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这位大哥,请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西太瀞捏捏鼻梁,好你个湛天动,连悲秋伤春的时间也不给她。
她该谢他,还是骂他?
看了下衣服没有不整,她快步走出房门,知会了正从耳房过来的春水,便疾步往正厅而去。
方才经过的路虽然复杂,却也难不倒她,来时,她已经将沿途的路线记在脑子里,也因此,她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来到正厅。
「大当家,您叫我?」
湛天动眉毛未动一分,只望着她,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她那不动如山、清静自若的眼神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可是他不喜欢她这样的表情,让人觉得自己不懂她,好像也没有谁能走进她的心,这让他心里发慌。
「您唤小的,有什么差遣?」他那两只火眼金睛盯得她全身发毛。
「你不是急着想取信于我?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她看起来精神不若刚刚的好,之前身上有伤,这些天还没调理好吗?不是让老二给她送伤药和参茶去了?都补到狗身上去了吗?
「是。」她垂睫,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冷冷淡淡,按着规矩来,绝不多献一点殷勤。
林昆蹙了下白眉。是个少年?虽然年纪看起来不大,但眉宇有股出尘气质,高雅不俗,静静站着的确会令人错眼。
可是,怎么会是个男的?
会让动儿注意的人不应该是个女子才对?他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之前那西府当家的,因为距离远,虽知道动儿心中有那么个悬念,他还真不怎么放心上,可这个……也是个男的啊!
养小倌这种事在高官富贾中并不少见,但都在暗地,明面上全是正人君子,他万万想不到湛天动也喜欢变童小倌。
林昆觉得全身力气一下被抽光,好像老了十岁。
湛天动完全不知道林昆心里的天人交战,他对着西太瀞说道:「这是昆叔,往后他出门谈生意,你就跟着。」
「昆叔好,小的叫西太瀞,昆叔叫我小瀞、阿瀞都可以。」她转头见礼。
「你走近点,老夫瞧瞧。」林昆一双眼仍瞧着西太瀞。
她听话的走近,停在三步以外。
他的眼像要把她看清楚似的,一眨也不眨,话语渐渐的泛起一抹意有所指。「难怪得往府里放,要是放在帮里会出事的。」被林昆这样上上下下打量,西太瀞也不恼,她穿着男装,这老者却能看出来她是女子,可见他的确有一套。
「你要我把你当姑娘看?还是爷?」
「您说呢?」
「会叫的狗才是狗,会办事的人我才用,老夫不在乎你是姑娘还是爷。」
「谢谢昆叔。」西太瀞抿出一抹笑。
「哼,我答应用你了吗?」
「我不是狗,我不会叫,但是跑腿我行,办事我能,我不会扯您后腿的。」林昆又多看了她一眼,这娃儿是个反应快的,眼睛不闪不躲,晶亮有神,看起来的确招人喜欢,刚刚,他还真是白担心了。
「不怕抛头露面?」
「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
「好好好,老夫欣赏你的人生除了生死无大事!」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已经无事,林昆便笑呵呵的走了。
湛天动眼觑西太瀞嘴露笑意,有些不满,想到她若是在外,面对的都是男人还如此,这一想,肚子里就像吞了一只蛤蟆那么不舒坦。
「就这么值得高兴?将来吃了苦,回来不许喊累。」那口气里不自觉的偏袒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能嫌钱谁会不高兴?包里有钱腰杆直,哪里不对了?」即便还无法单独出去和人谈生意,万丈高楼平地起,她相信会找到机会的。
前进一步,那表示她离回家的路近了一点不是?
「你要在外面丢了我的脸,回来看我怎么整治你。」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他就喜欢看她这副自信的脸庞,神采奕奕,像一朵开在朝阳下的花,看着她,心情都会为之一亮。
「你住在我湛府,就是我的人,名为小厮,月薪一吊钱半,至于你那个丫鬟去厨房打下手,天下哪有主子干活、丫头享受的事!」他对两人的角色互换很不高兴,之前不清楚也就算了,如今清楚两人的底细,那么谁该干活就很清楚了。
「我并没有把春水当成下人……你去调查我?」她想分辩,但马上警觉到此事,一张小脸绷了起来。也是,像样的人家都不会用来路不明的人,即便是家仆也多是世代传承,关系盘根错节,像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贴身伺候的都是家生子的世仆,反观外面买来的,无论再能干优秀,都不会受到重用,何况她这种不知根底的人。
湛天动势力大,这一路她看多了,官府漕司都要卖他情面,这也让她看清,唯有漕帮是黑道、白道爪子都伸不到的地方,除了这里,目前的她还真的无处可去。
对上他那犀利深邃的眼眸,她压抑下心里的气愤,没吭声。
「还有什么话要说?」他一直静待她的反应。
「……没有。」
「那就好。」凭良心说,湛天动不是一个好捉摸的男人,按理,她逃奴身分一旦被知道,只有被驱逐一条路可以走,可是他既没有赶走她,也没有深究她的逃跑原因,唯一气了几天,对她不理不踩,是因为知道她是个女子。
是人都会生气,因为她从头到尾的撒谎,谎话向来最伤人。
可她没办法对他解释自己的苦衷。
他给她单独的院落,多余的丫鬟一个也没给,是要让她保有隐私,这么大度的男人,是女人都会心动……好吧,他也不是全无缺点,平常爱找碴、爱骂她,但也很容易摸顺他的毛……这算缺点吗?
其实,她对他知道得也就这么多……不,还有在水榭的时候,他脱下鞋子给她。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随便把自己脚下的鞋子脱给一个女人穿,想到这,她的脚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大鞋里的温度,脸无法控制的热起来。一个人对你好还是不好,如人饮水,很容易明了的,他对她似有好感,她知道。
怎么说她两世加起来的年纪早就超过三十岁,外表纵使青涩,内在却拥有着成熟女子对感情的渴望和敏锐。
一想到这,她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会不会不知不觉中对他的印象太好了?好得一颗心已经开始偏向他?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前世的她在感情上完全是一张白纸,这一辈子,她也只能如此。
动情动心,只会害人害己。
她是什么?
她是西太瀞。
前面等着她的是还身陷在西府的弟弟、不明不白的仇人,现在的她连站稳自己的脚步都还不能,感情,是她最不需要的。
「你在想什么?想得眉头都打结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瞧着她,瞧着她的脸色变来变去,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当一个男人除了对女子的外貌感兴趣外,又开始想探索她内心的时候——湛天动不知道,自己对西太瀞已经超过好奇和兴趣了。
就算还弄不懂西太瀞之于他是什么,更别提自己的心意,但是他能确定的是,他放不下她。
对他来说,西太瀞很复杂,一点都不简单,而他,喜欢富有挑战的事情,譬如,把江苏帮这块人人垂涎的肥肉放到自己碗里面;譬如,西太瀞。
「那院子还满意吗?缺了什么去向娉婷要,她是府里的管事,府中没什么人,她常常没事做,所以不用客气。」
「除了家具俗了些,其他都还好。」她对他的内宅并不关心。
「那就照你的意思,想换的,都换了。」俊容洁出快意,完全不在乎她的直白。嫌弃他的眼光吗?他倒要看看她的眼光为何。
「我只是玩笑话,大当家的眼光独具,我感激都来不及了。」她只是借住,有屋子住就感恩戴德了,不必多此一举。
她这嘴,为什么只要碰上他就会有自我意志、不受管束了呢?
果然言多必失。
「西太瀞,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我也大略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在敷衍我,和认真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哦?」
「你认真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敷衍我的时候,就不然了。」
「大当家观察入微,果然不是普通人。」那敷衍他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西太瀞几乎要脱口问出。
「这话,就言不由衷了。」湛天动笑道。
西太瀞被他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睛注视着,有些头痛了。她现在发现这男人看似什么都不在他眼里的样子,不是无所求,而是在他看起来,没有东西是他得不到的,自然对什么都无所谓,也不会想去争取,可是一旦有他看中的,他是志在必得。
她现在是他发现的新玩意吗?
「请相信你听到的。」
「好,你的赞美我收起来。」他是男人,也有虚荣的时候,她的话,他受用,他希望不管多久,他在她心里都一直这么高大。
「大当家的叫我来,有事?」
「跟着。」湛天动领先走出正厅,经回廊,穿垂花门,走进一间宽阔的书房。
绕过紫檀雕蟠螭玉壁座屏,一幅巨大的九省漕帮势力分布图垂挂在墙壁上,上面各处漕帮的地盘划分得清楚明白,但目前只有江苏、浙江、松江也就是江苏帮,是用赭红色的涂满。
原来,他早有统合漕帮之意。
把目光从那挂图中移开,久违的书香、墨香和宁静的氛围,令西太瀞深深的吸了口气。她微笑的样子,湛天动看见了。
那是只有喜欢书香、喜欢笔墨纸砚的人才有的神情。
一方安宁的斗室中,拥书阅读,多少功名利禄尽付云烟。
他没有上过一天私塾、学堂,但为了与人拼搏,间接学了不少,可是他还是不懂阅读的乐趣,只是每每坐在这里,他都能觅到一份心灵上的平和。
他落坐,指着案桌上一落落的案牍说:「这些帖子和来往文书,你看着处理回复吧。」她靠近了桌案一些,一眼扫过。「这些是大当家与各处的往来公文,我怎么能看?」坛口、分点、官府、盐商、士绅,里面不管有没有机密,没有一项是她能过目的。
「无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你拿到那边去。」见她不动,湛天动很好心的抱了一摞书信文案给她。
西太瀞没办法,只能伸手去接。
靠着软榻旁边有张小几,笔砚一应都有,她还能说什么?
她举步,将文案放下,绕到小几后面盘腿坐下,认命拿起最上面的书信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