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俪娸被降阶,然后调到中国东北已经一个多月了。她现在所隶属的单位,是哈尔滨郊外的一座小型的空军基地,担任的是无关紧要的文书工作,并且严禁她再坐上任何一架军用飞机的驾驶座。
哈尔滨的冬天很冷,大雪可以一直连下好几个月毫不停止,已经接近年底的现在,每天清晨用推土机在几条不常使用的飞机跑道上铲雪,是士兵们冬天的例行工作。
已经有两个月身孕的袁俪娸,再过几个月之后,她的制服就再也无法掩盖她日渐隆起的肚子。
她向上级长官们严重抗议,并且拒绝拿掉腹中的胎儿,在这件事上,她很难得到认同,毕竟未婚生子这种事,在民风依旧保守的中国,是一件会让周遭所有人窃窃私语、在背后讪笑的一件丑事。
她先前已经签下了一份切结书,誓言她在把孩子生下之后,便送交给育幼院扶养。
即使袁俪娸过去的表现极为优异,但是上级长官们想通融一下也爱莫能助,毕竟人言可畏啊,军人的声誉不容玷污,即使是几名特别疼爱她的长官反对冷冻她也不行。
哈尔滨十分偏远,此处的空军基地里没有人认识袁俪娸,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前阵子,当她要登上军机,离开昆明之前,那个曾经被她认为是利用她的身体、欺骗她感情的林忆福,竟然噙着泪水向她道别。
“我一直没有要跟你结婚这件事,是我这一生中所犯下最大的错误。”林忆福掏心挖肺的说着。
“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干啥?”袁俪娸云淡风清的说。
“从今以后,我却连见你一面都难。”林忆福依然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男人,但他的眼泪是诚恳的。
“我们中国人不是常说‘有缘还得有分’?你我曾经一起走过一段,那也就够了,我不会忘记你。”袁俪娸真心诚意的向他道。
接着,林忆福做了一件大胆的事——偷偷的塞给袁俪骐一支行动电话。
“这是你刚回国时被没收的那支手机。”林忆福神色紧张的急促说着,“上级以为这只是你从国内带去海外的手机,所以一直没去特别注意,就搁在你的档案箱子里。我偷看过了,这支预付的手机上还有五十欧元可以打到国外去。”
“忆福,你……”袁俪娸在惊讶之余,心中充满了感激。
“不,什么都别说。”林忆福抬手拭去眼角的一颗眼泪,含着苦笑说:“俪媒,你内心的世界很大,这世上没有一个国家,甚至是中国可以留住你。有一天你终究要飞走的;有一天,当我有了机会,我要帮你在背上插上一双翅膀,让你再飞起来,飞出去……”
袁俪娸一直不明白林忆福的话中暗示着什么,一直到今天,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早上,她在基地的办公室里,突然接到林忆福的电话。
“嘿,大美女!我今天试飞‘天马SBJ’,要去你们基地加油,大家都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可以聚一聚吗?”
林忆福说得稀松平常,但是袁俪娸曾经跟他交往过一年,她听得出他的声音很紧张,而且他故意暗示一个重点——“天马SBJ”。
难道“天马SBJ”就是林忆福说过的,要装在她背上的“翅膀”?
她把那支已经一个多月不曾开机的手机拿出来,意外的发现竟然还可以开机,而且电池上还剩有一小格的电力。
一小格的电力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袁俪娸在手机上用英文写了一封简讯,先行存档。
告诉亨利,今天去我最想去的地方等我。
她不必知道收讯人的手机号码,因为这支被闵晏生贴在邢笠恒密室外头墙上的手机,只打出过一通电话——当邢笠恒向知己好友B求救时。她到时只要调出那组号码,将简讯送出,B立刻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这一天,袁俪娸也从新闻报导上读到一则震惊全世界的坏消息。
在前一日,巴基斯坦的流亡前任总理布托夫人,在该国的拉瓦尔品第市参加竞选的集会,被狙击手开枪暗杀,那名杀手随后引爆了安装在自己身上的炸弹。
布托夫人因头、颈部中枪而受重伤,在当天下午六点十六分逝世于医院,享年五十四岁。除了她之外,至少还有其他二十名死者。
全世界的抨击、谴责如潮水般汹涌,各民主大国的元首也纷纷发表声明,痛斥恐怖分子的无法无天;中国外交部的发言人也强烈谴责这件恐怖行动。
所有的自由都有牺牲,所有的民主都有代价。
袁俪娸暗自思忖着这句话,情不自禁的又想起了邢笠恒和她之间聚少离多的爱情;而现在,她真的可以攫住一双翅膀插在背上,飞越千山万水,越过重重难关,再和邢笠恒相聚吗?
近午时分,林忆福驾驶着“天马SBJ”超音速喷射机,降落在哈尔滨空军基地,然后在众人瞩目之下,缓缓的滑行进入一座停机棚加油。
所有的程序都已经按照军方规定,一道道申请、通关、核准、油单和油料数,全都由文书人员经手。袁俪娸自告奋勇的亲自跑一趟,将纸上作业纪录送到停机棚里给试飞员,顺便和“老朋友”见个面。
停机棚里的弟兄们在满足了对“天马SBJ”的好奇心之后,也纷纷散去用餐,没有人知道林忆福和袁俪娸曾是没有向上级申报的情侣。好不容易,两个人终于有私下讲几句话的机会。
身穿飞行员连身飞行装的林忆福,把头盔夹在腋下,他稍稍瞥眼看向不远处的膳房里正在用餐的几名停机棚的空军弟兄,然后接过袁俪娸手中的文件,低首翻阅着。
“上级开始把我推向海外任务的方向。”林忆福像叙旧般平淡的说着,“但是,连队上没有比你更好的人选。”
“看看我,我是国家最好的人选?”袁俪娸自我解嘲的说。“你应该抓住机会,外面的世界很大。”
林忆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经意的看她的小腹一眼,不胜欷吁的含笑道:“我真羡慕你肚子里孩子的爹!你一朝他飞去,就不要再回头。”
“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袁俪娸反而替他担心。
“嗯!在我后悔之前。我现在就走进那间小浴室,你看机会就跟进来。”林忆福一说完就走了开去,在走向浴室之前,他停在膳房门口若无其事的道..“嗳,洗个手就得上路了,你们别招呼,继续用餐。塔台那儿都已经先告知过了,下回见啊!”
说完,林忆福径自走进小浴室里。袁俪娸则绕过“天马SBJ”的机尾,从另一边也跟了进去。
不消一分钟,林亿福已经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他把头盔交给袁俪娸时说道:“路上凉,把我的长棉衣也穿着。”
“谢谢你,小福……”袁俪娸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现在,你得先痛揍我一顿,好让我保住饭碗,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他半开玩笑的说。
“念在你过去对我不怎么好的份上,我下手会重一些!”她不再多想,朝他的下巴挥出第一拳。
林忆福顿时觉得下巴一阵酸麻,嘴角有血腥味,但是他觉得还不够。“来吧!再重些,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身手!”
袁俪娸忍不住哭了起来,但是她知道不能停手,而且专挑他的脸打,这样伤势比较明显。“小福……”
见她心软,林忆福一咬牙,把自己的额头用力撞向石造的洗手台,他的脸顿时流满鲜血。
袁俪娸几乎叫出声来。
“别杵在那儿,穿上飞行衣,快走吧!”林忆福催促着。
她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从此两人就要各奔东西,而她还有另一个前程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