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
背着光,一名身着儒袍、身形瘦长的秀气少年冲着成语雁一喊,她怔楞住了,久久不能回神,觉得眼前人似真似幻,她不禁红了眼眶,鼻头一酸地流下两行泪,有些近乡情怯的不敢上前,就怕一上前碰触,人会化成幻影,一切真的是场美梦。
“你……你是小凡?”是吗?是吗?他是她找了好久都找不到的弟弟,真的是他,不是思念过度所产生的幻觉?
少年眼中泛着泪,重重点头。“是我,我是小凡,阿姊和我分开的时候,把冷掉的半颗馒头塞给我,你要我吃饱点,快快长大,等你来接我……”他都记得的,记得阿姊的好。
他们姊弟是一起被卖的,但在半路上时就被分开了。
“小凡,小凡,真的是咱们家的小凡,过来,让姊姊看看你……”她泪流不止,泪眼蒙眬地几乎没法看清。
“姊,我不会再走了,你不要害怕。”成君凡也哭,哭得满脸泪水的走近,能看出幼年轮廓的脸很消瘦。
直到摸到熟悉的脸,成语雁才发现她的双手在发抖,抖得停不下来,她真的害怕再失去唯一的亲人。“你……你长高了,快跟姊姊一样高,和爹好像……嘴巴像娘……”
一想到已逝的爹娘,她泪如泉涌。在和弟弟分开后,她心里总有过不去的坎,她觉得她没照顾好弟弟,辜负爹娘的期望。
“阿姊不哭,我很好,都有吃饱,没饿肚子。”他傻气地拍拍肚皮,表示他吃好穿好,没挨饿受冻。
看他没小时候圆润,她又想哭了。“真的很好,没人打你,骂你,欺负你,不给你饭吃?”
“当……当然,我很聪明又讨人喜欢,小嘴儿可甜了,大叔大婶、小少爷都对我很好,我没……呃,没吃过苦……”他眼神略微迟疑了一下,并未说真话,怕令姊姊伤心。
被带走的头一年,他被卖给了一位生性苛薄的地主,常常不给他吃饱又叫他多干活,饿得两眼发晕,没法子下田时,地主老爷就用鞭子抽他,抽得他全身鲜血淋漓。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有一天他又被地主老爷鞭打得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了,那时刚好有一辆马车经过,一位好心的夫人用十两银子救了他,带他回府,做点粗活。
而后他在后院干砍柴、烧火的活,虽然有饭吃、有地方住,可是府中大多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又瘦又小的他成了奴仆中被欺侮使唤的对象,将他呼来唤去地不当人看。
直到一年前,夫人才想起有他这么个人,正好体弱多病的小少爷缺个身边人,他便被派到小少爷屋里当个跑腿倒茶、喂药的小厮,日子才过得比较好。
“小少爷?”看他闪烁不已的眼神,跟黑心商人处久了的成语雁怎会看不出他有所隐瞒,这点眼力她还有。
“嗯,是城外周老爷家,他们做的是酿酒生意,大半年才进城一次送货。”酒的销量平平,主要是供给酒楼饭馆,只卖大盘,不做小盘销售,因此一次送够了份量便不常入城。
“原来你在城外,难怪姊姊在城里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快急疯了,以为……以为我们姊弟俩这辈子再也没有见到面的机会……”她不敢往坏处想,只盼着他活得好好地。
“不会的,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到你,娘过世前说我们不能分开的,所以我拚命的攒银子想帮自己赎身,然后找到阿姊,我们一起回家……”回他和姊姊的家。
“我也是,我攒了几百两……呃,呵呵……银子没了……”只剩下银票。
成语雁那天丢在桌上的银子被牟长嵩打赏下人了,她现在手上是兑换过的银票,只是她觉得自己像最有钱的穷人。
丁立也不知是无心还是刻意,那些银票的最小面额是一万两,有谁会拿一万两银票去买串冰糖葫芦或喝碗豆腐脑,试问哪个小贩找得开。
“呵……你们姊弟俩倒是心性相似,都有存食过冬的习惯。”还攒银子呢!一文钱打二十四个结,怎么也解不开。
看着久别重逢的两姊弟你摸我、我碰你的互诉别后之情,看得非常刺眼的牟长嵩十分吃味,他不着痕迹地走过去,站在两人中间,不让他俩靠得太近,摆出了姊夫的姿态。
小子,你姊姊是我的,要有分寸——他脸上写着这句话。
想哭又想笑的成君凡已经会看人脸色了,虽然很想抱着姊姊哭,可他还是忍住了,抽抽噎噎的用手背抹泪。
他的识相让未来姊夫非常满意。
“嵩哥哥,你是怎么找到小凡的?”他真是太厉害了,做到她做了好久都完成不了的事。
“先说喜不喜欢,我这个惊喜没让你失望吧”再把她吓傻了,他真要怀疑自己讨人欢心的功力退步了。
她点着头,面上欢喜。“嵩哥哥,谢谢你。”
牟长嵩一脸爱怜的捏捏她肉肉的耳垂。“傻丫头,自己人谢什么谢,其实最大的功臣是你自己。”
“我?”她愕然。
“是你先帮助了小七他们,而后他们才会在我的安排下有了各自的生活,我让他们帮着打探消息,这才找到了你弟弟。”人必自助,而后人助,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
他没说的是,小七这些小乞儿后来成为他在玉城的耳目,他们在干活或求学的时候睁大眼睛,竖直耳朵,把看见的、听见的,不论事情轻重,都会马上把消息传给他。
因此他在和人谈玉石生意时总是比人顺利、手脚快人一步,知道城内大户人家不少隐私,谁惧内、谁偷养外室、谁又嗜酒如命、好赌好色……晓得这些人的软肋后便好拿捏。
不要说他卑鄙无耻,这叫知己知彼,商人不狡猾怎能赚到银子。
“语雁姊姊,是我找到君凡哥哥的,我跟陈大娘学做菜,厨房的料酒没了,陈大娘带着我到城外周家买,我看他长得和语雁姊姊很像,就上前问他认不认识语雁姊姊……”没想到真让她找着了。
“嗯!可儿真棒,是语雁姊姊贴心的小棉袄。”真多亏了这群孩子,她有说不出的感动。
身形渐渐抽长的可儿已有少女模样,红着脸笑得很开心。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语雁姊姊贴心的小棉袄。”小米冲过来抱住成语雁大腿,撒娇着不放手。
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不好意思让人抱,站在一旁直笑。
“好,好,你们都是,小七、破锣、狗子、小石、小和……都是语雁姊姊的弟弟妹妹,只要语雁姊姊还在就一定会照顾你们……哎哟!你干么打我头……”脑袋瓜子打多了会变笨。
“什么叫只要你还在,你当我死了不成。”瞪着眼的牟长嵩不高兴地赏了她一颗栗爆。
“呸!呸!胡说什么,不许诅咒自己,我是说还在玉城,万一我们出远门寻玉呢,他们若遇到困难,我当然帮不上忙。”她说得理直气壮,但心里还想着,万一她没和牟长嵩成亲,她也就只能自己帮孩子们了。
其实和狡猾的商人混久了,成语雁也变得不老实了,她真的认为人要未雨绸缪,在未成亲前都有变数,要是她真嫁不成牟长嵩,总要为往后的退路打算打算,不能只依靠他一人。
她的解释安抚了他的不快,但他也看出她令人不悦的小心思。“这些时日你旁的事都别做,专心绣嫁衣,我们到园子里坐坐,商讨商讨几时走完六礼,你从回雁园出阁……”
牟长嵩根本不容人拒绝,牵起未婚妻的手就往屋里走,后头大大小小的孩子跟了十来个,大粽子后面一串小粽子,声势浩大却叫人发噱,若有人瞧见了这情景肯定会会心一笑。
一年后。
玉城最大的盛事不是一年一度的赌石大会,也不是花灯节或是盂兰盆会,而是玉石商人牟长嵩要娶亲了。
他要娶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他府里的大丫头,而且为了他的亲亲小娘子,他一口气打发了自小侍候他到长大的四名貌美丫头,连带几个不安分的小丫头也送走了,由着小妻子自行挑选陪嫁入府的丫头。
一到成亲日,吹吹打打的锣鼓笙乐响彻云霄,花轿从牟府抬出,整座轿子用一块大红绸布盖得严实,连轿帘子也不让人瞧见,密密合合地,神秘得引人好奇,不由自主的尾随其后。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回雁园,轿子不落地,红绸布一拉开,竟是明澄黄玉打造的花轿,明亮日头一照下,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彷佛看到一座黄澄澄的黄金轿。
真……真是大手笔,不愧是玉城最大玉石行的东家,果然是有钱人,真是奢侈啊。每个人都如是想。
穿着嫁衣的新娘子被小舅子背上花轿。
起轿后,八个体形壮硕的大男人健步如飞地扛着轿子,彷佛玉轿一点重量也没有,轻得很,但事实上沉得要命,每个人肩上都压出一条红痕。
“这轿底不会掉吧!”扶着沁凉的轿子,成语雁提心吊胆地踩着轿底,想动又不敢动。
玉做的轿子是很好看,光采夺目,美不胜收,可她还是怕被自己这个重物一压就碎了。
轿子外传来低低的闷笑声,骑在马上的牟长嵩朝花轿踢了一脚。“放心,轿底我加厚了三寸,只要你不乱动,花轿不会四分五裂……”
轿内的成语雁羞红了脸,暗啐:还没到牟府你踢什么花轿,太不庄重了,好没规矩。
玉做的花轿招摇过市,每一名待嫁的女子都想坐一回,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中,花轿抬进了牟府。
拜了堂,礼成,送入洞房。
接下来就是标准的流程,新娘坐床,喜娘说几句吉祥话,府内女眷来瞧瞧新娘子,打趣两句,然后掀盖头,新郎出去敬酒,小姑送来几口吃食也走了,只剩新娘子独坐床头。
蓦地,成语雁两眼一睁,以为看错了,直揉眼睛。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一名身着白衣,黑发如墨的清俊男子手持拂尘,笑容可掬的呵呵笑着,望着她的眼神充满慈和。
“我来瞧瞧你。”嗯!灵韵丰沛,宛如美玉。
“瞧我?”
“瞧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因我送你的镯子而受惠。”
镯子……她恍然大悟,抬起戴着香木镯子的手腕。“这是你给我的,你是那位老爷爷?”
“嗯!我已修得正果,功德圆满,即将位列仙班。”他笑着一抚长须,眼中透着祥和。
“你的白胡子呢?”原来他真是神仙。
他呵呵不答,拿起手上的拂尘往她腕上一点,盈盈发亮的镯子忽地不见了,手腕内侧出现三个红、黄、蓝小点。
“啊!我的镯子呢?你把它收回去了?”她有些慌乱。
“我把它收到你身子里了,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将来香木镯子的能力将会传给你的长女,还有你助我成仙,我许你三个愿望,腕内的小点每许一次愿便会消失一个,要善用……”他一说完,形体渐渐变淡。
就在快消失时,天宝老人幽幽地留下一句,“别忘了我叫天宝仙尊,有事朝南轻唤三声。”
倏地,仙人身影彻底隐没,只余下淡淡的木香。
成语雁略微失神的抚上常年戴着香木镯子的手腕,心里有几分落寞,虽然它还在,却再也看不到了。
“你在想什么?”一只大手抚向娇软身子。
“啊!你吓我一跳……”无声无息的出现,真会吓死人。
“我看你想事情想得太出神……咦,你的镯子呢?”怎么空无一物,他记得她始终不肯取下那只木镯,换成别的玉镯。
“哪……哪有镯子,你看错了。”她装傻的圆睁双目。
若有所思的牟长嵩看看她莹白如玉的皓腕,轻抚上头一圈肤色略浅的淡淡痕迹,似有所悟地将她轻压在身下。“没有就没有,以后我多送你几只,日日换新不重复。”
反正他供得起。
“万一我再也没有赌石的能力呢?”她问。
他重重地吻住她,咬开兜带。“你还是我牟长嵩的妻子,娶到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我的小雁子。”
红烛轻摇,垂泪到天明,一夜春光,无限美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