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薇已经有三日没见到赵平澜了,终于体会何谓“咫尺天涯”,可是再多的思念,也只能压抑在心底。
她的心情无法对人诉说,只能摸着跳到床上撒娇的小白猫倾诉。“小小,你每日都溜出去,有见到他吗?他好吗?听说他每日跟爹下一盘棋,都是和局,他如何办到?爹一定很恼,无论输或赢,总之决个高下,何必搞出和局吊着人家的心?他是不是故意的,明知爹是武将,喜欢爽快利落,他偏要慢慢来,可是,何必呢?”
“你说呢?”
张水薇倏然抬头,赵平澜不知何时进了她房间,倚在窗边,静静看着她。
她立刻用双手遮脸。好丢脸,他是不是全听见了?
赵平澜轻声的笑了,以前觉得姑娘家说话应该娇滴滴,可是听惯她沙哑的声音,反而不习惯一般姑娘的声音,尤其越娇软柔媚,越显得矫揉造作。
“我与张将军下成和局没有任何目的,只是盼着多一点时间与他相处,一旦我赢了他,我就再也进不了他的书房了。”因为妞妞差一点就死了,张将军看破名利权势,不愿意再踏进充满争斗的京城,而他必须让张将军明白,复仇不全是为了个人私欲,更是为了大梁。
当今皇上忌惮能臣,又不懂用人,若非先帝留下大好基业,虎视耽耽的北方鞑子早就靠过来踩一脚了……这事早晚会发生,只是换个有出息的皇上,好歹可以将鞑子继续留在北方。他想将大梁情势告诉张将军,可是直接挑明,张将军定听不进去,索性在对奕之时巧妙的透露出来。
“……”张水薇还是羞于见人,捂着脸嗫嚅了什么。
“我听不见。”
“你就这么有信心能够赢过我爹?”张水薇松开双手说完话,又贴回脸上。
“我岂能不赢?我还想待在这儿。”
“……”张水薇满脸通红,但这回半点声音也没有。
赵平澜好笑的摇了摇头,抛出一个她绝对会忘记害羞的话题。“秦夫人的案子想要翻案的机会来了。”
果然,张水薇即刻松开双手抬起头,两眼闪闪发亮。“你找到证据了吗?!”
“我还不知道证据在哪里。”张水薇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可是你说……”
“我已经找到可以推动刘刺史查案的人。”他不疾不徐的补上一句。
“是谁?”她急急问道。
“不急,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
张水薇不是真的在意此人是谁,最重要的是能否洗刷秦夫人的冤屈。“你并非安慰我,这是真的,是吗?”
“我会安慰人吗?”他一直觉得自个儿不懂得安慰人。
“会啊。”张水薇低头看着依然蜷缩在床上的小小。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小小是给你解闷。”他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
“不都是一样吗?”
“若是你认为一样,那就一样。”赵平澜撇过头,隔着窗子看了外面一眼。“今夜很可能会下雪。”
“我今日泡了药澡,不用你来帮我取暖……”张水薇懊恼的咬着下唇,如此令人害羞的事,她竟然大剌剌的就脱口而出了。
赵平澜的目光转为深情。“我知道,可是不看一眼,就是不放心。”
“……若是教人家看见,你就有麻烦了,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她的心脏跳得好快,舌头差一点打结说不出话来。
“好,我回去,可是在这之前,我想说一句话。”
“你要说什么?”
“我喜欢你。”
张水薇傻了,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了当。从哥哥们闹出来的风波,她隐约猜到祸起于他,那日他与父亲在书房待了许久,想必说了什么,可是,她不敢多想,他身上还背负着沉重的血海深仇,不会允许儿女情长打扰他。
“你知道吧,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却步不前。”既然已经决定守护她,他会坚持到底。
“……你不是只想说一句话吗?”她其实想问,为何喜欢她?这些日子他对她的付出,难道不是为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她已得知他是成国公世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应该更远了,为何他反过来跨越两人一直保持的距离?
“我怕你听不清楚。”
“我已经听清楚了……”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哪儿不对呢?
“你已经听清楚了,就不能逃避。”说完,赵平澜转身走出去。
不能逃避……他知道她的事?当然,他都知道爹,岂会对她的事一无所知?有过元韦洲的事,她可以说是怕了全天下的男人,师傅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就是她的心情,教她再将自个儿的心交出去,她实在做不到,可是……两人相依偶的那些夜晚,甜蜜得让她难以想象自己可以在一个男人的怀里睡得如此安稳,说她心里没有他,这是睁眼说瞎话……可他终将离开,为何要说喜欢她?
研究着还摆上几案上的棋局,张柏阳若有所思的道:“今日还是和局?”
张德一点了点头。“你有何看法?”
张柏阳扬起眉。“这要问爹,爹对他动摇了吗?”
张德一笑了,几日对奕下来,他多多少少猜到赵平澜的用意,不能不说,这个人比他想的还要聪明,知道他没有复仇的心,就透过大局来动摇他的防备。
张柏阳没有等父亲回答,自顾自的道:“这几日我想了又想,他与老三下成和局,应该是当时不希望老三高看他,可是他生性高傲,又不甘心输给老三,于是有了和局的结果;至于他与爹下成和局,应该是想跟爹继续对奕,藉机告诉爹,大梁需要爹。”
“大梁需要我又如何?皇上并不需要我。”
“若是皇上换人,新皇需要爹,爹还觉得大梁的江山社稷与自己无关吗?”
张德一神情一肃。怎么忘了呢?成国公府的满门抄斩是皇上的手笔,赵平澜想要复仇,当然是扶植另外一个人取代皇上,要不,难道逼皇上承认自个儿捏造证据陷害成国公府吗?
“他想做什么?”张德一不敢直接问赵平澜想扶植谁,这事单是想象都觉得大逆不道,皇上再不好,也是大梁的天。
“虽然皇上资质平庸,可是子嗣甚多,而三位与他同是庶出的亲王弟弟不是懦弱无能,就是醉生梦死,或沉迷商贾之事,皆非可以扶植之人,他凭什么拉下皇上?”张柏阳倒是没有张德一的顾忌,这位大梁的天一点也不值得效忠,私心同意能有人取而代之。
“我看他已经想清楚下一步棋该往何处。”张德一不置可否。
“爹要想清楚,他的这步棋我们要跟上吗?”若是爹的雄心壮志未灭,当儿子的无法阻止。
“如今对我来说,妞妞最重要。”
“他对妞妞好像志在必得。”虽然这几日赵平澜并未出现在妞妞面前,可是一如在爹面前的狂妄,对他也是直言无讳,明摆着他们会答应……说真的,不扯上妞妞,他倒是很欣赏赵平澜,这个人聪明有手段,知道如何达到目的。
张德一苦笑道:“他很清楚我们有多疼爱妞妞,若是妞妞与他情投意合,我们还能不答应吗?”
张柏阳舌头打结了。
“妞妞再也不是三年前的勤国公世子夫人了,我们不必为她担心,她知道自个儿要什么,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张德一有些感叹的说。
“爹不阻止吗?”
“即使我赢了他,令他三日之内搬离庄子,也阻止不了了。”
是啊,最难算计的就是人的心,妞妞若是对赵平澜动心了,赵平澜不待在庄子上,难道就可以改变吗?“还好,妞妞不想回京城。”
“妞妞不想回京城,就不会接受他,我们又何必操心?”
张柏阳再次舌头打结了。明知道的事,却还一直忧心忡忡,这是为何?因为他过度宝贝妹妹吗?他不否认,但是倒不如说赵平澜这个人实在教人不放心,一个胆敢出手对付皇上的人,只怕没有什么做不出来。
“妞妞不过二十,总要再寻个对象嫁了,将来日子是好是坏,得靠她自个儿。如今她脱胎换骨,习了医术,结识不少官夫人,想要委屈她,没有那么容易。”张德一又道。
“如今的她自信满满,光彩耀人,不过,她的心终究太善良了。”张柏阳轻叹。
“这不也是她的好吗?”
“这倒是。”
张德一伸了一个懒腰,终于不再对几案上的棋局伤神,站起身道:“该去陪我的宝贝女儿用膳了。”
无论多忙,张德一一定会跟张水薇一起用晚膳,饭后父女闲话家常,不过,通常是张水薇在问,张德一在答,除了关心父兄去南蛮送镖的经过,张水薇最要紧的当然是城里的事,如今出不了门,感觉像聋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
“爹,县衙最近可好?”张水薇最关心的还是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案子,虽然不认为自个儿验尸的本领能赢过那些有经验的老仵作,但是比起应州,宜县小得很,有经验的老仵作不会待在这种地方。
“最近城里忙得很,要准备迎接京里的大人物。”
“是谁?”张水薇有好一阵子没看邸报了,也不清楚朝堂上的风吹草动。
“四皇子。”
张水薇对于与她同龄的四皇子印象不深,只知这位四皇子养在先皇后膝下,是当今皇上唯一一个文武皆备的儿子。“不到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四皇子为何此时离京?”
“四皇子是代皇上南巡,三年一次,原本就预计与江南百姓一起过年。”
“四皇子会来宜县这样的小地方吗?”张水薇不解的道。
“按理,四皇子不会来宜县这种小地方,可是谁知道四皇子会不会心血来潮跑到宜县,吴知县还是得先做好准备,若是四皇子来了,他不但得了好名声,说不定四皇子还会在皇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他就可以升迁了。”
虽然平日张家很得吴知县照顾,可这样的想法还是令她忍不住噗哧一笑。“吴知县肯定不知道四皇子一路来到江南会在多少地方歇脚,想必人人都像他一样殷勤准备款待四皇子,回京之后,四皇子究竟要在皇上面前为谁美言几句?”
张德一状似懊恼的在张水薇额头上弹了一下。“你这丫头真是调皮!”
“难道不是吗?”
“你也不能怪吴知县起这种不切实际的心思,若四皇子真的来到宜县,好歹在四皇子面前留个好印象,没能换得几句美言,至少不会被人家逮着机会降罪。”
张水薇不以为然的皱着鼻子。“宜县已经是个富裕的好地方了,还用作戏吗?难怪师傅说,当官就是比谁更擅长做表面功夫。”
张德一微皱着眉。“你可别跟华神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倒觉得师傅见解独到,令人佩服,不过爹放心,我知道分寸。”
“民不与官斗,方能安身立命。”
张水薇突然沮丧的垂下肩膀。“就是因为如此,才会有许多冤案。”
张德一见了心疼,却又不能说什么,索性问了一直挂在心上的事。“妞妞,你觉得赵远这个人如何?”
“嗄?”张水薇一愣。
“他已经向我言明,他喜欢你。”
她这会儿连个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知道他定是说了什么,因此引起兄长们一阵紧张,可是没想到如此直接了当……她以为他很含蓄,甚至提及终将离开这儿的事,也要拐弯暗示,如今倒像是转了性,作风强悍……也许,他从来就是作风强悍,只是从贵公子落难成为世人眼中已死的人,他不得不学会隐忍。
“你呢?”
张水薇愣怔地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后脸红了。“爹!”
“若他愿意在此安安分分过日子,爹倒也不反对他喜欢你,可是,他注定要掀起腥风血雨,我不能将你交给他。”顿了一下,张德一叹了口气。“不过,无论爹有何想法,你的想法比爹还重要。”
张水薇的心软绵绵的。她何其有幸,有着如此疼爱她的父亲,她又岂能再教父亲忧心挂念?
“自从元韦洲和梁千钰联手喂我毒后,我的心就死了,以为人生至此终结,没想到却活下来,还能学习医术,当仵作,如今我只想为自个儿和爱我的人好好活下去,享受父母给我的生命,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是,你喜欢他。”
略一迟疑,张水薇不想对父亲说谎。“许久之后,总会放下。”
“这是何苦?”
“不苦,有最疼爱我的爹和哥哥们陪在身边。”张水薇调皮的做了一个鬼脸。“爹不知道村子里的姑娘有多嫉妒我,恨不得能当爹的女儿,有三个哥哥宠着护着,将来嫁了人,没有人敢欺负。”
“若他强行将你从我们身边带走?”张德一提出一个可能性。
“他不会,我也不会跟他走。”
“他对你志在必得。”
“爹想太多了,一旦他拿回成国公府的一切,他势必回到京城,而我,还不值得他放弃繁华的京城。”她不是看轻自己,只是认清楚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
张德一一顿,好奇的问:“若是我们举家回到京城呢?”
张水薇闻言一惊。“爹不是一辈子不回京城吗?”
“我也以为自个儿不想回京城了,可是有些事……”他从不在意名利权势,可是当初举家狼狈迁离京城的情景深深烙在心上,总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气,若有机会能够宣泄出来,当然是一件很畅快的事。
“无论爹想做什么,我都同意,只有一件事——爹不可让自个儿身陷险境。”
“我只是胡乱想想,不是真的要回京城。”当今皇上可没有换人。
若无此意,如何会想?张水薇没有点破,只是道:“爹在意女儿的想法,女儿何尝不在意爹的想法?何处都可以为家,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爹明白了。”
张水薇讨好的一笑。“今儿个爹也陪我下一盘棋吧。”
张德一的脸瞬间抽了抽。除非不知道她的底细,不然谁敢跟她下棋?
“爹!”那什么表情嘛!
“不爱下棋,何必勉强自个儿。”张德一匆匆起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推开竹帘窜出去。“今儿个早一点歇着。”
“我哪有不爱下棋?我只是棋艺不精,不过,我如今棋艺略有长进了,与我下棋没那么可怕了。”她不满的嚷道。
原本守在外间等着进来侍候的伊冬,瞬间猫着腰悄悄跟在张德一的身后出去。绝没有人乐意跟小姐下棋,除非爱小姐爱到没骨头……她突然想起一个人——赵平澜,前些日子他可是很乐意跟小姐下棋,那他岂不是爱小姐爱到没骨头?她是不是应该提醒他一下,小姐不可能丢下老爷少爷们跟他去京城?
虽然还是身着夜行装,翻墙进入张家庄子后,李炎赫今日却不疾不徐的像在逛园子,没法子,跟在后面的三个人……不,严格说起来只有一个,根本当自个儿来这儿赏花,见到一朵朵锭放的腊梅,还要赞赏一句,只差没作一首诗,害他也只得跟着慢下脚步,免得不小心将人搞丢了。
四人浩浩荡荡穿越竹林,一路上竟然连个影子都没瞧见,李炎赫不由得心里发毛,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万一有人跳出来将他们围住,他一定会将郎先生推出去,若非郎先生慢吞吞,哪会将人引过来?
进了小屋,李炎赫迫不及待的告状。“主子,以后教郎先生别跟来了,为了他,我一路提心吊胆。”
“上次没能好好欣赏这儿的一景一物,深感遗憾,这次当然不能错过。”郎先生迳自倒了一盏茶,在榻上坐下,可是喝了一口,便往一旁的几案上放。这个茶不好,下次给主子弄六安瓜片过来。
李炎赫撇嘴嘀咕。“三更半夜,连你自个儿是黑脸还是白脸都分不清楚,还欣赏这儿的一景一物?”
“武夫就是武夫,哪懂得不清不楚和清清楚楚是两种不同的美?”
这明明是歪理,李炎赫却硬是张着嘴巴挤不出话来,他承认自个儿是武夫,讲不赢他。赵平澜笑了,他当然知道郎先生何以如此狂妄的逛起人家的园子。“炎赫,张将军已经将这一带清空了,他明摆着置身事外。”
郎先生戏谑的挑起眉。“主子还没说服张将军?”
“我会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