名看守的太监,对着走在掌灯太监之后的高瘦身影,略带惊惶地不停鞠躬。
缪容青淡淡扫过守门太监一眼,又隐约听见仪元宫里传出忽高忽低的对话声,于是脚下未停的径自往里走。
守门太监不敢拦,更没胆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缪容青往里头走。
「大人您走慢些,留心脚下。」掌灯太监边走边回头提醒,生怕缪容青脚下被磕着绊着。
走近前院花园时,缪容青便看见白布加装木框的影窗,以及透过光源照在影窗上的纸影。
「大人……」掌灯太监诧异地回过头。
缪容青大手一扬,掌灯太监随即噤声不敢多言。
墨黑长眸一扫,先是望向了斜靠在罗汉榻里的冉碧心,随后才看向了众人盯得目不转睛的白布影窗。
「……鸢儿,莫怕,那不是鬼,不过是盏破灯笼罢了!」
「我不怕,我只是想保护七皇子。」
看着纸影人偶演起了一出为彼此奋不顾身的戏,缪容青面色漠然,眼底升起了一抹异光。
这戏,演的是二十多前的宫廷旧事。不仅仅是旧事,还是少有人知晓的深宫秘事,怕是晓得这些事的人,都已作古,要不便是已不在宫中。
两道阴柔漂亮的峻眉攒起,黧黑如夜的眸子自影幕上挪开,缪容青冷着张脸,大步往前走,直接走向斜倚在罗汉榻里的冉碧心。
「大人!」一旁伺候的宫人与太监,率先回过神来,纷纷下跪行礼。
影幕上的纸人原本抱成一团,听见这声大人,随即弹了开来,塌倒在影幕后方,春兰与铃兰一块儿白着脸,动作灵敏地自布幕后方走出,随其他宫人一块儿下跪行礼。
冉碧心稳稳地坐在位子上,手里还捏着块香药木瓜,正准备放进嘴里品尝。
缪容青神色严峻地直盯着她,好似想从她那张脸上瞧出个什么端倪来。
冉碧心将小块状的木瓜搁回漆金果盘里,拿起手巾擦净双手后,才慢条斯理的站起身。
「宫宴尚未结束,大人怎么会……」
「都退下。」缪容青一双眼直盯着冉碧心,嘴里却对一众宫人太监下令。
春兰与铃兰悄悄抬头觑了冉碧心一眼,见她一派老神在在,似乎不觉有什么,便默不作声的领着其他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