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被子,买些棉花回来絮絮边,用旧被套装进去也就是了,谁家的被子不是妇人们自己动手缝制的,一床被子也算是好东西了,她倒好,一买好几床,这是将他们全家挨个的分都备上了,这孩子,叫人想骂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柴王氏激动的说不话来。
这一夜,不说柴王氏枕着芯子装了蔷麦和决明子的新枕头,盖着柔软的新被,听着夜里的虫鸣声,枕下的清爽和身下的舒坦,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辰睡着的,但睁眼看到天光微亮时,柴王氏笑了。
她一直有睡不好的毛病,家里两个孩子让她操碎了心不说,家里的经济重担又扛在她一个人身上,自从老头子过世后,她独立承担至今,第一次觉得睡得很沉实,很安稳。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花了这么多的钱,乐不染知道奶娘一定要问的,大家都住在一起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不是画了一幅水墨画吗,今儿个就是拿它去书铺换钱的。”
“那玩意居然能换钱?”柴王氏大字不识一个,勺娘也一样,只有柴子这要顶门户的男丁去私塾识过几天的字,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三口都是靠着天生韧性的本能在过活,能得温饱已经很不容易。
柴王氏想起昨日小姐为了那幅画足足折腾了四个时辰,心疼不已,但是那样一幅画就能换回来那么多东西,难怪当年柴子爹坚持要让柴子进私塾去读书识字,后来要不是她一个寡母无力供养两个孩子,也不至于让他停了学。
贫家穷户,哪有比吃饭活命更要紧的事。
“对了,说到银子,”乐不染从荷包里掏出两个十两的银锭,一个十两的碎银,“这三十两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要是不够,奶娘尽管跟我说。”
拿出生活费来,她是为了自己,这些天她真的吃够了粗粮混煮的馍馍配蕌头、以及柴王氏卖剩下腌渍的鱼肉,她不是不知道大东朝的小门小户一年到头是难得有一顿干饭吃的,平时有一碗稠粥就很了不起了,这粗粮馍馍恐怕还是因为她的到来才有的待遇,但是她私心觉得可以吃得更人性化一点。
没钱的时候有没钱的吃法,如今有了银子,在吃食这方面就没必要再苛刻自己,毕竟人是铁饭是钢,有了健康,才有拚搏的力气不是?省过头,就算有了钱没了健康也没用。
最惨的是,没钱也没了健康,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搭了。
其实一刚开始,她对这时代的银钱是怎么个算法,一点概念也没有,像她典了那便宜娘给的金簪,簪柄不值什么钱,只有簪头薄薄的几片金叶子,换了二十两银子,卖了几支狼毫笔和图纸,她还是挑最便宜的买,狼毫一枝就要一两银子,宣纸便宜些也半两银子,她这才明白,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贵得有多离谱,许多人连买都买不起,一户人家要供出一个读书人有多不容易,倾家之力都不见得能做到。
像柴家。
而原主的原生家庭,乐林氏偏心到找不到北的作为里,所有的兄弟都是为了乐启开而存在的工具,除此之外,一文不值,而这些还不是想供出个官人来。
可柴家与她不过是最寻常的雇佣关系,甚至在揭开这层布之后,南桥北路,两不相干,可就因为那喝过几年母乳的感情,柴王氏毫不考虑的收容了她这被家族放逐,无处可容身的弃子,给她温饱,给她关怀,收留无处可去的她,单是这点,乐家拍马都比不上,可她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些好,她不知将来能不能加倍奉还,但在她能力范围内,愿意给予一切她能给的。
“我怎么能拿小姐的银子?不行的……”柴王氏很不安,直搓手,人也没清醒过来。
三十两,她就算卖鱼卖上一年也挣不到这么多的钱,这孩子却说这些银子要给她?还用什么生活费做藉口。
“我挣了钱孝敬您一点东西,您就痛快的收下,至于银子,我力气小,做不来挑水劈柴的活,也不懂洗衣做饭,但我也不能在奶娘家白吃白喝,这些钱不多,往后我三个月就给您这数目,您觉得可行?”
“行行行……要我说,给太多了,你这孩子,不管画卖了多少钱,要先攒起来,任何时候有个急用也才不心急。”柴王氏拍着乐不染的手背,觉得既窝心又心酸,还有更多道不明的激动。
这孩子是知恩的,那些个乐家人怎么就半点不知道这孩子的好?
“来来柴子哥,你先把奶娘的这一沓收去她房里摆着。奶娘,我肚子饿了,什么都没吃,您有没有给我留午饭?”乐不染朝着还木立当场的柴子眨眼,挽着柴王氏的胳膊进厨房去了。
“有有有,给你留了一大碗的臊子面、圆肉瓜条和一小钵的水煮鱼。”
“奶娘,我们明日吃芋儿鸡吧?”某人在拟菜单了。芦花鸡肉滑润可口,蔡浦芋头软而不烂,尤其是母芋,可微辣,可麻辣,只要有这一味上桌,她能吃得下好几碗饭。
“行,地窖里还有几条芋头,赶明儿个我让勺娘去向隔壁的李大娘买只鸡回来,咱们煮鸡吃。”
“咱们这买得到芦花鸡吗?”没有广西的荔浦芋头,要是能有产于山东的芦花鸡也能将就一下。
祖父闲暇最爱带着她去探索美食新大陆,不管是深夜幽静的偏僻巷子角落,新开要大排长龙的馆子,都有他们祖孙的足迹,祖父总说多旅行、多吃美食,可以打造不生病的体质,又或许和美食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才能培养出对食物的品味。
但是,这些东西要是都在无法成立的条件下人嘛,能屈能伸,普通的难,处处可见的芋头,只要有好手艺,也能煮出美食来的。
柴子看着一老一少进了厨房,有那么瞬间的错觉,他居然觉得娘和不染小姐更像一对母女。
他隐约还能听见她问娘今日鱼市的生意可好?
娘模模糊糊的应了什么,声音是愉悦的……
他的记忆里,很少见到娘笑,她和城西大部分的市井妇人没有什么两样,总是从早忙到晚,年纪看着不大却已经有些驼了的背,一年比一年还多的白发,一心只想着如何让一家温饱的生活愁苦带走了她的笑容。
可四小姐来了,奇异的让娘的脸有了阳光,让冰冷的人心变得温馨。
他娘,笑的次数变多了。
柴子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松懈,低头将桌面上的杂货分门别类,分送到了柴王氏和勺娘共同的主屋,最后珍重的抱着新褥子和文房四宝进了自己的房间。
满天星夜,皓白的上弦月光似有若无的照进乐不染的房间,映得满室清亮。
新被子、新凉蓆,她洗了浑身舒畅的热水澡,身上也一身的新,对于她每天都要洗澡沐浴这件事,勺娘一开始是有些微词的,毕竟,柳巷的水井是公用的,想用水,就得去到大杂院的广场去提,不说来来去去的功夫,烧水还要费柴火,所以,柴家人忙碌了一天,顶多就泡个脚,洗把脸,隔个两天,擦个身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偏偏身为寄居米虫的乐不染没半点自知,天天要洗澡,这不惹人白眼?
她能理解勺娘的辛苦,男人在外头打拚,看人眼色不容易,可女子守在家里也没轻松多少,家里庶务多如牛毛,谁活着都不是容易的事。
她今日给的生活费里,多少有些贴补勺娘的味道,至于勺娘体不体会得到,这就不管了。
挂好了蚊帐,房屋角落还点了艾草驱蚊,艾烟袅袅,今晚应该可以睡一个穿过来后没有蚊虫叮咬的好觉吧。
她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讨厌蛇和睡不好,睡不好,是女人美容的大敌,乐不染心想,改明儿个一定要问一下柴子哥这附近哪里有藿香、香茅、薰衣草、薄荷还是菖蒲、夜来香这类能防蚊子侵扰的植物,要是能在屋子前后种上一圈,既能享受沁人肺腑的花香,还能防虫,一举数得。
再置口大水缸,缸里养青蛙,蚊子贪阴凉,一飞近就成了青娃的口中餐,嗯,不坏……是啊,人只要肯努力,日子又能坏到哪里去?
再坏,还—坏过一周前的那个十四岁就被安排嫁人,还嫁了个糟老头,玩绝食玩掉小命的乐不染吗?
但是没有原主,又哪来的自己?
她不是什么胸中有丘壑的君子,也没想过要做什么顶天立地的人物,最好能当个混吃等死碌碌无为、肆意安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人,但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要是没有大把的银钱来铺垫,难道和白开水过日子?这是想醉也鲜不起来吧?
所以在这之前,她得先设法找到立足点,脚根站稳了,再谈其他……放翁吗?不是替她赚到了第一桶金?
她并没有打算密集的利用放翁来牟利,她一个什么靠山都没有的小女子,久久推出一幅画,激不起什么浪花,人家不会注意,也不会说什么,可出头鸟就不然了,在这没有着作权,没有出版法,没有人权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的人,安分守己,谨小慎微,才是王道。
她胡思乱想,想得昏昏欲睡。
喀。
有什么砸中窗子的声音。
眼中的睡意顿时褪得一干二净,她尽量不弄出声响的翻身坐起,悄悄的穿上鞋子,手往枕下摸去——
她的危机意识很强,在这龙蛇混杂的城西柳巷,她从来不会以为上有片瓦,下有门板就能防得住有心人,权贵人家有的是护院家丁看门,柴家可是连条狗也没有,没有自保能力,天真只信朝廷的治安是没有用的,没看见所有的影片警察都是在片尾最后才姗姗来迟的吗?
她就这样坐着,久到已经开始怀疑人生,喀地,第二块石头这回打中窗棂。
“屋内的姑娘,可否请出来一见?”中低音,陌生男子的声音。
“我说不行,你就走人吗?”说见就见,你是谁?
外头静了一下。
“除非姑娘想惊醒屋子里所有的人。”这回,换了一把更加低沉,甚至魔魅,带着不容拒绝的声音。
乐不染一凛,来人居然有两个?
她飞快的把自己这些天的行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不出来自己哪里有出格的行为招人注目了?
母汤啊。
自己这距离美貌有八千万光年的脸蛋,营养不良的小身板,应该不会有人看上眼,更不可能是为了财,她出门穿的可都是勺娘的旧衣服,飞快过滤种种不可能,她也不啰唆,刷地打开了窗户。
窗,小得很,只够她露出小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