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羡慕,想和她交换身份,又似妒恨,巴不得啃下她一块肉。
她做了什么吗?成语雁一早起来就觉得不对劲,每个人的表情……嗯!就是说不上来的怪异,让人打心底不舒坦。
满脸不解的成语雁再一次低头打量自己今天的穿著,又抚着头绳扎紧的发丝,和上头的簪子。
在华大夫关心的提醒下,她打了一根铜包银的簪子,外头是铜,里面是二两重的银,以免太打眼。
有钱也要藏着掖着,免得招来别人觊觎,着实是辛苦了些,她以为穷人才要藏头缩尾,没想到有了银子更要低头做人,姿态越卑微越好,防着别人心生歹念。
“你听说了没?”
一听到“你听说了没”,没人吩咐就主动拿起扫把扫地的成语雁把耳朵竖直,越扫越靠近三五成群的闲话中心,她扫着扫着就蹲下身子,很没存在感的偷听人家的谈话。
“听说什么?”
“我们院子里那个趾高气昂的刘管事,他出事了。”他老是东扣西扣的捞点便宜,想尽办法从他们手中抠银子,没人喜欢他。
“他怎么了,你快说清楚,别吊我们胃口。”真是的,话说一半愁死人了,短命的还等不到她喘口气呢!
“昨儿下午被撵到城外的庄子了,我听厨房的陈婆子说了,好像被主子查到做假帐,还两边收钱赚价差。”真吞了熊心豹子胆了,主子的银子也敢贪,这手可真黑。
“真的呀!可是我听到的不是这回事?”
“王嫂子,你听的又是什么?”难道还有人受罪?
包着花巾的王嫂子小声地压低声音。“你们没发现今儿个安静了许多,似乎少了一些人。”
嗯!是静多了,没听见有人叫她扫一院子落叶,挑水洒地,擦拭栏杆和柱子,给园子里的花木捉虫。成语雁悄悄地点头,她也觉得平常热热闹闹的院子变得很静谧,没有尖得刺耳的发嗲声。
“咦!你没提起我还真没注意到,那几个如字辈的丫头呢?一个也没瞧见。”太稀奇了,她们整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就盼着有一天撞大运,能被主子爷看上。
“如翡、如翠不知怎么地进了书房,打破了主子惯用的青玉笔洗,一人被打了三十大板,如今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没躺个十天半个月起不了身……”
“那如云、如霜呢?”
“因连坐法也被罚了,虽没挨板子,可罚俸三个月,抄经文一百遍以示惩戒。”意思是她们没有看好翡翠姊妹,该罚。
“不是几个小厮、婆子偷奸耍滑,吃酒赌博玩忽职守,主子罚了一年月俸,将他们赶出梨花院?”
“咦!怎么又不同了?”
是呀,众说纷纭,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听话听得胡里胡涂的成语雁也一头雾水,她还没听过这么混乱的闲话,每一个听起来都很真实,但又不可能发生,主子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有空闲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
肯定是以讹传讹说岔了,把假的说成真的,刘管事是夫人的陪房,不看僧面看佛面,哪会把人远远撵走。
不过她倒是没瞧见如翡、如翠、如云、如霜几人,她们平时最爱指使她干活了,少了她们轻捏的嗓音真不习惯。
四个人一起挨罚?不太可能吧!好歹是府里的二等丫头,地位仅次于四位玉字辈姊姊,在主子面前还算是得力的小婢。
想不透的成语雁懒得去想,太深奥的内宅争斗她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枪打出头鸟,她人是不够聪慧,但还知道不要去凑这个热闹,因为她一定是垫背的那一个,众人践踏。
“语雁是谁?”
谁找她?猛一回神的成语雁连忙佯装将卡在石头缝隙的枯叶拨出来,很自然的起身,勤奋地扫呀扫,尽她三等丫头的本分。
低调做人,低调做人,她低调到“没听见”柔得似水的娇嗓,专注干活,不让人找到一丝错处。
“她是语雁。”
好几根食指同时一指,没法装聋作哑的成语雁一脸茫然地四下张望,憨实中带着几分纯朴的笨拙,不太有杀伤力。
“你是成语雁?”
问话的女子秀发如云,粉腮似怒放桃花,笑露编贝白牙,恰如那翠绿的扬柳拂过青青河畔。
“呃!我是,姊姊找我有事?”她没做错什么事吧!
从眼角余光一扫,她不意外的瞧见好几张幸灾乐祸的脸,似在等着看她出错,落井下石的嘲笑一番。
“你就是成语雁?”来者似乎不敢肯定,眼中明显地露出一抹怀疑和困惑,妩媚的眼儿上下打量。
“这位姊姊,我没有偷懒,我在打扫院子。”被这样盯着看,她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怎么会是你?”一点特色也没有,很拙很呆的村姑样,没半点伶俐劲,完全找不到值得一说的灵性。
这是什么意思?
被人当兔子盯着的感受很怪,成语雁觉得自己快被宰了,做成红油兔肉或酒酿兔肉,对方正在考虑从哪里下刀似的。
“好吧!你跟我来。”她像是彻底失望,神色不解,而后轻叹一声,轻摇簪上赤金芙蓉步摇的螓首。
但是只要心细的人不难发觉,她显然很愉悦的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神色换上和煦笑容,眼神中也多了一丝柔和。
或许是她认为毫不出色的小丫头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憨憨的模样倒是讨喜,人老实好拿捏,和她们几个长得娇美的姊妹一比,简直是地上一坨泥。
“跟你去?”成语雁犹豫了一下,面色惶恐。
“怎么,还怕姊姊吃了你不成?”她掩唇轻笑。
“这位姊姊,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我又要受罚了?”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很像没见过世面的仓鼠。
又?看来她被罚怕了,草木皆兵。“是好事,还有,我叫琢玉,以后叫我琢玉姊姊。”
成语雁知道她是四个玉当中的一个,她见过,但不晓得是哪一个,三等丫头和一等丫头的差距有一条河那么宽,平常根本聊不到一块,只有仰望的分。
“好事?”为什么她心颤颤地。
“不要多问,从今尔后,你要一如往常的多做事,少开口,不该你插手的事就躲得远远地,梨花院有梨花院的规矩,阶级分明,别多做妄想,抢姊姊们的活。”琢玉话中有话的交代,暗藏含意。
可惜她遇到的是一头牛,对牛弹琴白费劲,听得满头雾水的成语雁从头到尾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抢姊姊们的活?她干得最多的不就是洒扫、浇花、捉虫,哪有能耐给主子倒茶、熏香、铺床。
“琢玉姊姊,你要带我去哪里?”
这方向好像是主子的书房。
“没人知会你吗?”琢玉用防备的眼神看她一眼。
“嗄?没有。”她现在还是万分疑惑。
亲和的眼中无意间流露内心鄙夷的真实想法。“也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居然从粗鄙的三等丫头中提拔你,姊妹们还在猜测你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好……”没想到是普普通通的一张脸,连她们姊妹的一半姿色还不到。
琢玉是瞧不起被擢升的小丫头片子,能升上一等丫头的大丫头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实力在,而且多半是家生子,有的是府中管事的女儿,或是夫人陪房的女儿,几乎都是家里人在牟府身居要职,唯有成语雁无亲无故,单身入府,签的还是十年的活契,迟早要被放出府,和府内的人不是一条心。
不是同类便是异数。
人的想法非常奇怪,若非和自己相同的便会产生排斥,不由自主地想将这人挤开,成语雁就是这样被孤立的,再加上她又是乡下来的,旁人都不想和她靠近,怕沾上她一身土味,久而久之她便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才会遭到众人一起欺负。
“我长得不好看,琢玉姊姊才是美人。”还好爹娘没给她生张花容月貌,要不然光是妒嫉的眼光就足以杀死她。
在牟府三年,她了悟得最彻底的是不要生得太好,因为人一貌美便麻烦多,很多不必要的困扰也会接踵而来。
在梨花院还好,向来不重女色的大爷从来不向身边人伸手,即使丫头们春心荡漾,有心自荐枕席,可他依然还是无动于衷,秉持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好习性。
但是二爷牟长柏的秋居院却是大大不同,那院子只要稍具姿色的丫头,他很少没碰过的,正妻未娶已有五个通房、三名小妾。
好在他也只有好色重欲为人诟病,还不到眠花宿柳,浪荡成性的地步,府中的玉石生意他插不上手,倒是可以收收地租,管理管理城外几百亩土地,负责春耕播种,秋时收粮上缴,没整日游手好闲,挥霍无度。
不过牟府的丫头私底下也争得很厉害,不论跟了哪个爷儿,日后都是吃香喝辣、被人侍候的半个主子,因此互相暗使绊子的事并不少见,尤其容色越美者越被仇视。
成语雁记得和她一同入府的还有一个叫莲儿的丫头,比她大两岁,生得白净貌美,眉秀眼俏,丽质天生,好不动人,眼一笑就生媚,让人一看忍不住就跟她笑了。
只是半年后,她被发现飘在荷花池里,已经断气了,众人均指称她是失足落水,这事因此不了了之,以意外结尾,没人再过问,只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家人当补偿。后来有传闻说是某个貌美的丫头下的狠手,将她推入池中致死,只因一府难容二美,真真是蛇蝎心肠。
听她看似真心的吹捧,自认貌美的琢玉虚荣地抬高秀美下颚。“真正的美人你还没见到,等你见了掬玉姊姊、洗玉姊姊,包管迷得转不开眼。”
“真的,我也能见她们?”成语雁表面欢喜,内心很不安。怎么突然和四个玉扯上关联,会不会有事?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栽了两棵百年银杏的书房,每走一步,脚步就沉重一分。
“呵呵……你也是大丫头了,往后相处的机会多得是,到时你早看晚看,看到生腻。”说到大丫头三个字时,琢玉脸上闪过忿然,还有打骨子里生出的嫌弃。让她和个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丫头共事,太羞辱人了。
“什么?!”脚下一踉跄,她差点跌成乌龟贴地。
“别兴奋过度,侍候主子的活不是每个人干得来的,你就在一旁看着学,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因主子的另眼相看而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屋子丫头还轮不到你。”她先给了下马威,警告新来者要恪守本分,勿做飞上枝头的痴心妄想。
“真……真的是我吗?是不是搞错了……”成语雁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脑子一片混乱,耳中闹烘烘的没听见琢玉说什么,只是手心都出了汗,慌到想拔腿就跑。
别人眼中的大馅饼,在她看来无疑是一场灾难,她对自己的要求其实很小很小,攒够银子赎身,再找到同样被卖的弟弟,两人买块地,盖座农庄,回归幼时平淡的生活。
她没想过要当大丫头,对她来说责任太重大也太出风头了,在府中的地位越高,接触的贵人也越多,要是她一不留神冒犯了其中一位,那就是飞来横祸了。
低调、低调……她的低调做人真是笑话,明明已经很安分,不做冒头的事儿,为什么还是会有意外,突然天外飞来好大的一块石头,砸得她晕头转向、眼冒金星。
“你叫成语雁,那就没错。”她也希望是弄错了,四个一等丫头中又多出一个,平白挡了她们的道,任谁也不痛快。
佯装落落大方的琢玉将成语雁带到书房门口,没有主子的允许,丫头、小厮是不得入内,她也不叫成语雁进去,直接往门旁一站,神态恭顺的站得笔直,双目低垂。
不知所措的成语雁看着不再理会自己的琢玉,有些局促地想从琢玉的表情看出什么,可是琢玉存了心要看她笑话,让她知道就算她当上大丫头,在她们玉字辈的眼中仍是踩在脚下的小虫,看她还敢不敢有非分之想。
“进来。”
在成语雁的心七上八下之时,门内传来低哑的男声,有点淡漠,略含威压。
手在打颤,她轻轻地推门。
很轻、很轻的脚步,像地上倒插了一排针,她走得战战兢兢,几乎是踮着脚尖,怕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走到桌案前,她很自觉的准备跪下行礼。
“我让你跪了吗?”
跪到一半的浅蓝色身影忽地僵住,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的曲着身,她不敢抬头看坐在黑檀雕三仙翁书桌后的男人,很慢很慢的将背拉直,两眼看着脚前的青玉地板。
不跪要干啥?成语雁很想这么问。
“把你那一身死鱼蓝换掉,一会儿到针线房量身,多裁几身不伤眼的衣服。”他身边的人岂能穿粗布棉衣,就算没有好容貌也得穿得光鲜亮丽,好的衣裳能衬托出人的绝品光华。
“是的,主子。”有好衣服穿她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侍候,我吩咐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用理会别人的碎嘴。”她是破例升上来的人,难免会有些闲言闲语,世上从不缺爱道人是非的贼婆娘。
“跟在主子身边?”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她只有一条命,禁不起吓呀!这等好缺她承受不起。
“怎么,不乐意?”她还敢摇头不成。
“不……不是,主子看得起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可是奴婢只是个扫地丫头,不太会侍候人,几位姊姊比奴婢能干多了,不会给主子添麻烦。”烫手山芋赶紧扔掉。
跟着主子就不好常常出府了,逢七一休的假等于没有了,还得时时提着神候着,以防主子召唤。
成语雁想的是没法随心所欲的赌石,原本一个月还有三次出府机会,若是跟了从早忙到晚的主子,别说去赌了,连石头也摸不着啊。
赎身的银子她是攒够了,但是她一名小孤女,离了牟府就什么都不是了,少了这棵大树的庇护,身怀银两的她走到哪里都无法安生,若被人盯上了,恐怕求助无门。
所以短期内她还不会赎身,背靠大树好乘凉,等她手上的银子再多一点,和失散的弟弟团聚后,用他的名义购地置产,到时再离开重新开始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