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 皇甫谧《针灸甲乙经 正邪袭内生梦大论》
近日朝上一片郁气沉沉,文武百官人人提心吊胆。
据说是后宫的惜妃娘娘又病了,所以大君心忧如焚,为此龙颜震怒,处罚了好几名太医,就连医术精湛通神的黄老太医也被叮得满头包,日日得先服了养心丸才能强撑着走进如意殿。
可事实上,真正每日得鼓起勇气才能蹭进如意殿的却是慕容犷。
他怕小人儿还在生气。
“唉,怎能不生气呢?”他眸光满是忧郁与自责,每每想起那一幕,他就恨不得狠殴自己几拳。“孤做了恶梦,却险些掐死了她,那么细细嫩嫩的颈子如今瘀青肿胀得发黑,还不知痛成什么样儿了,难怪她会恼孤就算恨上了孤,那也是应该的。”
素来俊美邪魅的慕容犷神情恹恹,整个人像被霜打蔫了的白菜,几日下来眼底下方已经青了一大圈,憔悴颓废得厉害。
他心情糟到连在御花苑中“巧遇”几个打扮得娇媚如花的嫔妃时,都气到立时发话让黑子把人拖下去按宫规从重处置!
五十大板打得几个娇滴滴的嫔妃屁股开花,凄惨鬼叫连连,最后还是暂时掌理后宫之权的风贵姬怕当真打出人命,亲自向大君请罪,这才把那几个不长眼的嫔妃领回去。
“娘娘,想当初您能接下执掌后宫的大任,奴还替您高兴呢,可是如今看来,倒全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害得您夹在中间都要里外不是人了。”风贵姬的左侍女忍不住咕哝,“要是太宰大人知道了,肯定心疼。”
“住口!”风贵姬秀美的眉毛紧紧蹙起,严肃地斥道:“这也是你能说的话?莫不是本宫平时太不拘着你们,让你们都忘了我风家祖训——不可多嘴饶舌,妄议内事?”
左侍女吓得跪了下来。“奴大错矣,请娘娘责罚。”
“记住,我风家书香传世,向来礼义为先,绝不可妄生不应有之贪念,只须在其位谋其政,竭诚为君上效力。”风贵姬沉静正色道,“今日你犯了口舌之罪,自掌三十,往后若再犯,定当罪加一等!”
“诺,奴领罪。”左侍女恭敬地磕了三个头,不哭不闹地乖乖自行下去掌掴。
风贵姬低叹了一口气,转首对身侧另一名右侍女问道:“观秀院那儿还闹得厉害吗?”
“窦贵呃,窦采女口口声声要求见大君,还有窦国公”右侍女神情有些迟疑,“不过大君有令,窦采女尚在禁足中,所以门口的宫人和龙禁军还是拦住了。”
风贵姬苦笑着摇摇头,“她虽是铸下大错,谁都求情不得,但在本宫力所能及上,能帮还是多少帮点儿,终归是姊妹一场。你亲自去传话吧,让内务司的人别克扣窦采女的用度,就算她不是贵妃娘娘,也总还是大君的亲表妹,大君也不想人糟蹋她的。”
“娘娘善心,窦采女定会领受您这份情的。”
“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现在落得区区一贵姬的照拂,心里又怎么会好受呢?”风贵姬低声道,“本宫私下的照应,别让人知道,这样于本宫于她都好。”
“诺,奴明白了。”
“在这后宫中,只有老实人和聪明人能活久一点。”风贵姬抬眼望着碧空如洗的天际,悠悠地道:“本宫不聪明,也就只能老实些了,本宫,会做好该做的事的。”
风贵姬吩咐完,又忙着处置打理其它繁琐的宫务去了。
如意殿中,孟弱愣愣地对着大大小小十数株珍贵灿烂美丽的盆景发呆。
昨日送来的是各色啼声清脆的黄鶸莺雀儿,甚至还有几只会摇头晃脑吟诗的八哥儿。
再前日是一匹又一匹的绫罗丝绸,珠翠头面……
她如何不知这是谁人的手笔?
孟弱心绪复杂酸涩难辨,默默地挥了挥手,示意儒女领人把盆景全数搬出殿。
她,瞧着心烦。
满脸陪笑的黑子都要哭了,“娘娘,您、您不再看几眼?这都是各地进贡的上品娇种花树,小巧玲珑花香四溢,大君特地请教过太医了,说是搁在寝殿内嗅闻着香气入眠最好,娘娘也能得一夜安睡——”
她摇了摇头。
黑子脸都垮了,嗯嗯啊啊了半天,最后还是只得垂头丧气告退。
素来娇病柔弱好相处的惜妃娘娘,怎么这回气性这般大?难道真不给大君留点面子了吗?堂堂大燕君王都这样伏低做小地连番讨好,她再这么端着得理不饶人是不是太过了?
不过这些话,黑子也只敢在脑子里偷偷过水一遍,给他天大的狗胆子都不敢说出口,要不头一个不放过他的就是自家大君!
“主子,您就别再跟大君呕气了吧?”儒女呈上参茶,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好言劝道。
孟弱接过参茶却没有喝,只是面露疲倦,让儒女也下去了,她独自坐在寝殿中,玉葱般纤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雕金嵌玉的杯身。
连儒女都觉得她恃宠而骄、不识好歹了吧?
如今自己也算是被娇养于锦绣之中,日日喝金咽玉,过着那宛若神仙妃子的人上人富贵日子了,放眼后宫,再无嫔妃敢同她争宠竞艳,那个权倾天下的俊美帝王更是把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所以,她就该知足、忘却前世种种悲苦血仇毒恨了吗?
孟弱眼眶逐渐湿热,只觉烧灼刺疼得几乎成盲,刹那间真有疯狂捣毁眼前一切的冲动!
可她天杀的不能心软,她可以不为自己复仇,就当自己前世之死是算计不如人,可她却不能不替自己的孩儿讨回那血淋淋的公道!
她的孩子已经会在她肚子里翻身,顽皮地手舞足蹈,时不时用他的小脚丫把她的肚皮撑出一个小小凸起来,和她打招呼……
可最后他是血肉模糊、浑身青紫地降世,他尚未呼吸到第一口人世间的气息,就已经僵硬如冰地死去……
孟弱泪水狂流,无声地哀泣起来。
“孩儿……孩儿……都是阿娘害了你……如果不是阿娘沉浸在那虚假的幸福里,自以为你父也和阿娘一样期待你的降生,以为……以为他会护着我们母子俩……错了,都是阿娘大错特错……”
这一世,阿娘斗垮了崔丽华,还让窦贵妃和珍妃相继落马,牵动了那潜藏在朝政底下的暗流,还做了种种不可言说的算计……
你父如今已然将阿娘捧在手掌心上,被阿娘耍弄得团团转,可为什么阿娘却一点也不觉得得意欢喜?
“不,阿娘不能心软……阿娘不会心软……孩儿你再等等等……这一切的血债都收回以后,阿娘就去陪你了……”她嗓音破碎的喃喃,却带着刻骨铭心的坚定。
隔了一生一世遥远的时间荒漠,孩儿你得慢慢走,千万要等着阿娘追上……可好?
慕容犷负着手,颀长身躯伫立在如意殿外的花墙下,透过花墙攀藤掩映的窗口,望着那抹在葡萄树下的小小身影,一颗心绞拧成团,更有无数无数抓心挠肺的冲动,想要冲进去一把将小人儿给牢牢圈进怀里……
可他就是不敢。
做梦都没想到,他慕容犷有朝一日竟会为了一个女子神魂颠倒、揪心揪肺得不能自已,只她略皱一皱眉他就心慌意乱,她伤了病了痛了,于他来说更不啻是天崩地裂……
这滋味太不好受,心时时像是悬着的,忽而在云端之上,欢快得言语难描,忽而坠在冰窟烈焰里,苦苦翻腾百般煎熬。
偏偏他已然上瘾,不可自拔,甚至还深深享受着这痛并欢喜着的折磨。
小阿弱,大巫卦象上说了孤是你的劫,可按孤说,你才真真是孤的劫啊!
那个梦……那些梦惊悸痛楚悔愧几乎令他窒息,在大汗淋漓惊醒过来后,他都得不断重复告诉自己,那只是梦,不是真的,阿弱还在他身边,被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大巫虽说了他和小人儿注定藤缠树、树缠藤,死生不离分,他听来虽欢喜至极,可大巫随之而来的叹息彷佛还在耳边,总令他莫名有种不祥的惧意。
“唉。”他的脸庞都快贴在花窗上了,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纹,觉得自己真真是病入膏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