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内站立众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左边一派人身着宫服,明眼便可知他们是宫里人,有奴有仆,有照料贵族日常起居的太监宫女,有护卫皇室成员安全的兵勇侍卫。
而右边这一派人面无表情,眼神里却透露着紧张不安,他们都是李将军府的底下人。
这本是场大婚喜宴,名闻朝野,威震边塞的李将军府蒙皇帝赐婚,由李家长子李崇傲迎娶当朝天子的长姊清平长公主杨慈云。
李崇傲年约二十五,年纪轻轻即立下汗马功劳,他自十八岁起随父叔驻守边塞,多场战役领骑兵单挑出征,大获全胜,平定边疆,力保塞防有功,因此先帝特别赏赐,册封他为武贞将军,准他另立李将军府。
两个李将军府并立,也成为朝廷的美谈。
然而这一切就在去年先帝驾崩后都变了样——新帝即位,他被皇帝从边塞紧急召回,手上掌控的数十万兵权顿时旁落他手,李家上下顿时也遭到冷落,空享荣华富贵,将才无用武之地,就是他们现在的写照。
新皇帝不信任他,他知道,整个李家上下都知道,原先失去了兵权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就当作无事一身轻,悠闲度日岂不快哉?可是现在,皇帝竟突如其来的赐婚,将整个皇室内最重要的成员下嫁给他——清平长公主,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听说她个性敦厚善良、品格端正、学问渊博,先帝大病时,嘱托她在内宫辅佐新帝。
现在先帝才去世,国丧热孝未除,皇帝就不顾朝臣反对,下旨要李家“尚公主”。他们都知道,这个公主嫁进府,绝对不是单纯的结两家之好。
“好!真好,看这热热闹闹的,长公主是佳人,驸马爷是才子,郎才女貌,先帝如果看见了,一定也是百般高兴。”一旁主持着婚仪的魏公公说着。
新嫁娘坐在新床床沿,不动如泰山,喜帕盖着她的头,没人能瞧见她的反应;至于新郎,身着华服、头戴礼冠,一张刚毅英俊的脸孔上面无表情,像是想要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婚姻终究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真到了这一天,那种无力感以及进而产生的愤怒,真的让人难以忍受。
身旁的她,他没有太多印象,只知道她小了他五岁,他十八岁就离家常驻边关,对于她的印象就只有儿时一同在宫内御书房读书的画面。
先帝厚爱李家,准李家的子孙也进宫与皇子、公主同学。所以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当时那个爱读书的清平公主。
“请驸马爷为长公主揭喜帕!”
李崇傲照做,今天的他没有自己,只能照着完成一切习俗。接过秤杆,他挑开喜帕,任由帕子掉落,然后立刻将秤杆放回原处。
这时,房内安安静静的,所有跟着长公主过来的宫女统统待在外面,除了主持婚仪的魏公公外,此时此刻,任谁也不敢进来叨扰。
李崇傲完全不想看她!一股武人的傲气涨满胸口,此生至此,他总能掌握自己,现在这种被人掌握,被人决定的感觉,真是难受。
更何况他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把长公主嫁给他,不就是为了监视他、监视李家!真是讽刺,他们李家六代为将,效忠朝廷,现在竟落到这样的下场。
杨慈云一张清丽的脸孔露出,看了看身旁的夫婿,她知道他的想法,坐在他身旁,他伟岸的身材、挺直的身躯,她可以感受到他那天生不服输的冲动个性,更可以想见,现在的他一定对她产生很大的误会。
“魏公公,如果可以,今天就到这吧!”她开口,想结束今天这一切。从早到晚,从拜别列祖列宗,出宫,到进了将军府,她累了,实在无力再继续下去了。
魏公公点头,“启禀长公主,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了,但是……咱家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的。”
“什么事?”
只见魏公公先对着李崇傲鞠躬作揖,“驸马爷,咱家先向驸马爷请罪了。”深深的鞠躬,似有深深的歉意。
李崇傲看着他,“什么意思?”
杨慈云突然觉得全身一冷,知道魏公公想要做什么,她才想出声拦阻,只见魏公公迅即开了门。
他对着就站在外面候着的李老将军——李崇傲的父亲,以及将军夫人说:“老将军、夫人,请带着李家的人都进来。”
杨慈云急了,开口说:“魏公公,本宫说了,本宫现在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儿个再说……”
魏公公摇头,“不行!长公主,咱家奉皇上的旨意,怕您在这儿受委屈,一定要这李家上下,不分老少,全都来拜见过您。”
李崇傲一震,唰的站起身,瞪着魏公公,也瞪向她,“连我也要吗?”眼神充满了屈辱的愤怒。
“驸马爷,当然,论伦常,您是长公主的夫婿;但论皇室的位阶,长公主是尊、您是卑,拜见长公主自是当然……”
“够了!”他怒吼,站起身,只想立刻走出门——谁也不可以污辱他,更不可以污辱他的家人,管他什么劳什子长公主,他不怕!
老将军拦住了他,几个兄弟姊妹、叔叔姑姑,也都拦住了他,就怕他这样的举动惹恼了长公主、惹恼了皇上,到时一家受害,谁也躲不了。
“子谦,不得无礼,随为父跪下,长公主在此,臣子跪拜,理所当然。”老将军拉住他,知道儿子的拗脾气,此时此刻,绝不准他耍傲气。
这时,杨慈云说话,“魏公公,皇上何时还会管到这等事来,以往在宫中,谁向不向本宫下跪,他从不过问,你说,皇上真有这样的旨意吗?”
魏公公扑通下跪,“奴才就算有一百个胆,也不敢假造圣旨,长公主这番话,冤死奴才了!”
杨慈云不说话——果然是老奴才,养在宫里这么多年,早就练就成精,说不过他,反而让他一句话就扣住了自己。
场面一阵僵,魏公公跪地不起,李崇傲被拉着站在原地不肯下跪,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杨慈云知道,今天这个门坎是非过去不可,外头多少宫里来的侍卫等着,皇帝找到这个把柄,非闹腾一番不可。
拒旨抗命,别说李崇傲过不去,就连李家上下都过不去!她知道,自己这个坏人是非做不可。
“本宫在此!”杨慈云轻声说着。
魏公公一听,知道长公主接受了他的说词,立刻站起身,对着众人高喊,“长公主在此,接驾!”
众人赶紧下跪,里里外外,不管是李家的奴仆,还是跟着来的宫里的奴仆,全都双膝点地,一时间,只剩下李崇傲还站着。
杨慈云表情严肃,眼里平静无波澜。
魏公公看了李崇傲一眼,“驸马爷,都在等您呢!”
老将军与夫人,一人一边拉着儿子,既是强硬,也是恳求,只希望孩子能收敛冲动骄傲的个性。
“子谦,跪吧!”轻声唤着,带着恳切的哀求。
事实上,李崇傲懂,外头来了多少兵勇都是朝廷的兵,那哪是来观礼,简直就是来监控,一时间,他只感到满腹羞辱。
什么夫是天,他不想当她清平长公主的天,也当不起!
双膝微弯,他很艰难的跪了下去,高大强壮的身躯瞬间缩成一半,他的眼神一黯,完全被折磨了志气。
众人高呼,“臣等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杨慈云点头,不敢看向自己的新婚夫婿,“都起来吧!”
“谢长公主。”
众人起身,杨慈云看向众人,当然视线也扫过了低着头的他,“本宫累了,你们想必也累了,今晚就到这,都去休息吧!”
“臣等告退。”
李崇傲率先,第一个离开这间房间,虽说这是新人房,今晚他是新郎,但是现场就属他最想逃离这里。
房内顿时撤空,只剩杨慈云、魏公公,还有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小青。
“恭喜长公主,贺喜长公主,咱家这就回宫给皇上覆旨。”
“覆旨是好,但魏公公,本宫相信你知道今晚的事,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对不?”
魏公公赶紧笑笑,“知道,咱家知道,咱家这就告退了!”
点头,“小青,给魏公公赏,今天麻烦他了。”
“不敢!不敢!”随即跟着小青出门。
门被带上,屋内只剩她一人,此时的她方能松懈下防备,轻喘口气,但想起方才的场面,想起那个男人那双黯然的眼神,她又是叹息。
看来她的皇上弟弟不只是给李家下马威,也是给她的下马威。
*
大喜之夜很快就过去,隔日,李将军府上下已无庆祝的气氛,虽然四处依旧张灯结彩,大红布幔高挂,但众人来来往往,脸上神情就是紧张。
府内嫁进了个长公主,还别提昨晚闹出了个这么令人不愉快的事,现在谁庆祝得起来?
听说大少爷一夜喝酒,显然也是一肚子闷气。没办法,娶了妻,竟然还得被妻子压住,是男人谁受得了?
不过才寅时,天刚大亮,公主房已经动了起来。昨晚累归累,杨慈云却是浅眠,或许是不安的情绪一直压在心头,因此也没睡好,天亮了也就起床了。
现在她坐在梳妆?前,任由小青为她整理装扮。
小青跟了她很多年,她俩就像是姊妹一样,在深宫里彼此相伴。
“公主,您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小青帮她梳着头,“昨晚折腾得这么累,您不累,小青都好累了……”
杨慈云笑了笑,“好!待会儿放妳回去补眠行吧!”
“小青哪敢啊!”吐吐舌,这时,她又想起昨晚的事,嘴里念着为主子打抱不平,“驸马爷也真是,昨晚竟然就这样将公主一人丢在房内,太过分了吧!”
“小青,跟妳商量一件事。”
“小青不敢,公主说就是了。”
杨慈云整理一下自己的云鬓,对着铜镜看了自己头上插上的珠宝钗饰,“从今儿个起,对着驸马要喊将军,知道吗?不可以喊驸马。”
“为什么?娶了公主,就是驸马啊!”
“哪来这么多问题啊?照做就是了。”
小青嘟着嘴,“小青知道了。”
杨慈云笑了笑,拆下了自己头上的钗饰,还给自己一副清丽的模样,顺道也卸下耳环,拿掉首饰。
那男人连跪她都闹脾气了,再任由旁人叫他驸马,他不更气?有傲气的男人还真难伺候,比她这个长公主还难,她又笑了笑。
但小青不解,“公主,您怎么把首饰都拿下来了?”
“从今儿个不戴了。”既然嫁作媳妇,这些都不必要。
“为什么不戴呢?”嘟囔着。
这时,杨慈云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小青赶紧跟上,“公主,您要去哪,您还没用早膳呢!”
“我要去给夫君,还有公婆请安。”
小青大惊,“这样不好吧!还是小青去把他们请来……”
拉住小青的手,“小青,再跟妳说一件事,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已经嫁过来,在府内,夫君是尊、我是卑,更何况是生养夫君的公婆,做为媳妇的,请安问好,这是应该。”
“这……”
“妳慢慢想吧!我自己去了。”杨慈云迈开步伐,出了李家专为她准备的公主房。
小青无奈,只得跟上,一路上,众奴仆见状惊慌请安,都让杨慈云给挡了回去,要大家去做自己的事。
来到主厅,杨慈云才跨进门坎,还未穿过庭院,就可以听见主厅内那喧扰的声响。一时间,她立下脚步;小青只得紧跟在她身边,动都不敢动。
里头,李家人正在对话——
“子谦,”子谦是李崇傲的字,期勉他崇傲不屈,却也盼望他谦冲自牧,“昨晚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既然皇上赐婚,长公主嫁进我们家,这已经是事实,我们都要接受,尤其是你。”
“我做不到!”李崇傲的声音沙哑,“大家都知道她嫁进李家是为了什么,先是剥了我们的兵权,现在又把长公主嫁进我们家,明摆着监视我们,一个长公主如此难伺候,我们动辄得咎……”
“孩子,我们只能忍,”这是将军夫人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恳求,“昨晚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多少的大内侍卫站在庭院,我们要不跪,今天还能平安无事吗?”
无声,李崇傲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任由别人杀死他的自尊与骨气,他跪了下去。
里头嘈杂声响,似乎都在谈论长公主嫁进李家这件事,有人批评、咒骂她,立刻遭到老将军怒斥,甚至有人说……
“爹,大哥,现在天下乱成一团,各地灾荒频传,我听说北方各州老百姓掘草而食的都有,我就弄不懂,皇上怎么可以对百姓的苦难视若无睹,坚持己见要选在这个时候办婚宴……”
“够啦!不准再说,这是做臣子该说的话吗?何况隔墙有耳,你想全家都死在你的口无遮拦上吗?”
吵闹,你来我往,一人一句,站在外头的杨慈云边听,默然无语;小青听着,又看了看主子,见她没有反应,好生心急,却不知该怎么办。直到这时她才相信,原来天下真有家庭不愿意娶公主进门。
“小青。”杨慈云轻唤。
“公主。”
“我退到外面去,妳帮我宣……”说完,杨慈云转身走出门,跨过门坎。
小青看着长公主走出去,自己也跟着退出去,深呼吸,嘴里高喊,“长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