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韩忍冬坐在屋里,抽了整夜的烟。屋里很静,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每个角落记得,她曾在这里。
小抱枕没了,衣橱只剩下西装和衬衫,鞋柜里空荡地留着他的几双鞋,波比照常在厨房里跑进跑出,似乎不明白常喂它红萝卜的那双纤手,为何不见了。
她走了,他的屋子和他的心,一并空了。
他努力专心于工作,试着回到从前没有她的平静日子,但几天下来,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偶尔还出糗。
“……经理?”小江怯怯地唤着啜饮咖啡的上司。“那咖啡我刚泡好,很烫的。”滚水冲泡的耶,他居然接过去就喝了?
韩忍冬一怔,这才感到唇舌热辣的疼痛,皱眉放下咖啡。“没事的话,你出去吧。”
“半小时后要开会,你要的市调资料都准备好了,今晚的饭局也帮你改期了。”小江好气馁。她今天打扮得格外亮丽,他看都没看一眼,她丧气地离开。
韩忍冬翻阅资料,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抬眼注视着挂有月历的墙面。墙后的几公尺外,她正忙着吧?有没有再被上司找碴?
分开后,在公司碰面,除了公事她不愿和他交谈,她照常上下班,和同事谈笑,对她而言,离开他似乎不算什么。
他却疯狂思念她,夜里难以成眠。和她相遇以来,情感就在胸中积累,因她的离去而沸腾,他知道这是什么,却依旧无法表达。
念头一转,他拨内线,温柔的女声接听。“喂,品管二课。”
“殷小姐,我是韩忍冬,想请问你那天的事查得怎样了?”品管那头人声嘈杂,听不出她是否在其中。“我没有干涉贵部门的意思,我只是……关心。”
“我懂。”副课长微笑着。“其实不必调查,大家都清楚是谁做的,可是没证据,奈何不了他。”
“小语被冤枉这么久,一点也不生气?”
“我和她谈过,她认为是自己的疏失,才让人有机可乘,并不想追究,不过她这两天情绪有点低落。”她顿了下。“半小时前,她向我提出要辞职。”
韩忍冬震撼。“你答应了?”
“她很坚持,但公司规定离职要一个月前提出,她不能说走就走,她就说要请假两天,整理一些私人的事。”
是因为那天他没护着她,又伤透了她的心,她才想要离开吗?他心乱如麻。
“你能找到一个常出入品管部,而且绝对能信赖的人吗?”
*
下班前半小时,韩忍冬进入品管部经理办公室,片刻后二课的正副课长被唤入。
品管部马经理留着小胡子,相貌威严,瞪着林课长。“老林,听说最近二课乌烟瘴气,全是你搞的鬼?”
林课长辩解:“明明是单秘书没尽到责任。”他瞪着韩忍冬。“你包庇女朋友,跑来告状吗?”
韩忍冬啜着马经理招待的高山乌龙,微笑道:“我只是路过来喝茶。”
“自己有错就要先检讨,谁让你把韩经理的私事扯进来?”马经理骂得林课长低头不语。“单秘书听你的命令工作,出错就是你的责任!”
殷雪桐道:“不是单秘书的问题,我有证人,他曾经看见某个人对工作日志动手脚。”她拿起电话拨内线。“是我,请带他进来。”
当单莘语领着一位脸上有烧伤疤痕的清洁工进来,她娉婷的身影令韩忍冬胸口抽紧,血液隐隐沸腾。他想问她,为何要辞职?
殷雪桐对年轻的清洁工道:“你说你曾看到有人涂改日志,是谁?”
“是林课长。”清洁工面无表情地道:“好几次单秘书写好日志,林课长都会去翻看,还在上头写东西,他写过以后,当天品管就会出问题。我每天进来打扫,都看见了——”
“胡说八道!这是你们串通好来诬赖我!”林课长愤怒驳斥,胀红的脸有丝惊惶。
呃,怎么没按照预定的剧本怕得认罪?殷雪桐有点慌,韩忍冬接口:“所以你从未碰过工作日志了?”
“当然没有!”
“就我所知,你会口述当天工作,单秘书记录在日志上,依此交代作业班,或者作业班班长自行查阅。”他望向单莘语。“是这样没错吧,单秘书?”
单莘语迟疑了下,颔首。“嗯。”
一个简单音节,却如天籁般悦耳,热了他耳朵。韩忍冬掩饰地抚了抚耳垂。“既然如此,我有警界的朋友,请他们化验,想必日志上只会有单秘书和班长的指纹了,你说是吧,林课长?”
林课长脸色发白。“我……我想起来了,我是有几次去检查过日志……”
很好,他慌了!殷雪桐追击。“我早就接到厂商申诉,说课长利用职务恐吓他们,强收回扣,所以暗中调查,搜集到不少证据,包括海虹在内的十多家厂商都愿意出面指证,我统计款项,课长至少收取了几百万。”
林课长大惊。“哪有几百万——”
韩忍冬又插口。“所以你确实收取回扣了?”
林课长狠瞪他一眼,在脸色铁青的马经理面前气虚了。“是有收一点……”
“只收一点就不是收了吗?!”马经理拍桌大骂。“你不但妨碍品管作业,还威胁厂商!你难道忘了公司规定,收取回扣的一律免职吗——”
*
四人悄悄退出骂声震天的办公室,殷雪桐舒口气。“他否认的时候,我还以为失败了,幸好韩经理有警界的朋友。”
“我没什么警界的朋友,是胡诌吓他的。”韩忍冬微笑,对清洁工道:“谢谢你帮忙。”
“你们在说什么?”单莘语困惑。
殷雪桐解释:“你的工作日志被篡改,我和韩经理讨论后,都认为是林课长陷害你,韩经理就想出这出戏,套他的话。”她看着清洁工。“因为没证据,还请他当假证人。”
韩忍冬道:“其实有点冒险,所谓十几家厂商,只有海虹的王副经理答应作证,如果林课长始终不承认,就得请王副经理出面。单是打乱品管作业,受到的惩罚有限,揭发他收回扣,让他被撤职查办,才能一劳永逸。”看单莘语脸色冷淡,显然并不领情,他黯了眼色。她就这么排斥他?
“韩经理都是为了你喔。”殷雪桐对单莘语眨眼。“现在证明你是冤枉的,你就不必气得想离职了。”事情圆满解决,再待下去就不识相了。
单莘语道:“我不是因为被冤枉才想辞职……”
“我先去忙了。”殷雪桐一扯清洁工,两人快步离去。
“是因为不想和我共事吗?”韩忍冬低问。
她秀眉微蹙。“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先提问的是我,你该先回答。”她抿唇不语,倔强的表情有丝脆弱,像初遇时那个为爱遍体鳞伤的小女人。“看见我就让你痛苦吗?”
他步步进逼,她不断后退,直到无路可退的墙边,在隐蔽的角落里,娇弱的她激发他占有的冲动。
“好,我先回答。那天你提起林课长收回扣,我是想过暗示马经理,让他去处理,今天会这么大动作当然是为了你,希望你留下来。”吻她吧,吻得她晕头转向,她迷惘的眼眸分明对他仍有感情,他能再次将她诱回怀里。
“就是这个。”在他的唇覆上她的前一秒,她忽然开口。“就是你这样的态度,让我想辞职。你知道我爱你,无法抗拒你,就想利用这点勒索我的感情。”
她可真了解他。“既然爱我,为何要离开?”
“这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答案你也很清楚。”
“我就是不懂,我们是成年人,都什么时代了,为什么不能——”
“这和时代无关,是彼此尊重的问题吧?”单莘语寒了脸。“我爸是退休教官,他从小灌输我婚前性行为该天打雷劈,你认为上床不算什么,我尊重你的价值观,也请你尊重我的!”
趁他手机响了,她掉头就走。
若她是潇洒的新女性,就能豁出去和他轰轰烈烈地周旋到底。
但她终究是保守的单莘语,极限已到。至少,她是以她的方式,轰轰烈烈了一回,她无怨也无悔。
下班后回到家,她打电话给好友,严桂妏听她提辞职,大声叫好。
“赶快离开那个环境,免得他纠缠你,到新地方重新开始!”一听韩忍冬竟然因为权宜才说爱她,严桂妏气炸了,将他骂得一文不值,鼓励她离职。
“要一个月后才能走,我先请了两天假,想整理一下心情。”看见床头一套灰色衣物,她怔忡了一瞬。
“好啊!正好阿青前几天发现一家山产店,我们今晚就上山大吃一顿,然后杀到山顶看星星,再开车到海边,迎接日出!接着隔天……”
满档的疯狂行程,是好友的心意,陪她度过失恋期。
单莘语笑着收了线,又看见那套灰色衣服,那是他的旧运动衣,同住时她拿来当睡衣穿,离开那晚她收拾得匆忙,将它也带上了——不,是它偷偷爬入她的行李,是她还断不了的眷恋,诱拐它逃家。
她轻叹口气,眼眸迷蒙。是不是因为还爱着他,才这么放不下?
*
打岔的来电,是韩忍冬的伯父,老人家终生未婚,与他父亲同住,相互照应。伯父通知他,他父亲这几天感冒,不肯就医,终于发高烧而倒下,送急诊。
韩忍冬立刻赶到医院,病床上的父亲睡着了,臂上插着点滴针,伯父在床边陪伴。
“他没事了,医生说打完点滴,醒了就可以回去了。”
“对不起,让您麻烦了。”韩忍冬心情复杂,病床上的父亲好瘦小,几乎被毯子淹没,记忆中高大威严的父亲,成了病佩撅的老人。
“自家人说什么麻烦?倒是你爸越老越顽固,劝他看医生,他嚷着‘儿子不要我,病死算了’,像个小孩似的。”伯父笑咪咪。
他听了,神色一动,默默不语。
“你爸年轻时确实做错不少事,你气他也是无可厚非。我不是勉强你,虽然你们见了面就吵,你还是多回来看看他吧。这回你升经理,他提到你,嘴上照样骂,可那股骄傲样儿谁都看得出来。”
他若真恨父亲,就不会赶来,他们这对乖戾的父与子,同样牛脾气,针锋相对,只会用互相伤害来掩饰互相关心。
他完全遗传了父亲恶劣的性格,父亲伤害了母亲,他则伤害了她。
他守在病床旁,直到父亲醒来。父亲见了他非常惊讶,伯父向他使眼色,要他说几句话,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和父亲一见面就是吵,已有许久不曾好好交谈。
“你怎么会来?”父亲问,神色有压抑的激动。
“伯父说你们在医院,我正好经过,顺路带你们回去。”他甚至无法老实说出,是因为担心,才来到父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