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的小翼自那日为追赶单桅船下了水,留着一艘一直未收起,这几天成了昭乐公主和傅柔绿的玩乐之物,并由谢馥宇手把手亲自教导操作方法。
此际船行在洛玉江上,前头是河道提督安排的两艘官船,漕帮大船则跟随在后,谢馥宇就这样驾着小翼带着两姑娘玩一段再追一段,返回帝京的途中便也不那么枯燥到令她焦虑。
她无须刻意去看,浑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傅靖战直勾勾的注视。
关于他俩的事以及她以往的身分,漕帮的大伙儿看着归看着,却也没谁会追着她问个水落石出,这着实让她松了好大一口气。
只是一向不爱跟朝廷打交道的裴少主,这回听说漕帮在圣上面前大大露脸,皇帝老儿龙心大悦有意召见,届时定有满满赏赐竟然两下轻易就被傅靖战说服了,原本要返回东海的行程轻易一变,漕帮大船决定开往帝京。
她不得不怀疑,裴元擘进京面圣讨赏其实是顺便罢了,他主要是想“看戏”,看她和傅靖战的这出戏会如何演变下去。
“宇哥……呃,宇姊姊,瞧啊,你快瞧,我能站稳,也知道怎么转向了,我是不是好厉害?”昭乐公主抓着帆杆子顺着风向调整,亭亭玉立的人儿在小翼轻船上迎风笑开,女儿家的青春可喜更添神采,美得真像一幅画。
“昭乐你玩好久,都说好要轮流玩的,该我了呀!”坐在小翼前头的傅柔绿微鼓玉颊,轻声抗议。
谢馥宇并未在这艘小翼上,而是泅在江水里。为了让两个姑娘在小翼上练好平衡感,她时而潜进江中,时而冒出头来,帮她们俩稳着小翼并调整方向,好让新手慢慢熟悉操纵的手感。
“公主确实厉害,才短短几日就孰悉操作的手感,站得也颇稳,再继续练下去很快就真能水里来又浪里去。”她真心称赞,毫不吝啬地比了个大拇指,又道:“柔绿也很棒,非常出乎我的预料,记得你小时候怕水,没想到如今能成功克服,这几天你下了水玩得也挺好。”
谢馥宇自我省思过了,既然这一趟非回帝京不可,且被迫与傅靖战同行,那她首先得面对的故人就是昭乐公主和傅柔绿。
那一日她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同她们俩说明自身的状况,她对昭乐公主和傅柔绿提及自身的鲛人族血脉,以及当年的“择身”之变……唔,咳咳,当然略过傅靖战在她成人“择身”时所担当的“角色”和提供了何种“协助”。
她原以为明白解释过后就大功告成,昭乐公主和傅柔绿知晓她的莫可奈何,想来不会为难她,岂料两只小的听完她的叙说后只晓得怔怔望她,下一瞬竟然放声大哭。
“呜哇啊啊——昭乐一直很喜欢宇哥哥,一直想宇哥哥当我的驸马,呜呜呜……驸马没了怎么办?”
“宇哥哥是绿儿的,绿儿是宇哥哥的,呜呜呜……可是哥哥变成姊姊了,绿儿怎么办?”
谢馥宇才真的不知该拿两只泪娃娃怎么办!
“呜呜呜……小爷我心里好苦啊,我也好想当你俩的宇哥哥啊,无奈老天不仁、造化弄人,谁把我的男儿身还来啊呜呜呜……”
结果就是耍赖比惨!
她嚎得比两个小姑娘还响亮,只差没在地上翻腾打滚,最后成功引发了姑娘家的恻隐之心,觉得她好生可怜,反倒双双安慰起她来。
除了重逢的头一天场面混乱,这些天谢馥宇与两个小姑娘已处得挺好挺自在。扪心自问,想来还是格外喜欢小女儿家,天真烂漫,可可爱爱的,逗弄起来特别有趣也格外让人心生怜惜。
此时,她才欲开口要昭乐公主从小翼上下来,让给傅柔绿玩一会儿,傅柔绿因为离她近些,正眨着眼睛好奇盯着她的耳后。
她心领神会,便侧首大方露出耳后的腮裂让两个小姑娘家看个够,“想必是因为今儿个潜在水里的时候较多,就自个儿裂肤生腮啦。”
昭乐公主和傅柔绿头一次见识,两颗小脑袋瓜倏地凑过来,又好奇又兴奋。
“宇姊姊,我可以摸摸吗?”
“我也想摸摸,会好轻手好轻手抚摸的,可以吗?”
“来吧来吧,给摸,谁让你们俩长得这样好看,是美美的女孩儿才给摸的。”谢馥宇潇洒挑眉,眼带桃花,立时逗得小女儿家咯咯娇笑。
又玩闹一小会儿后,谢馥宇将昭乐公主和傅柔绿送回前头的官船上。
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其实对漕帮甚感兴趣,向往江湖上的快意恩仇,私下问了她好多漕帮和江湖上的事物。
她们俩对漕帮大船上的各种机关亦兴味满满,常缠着要上船玩耍,不过今日倒是都乖乖让她送回官船,没有半句异议,因为傅靖战此时就在漕帮大船上。
昭乐公主闹这么一出,闹到把傅柔绿也拖下水,累得内廷宫中与安王府鸡犬不宁,动用了大批人马才将事情摆平,这中间还得庆幸老天爷保佑,及时将两个姑娘全聚全尾找回来。
大伙儿怜惜遇劫归来的十三公主与小郡主,在无比庆幸之余,唯有傅靖战冷脸以对。
都说长兄如父,他傅靖战之于傅柔绿,不仅长兄如父还如母,私下当真是把亲妹子傅柔绿抓到面前来训斥到哭,而昭乐贵为公主,他尽管怒斥不得更不能动家法,却能以迫人的目光和冰寒脸色待之。
结果可想而知,两姑娘家一到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见他这时候就在漕帮大船上,她们俩才不会傻得晃到他面前自讨苦吃。
官船上,宫人和嬷嬷们早都候在前头甲板上。唔,应该说,从一开始昭乐公主,下水玩耍,他们就一直守在甲板上紧盯江面不放,生怕出什么意外。
其实宫人和嬷嬷们是极不赞同昭乐公主去玩那个什么小翼轻船的,但劝归劝,墅公主全当成耳旁风,加上有傅靖战这位安王世子爷的默允,他们这些奴才才会天天担惊受怕。
此时一见公主和郡主终于回船上来,净布啊大巾子啦全都朝两姑娘罩了去,兜头罩脑襄了她们俩一身,连手炉都备上,并簇拥着赶紧回船舱去。
这温暖的初夏时节,且日正当中,准备手炉是哪一招?
谢馥宇兀自摇摇头笑了,驾着小翼一个俐落转向,眨眼间便回到漕帮大船这边,她将小翼的船绳系在大船船尾,随即抓着船舷边上突起的部分,翻身跃上甲板。
“呃?”甫站稳,一个转身却吓了老大一跳。
被裴元擘缠着白日饮酒的傅靖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两手摊开一件男款披风,不由分说已罩上她湿淋淋的身躯。
“我不需要的,都习惯了,何况又不冷,唔唔……”一方棉布当面袭来,帮她拭脸擦头,把她欲说的话全堵回嘴里。
等等!现下是什么情况?
她好像听到好几声噗哧一笑。
回过神来,她边躲开边抢下猛往她脸上擦拭的大棉布,瞪着对她“下狠手”的傅靖战急声道:“我自个儿来就好,你站着别动……你、你别再乱动!”
在场又听到好几声噗哧笑音响起,当中肯定有裴元擘的分儿。她实在不想让漕帮的兄弟们“看戏”,但傅靖战似乎毫不在意,这一点最令她感到头疼。
尽管已带着昭乐公主和傅柔绿练了几日小翼的操作,想来是直到今日他才有空在一旁看着她们下水练习。
他一直挺忙碌,虽说河道水军护着一行人往帝京而去,但拐走昭乐公主与傅柔绿的那群河寇并未被一网打尽,若不是急着想将皇上钟爱的帝姬以及自家亲亲妹子送返回京,他定会顺藤摸瓜细细详查,而非如现下这般,许多要务仅能利用河道提督的兵力去办,自身能做到的不过是时时监督。
谢馥宇不禁暗暗庆幸,还好今日是他头一回见她带女儿家们下水玩耍,若是他每一次都当着众人之面如此这般照看她……老实说,她当真消受不起。
“我把昭乐公主和绿儿送回船上,你也该回前头官船了,我可用小翼送你过去。”谢馥宇只想他离得远些,他靠得太近,她又要浑身不自在。
傅靖战并未立即答话,却是伸手碰触她耳后,腮裂在离开水中自动合起时格外敏感,她身子不由得一颤,本能地格开他的手。
傅靖战神情难测,语气徐沉。“适才能任昭乐和绿儿触摸,换作是我就不给碰了?”
“安王世子爷又不是漂亮好看的小姑娘家。”她想也未想堵了他一句,心跳如鼓,耳根发烫,他就是有本事让她变得不像寻常时候的自己。
闻言,傅靖战一怔,剑眉微挑的脸上依旧没太多表情。
他双手改而负于身后,忽地问:“你回帝京会在何处住下?裴元擘等漕帮帮众将在京中的漕帮大货栈落脚,据我所知,那里便如一座大杂院,你身为女子住那儿并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我跟着大伙儿都混了这么些年,大伙儿能住,我自然也能。”她语气略冲,偏不肯看他的脸,显然对于他强迫她回帝京一事仍耿耿于怀。
但他不能不去逼她、强迫她。
傅靖战心中清楚,唯有她返回帝京,坦坦然站在所有人面前,他才能有机会将她光明正大地挽留在身边。
他任她离开七年有余,而今重逢,他终能确定这一份深藏的、朦胧的心意,曾是懵懂不知,幽微而迷茫,但得以来到她面前,见到她、靠近她、拥抱她,他已无法再放手。
“你回帝京的住处,听我安排便是。”他就想待她好,想让她舒舒服服的,无奈表情不对,口气不佳,用字遣词也不妥。“我知道你不会一进帝京就直奔镇国公府,但你也非回去不可,哪一日你想好要回去,我再同你一起。”
他这根本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镇国公府的人事物永远是她内心深处的一道逆鳞。
谢馥宇对他原就一肚子气未消,此时又被他霸道的态度惹恼,若非大船甲板上还有兄弟兄们明目张胆看着,她都想把手中擦得已然湿透的大棉布朝他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俊庞砸过去。
“小爷我自个儿的事,由我自个儿看着办,不劳安王世子爷费心!”不能当众动粗,只好一字字狠狠招话。
撂完话,她推开他大步就走,头也不回躲进船舱中,来个眼不见他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