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上哪去?哪里是他可以喘息安歇的地方?
行人只看见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骏驹风驰电掣,自长街上一掠而过,它一直跑到东城温家门前,威风凛凛地转了个圈,昂首嘶鸣,听到动静的温家门子出来一看,却只见一匹无人乘骑的玉花骢正大口的嚼着他们家石墩前的嫩草。
此时的温宁宁正就着浣花的手在喝药,药汁一入口,苦得她眉头和小脸都皱成一团。
冷不丁,一只大手覆上她的额。“敢情好,这是退烧了?”
靠在迎枕上的温宁宁一下没回过神来,愣愣的用苦瓜脸瞧着那只手的主人。“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小碟蜜饯来到她面前,“瞧你喝个药苦成这样,这是伽罗斋出了名的陈皮咸金枣,你吃上一颗甜甜嘴。”
温宁宁看着那金黄、金黄的陈皮赃金枣,乖乖的张了嘴,一入喉,果然生津止苦,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我是被贼人砍了一刀,看起来不好,怎么你的样子看起来也像被人砍了一刀?”
向来干净整洁的人,下巴的青髭没刮,眼下还带着想掩饰却掩饰不了的疲惫,这人是都不睡觉的吗?还是心里有事?
她把碟子接过去,放在被褥上,一粒粒拣着吃,眼角余光却没漏掉步孤城蹙起的眉峰。
这人以前就冷,这会儿根本就是个移动的大冰窖,谁看谁躲,难怪她屋里的几个丫头一看见他来,全都躲个精光了。
“不是不让你吃,吃多了,要是克化了药效就不好了。”步孤城见她小脸上除了少些血色,眼睛亮晶晶的,不知为什么看着心里就敞亮了些。
“你一个大男人还懂这些?”这陈皮咸金枣真好吃,要能配上咸甜的霜瓜子就更妙了。
“我从小和妹妹相依为命,什么都得懂上一些,就算不懂的也要设法弄明白。”
相依为命,听起来很是辛苦的味道。“说到令妹,她可还好?堂堂一个郡主怎么会让那些贼人给拐了?拐带郡主,是嫌命不够长还是脑袋叫驴子给踢了?再说王府的护卫小厮丫鬟婆子都躺着领工钱不干活的吗?居然就让几个贼人把人给掳了?”随便想想都是破绽啊。
步孤城露出温宁宁从未在他脸上看过的苦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府里当家作主的是我继母。”
“哦……”温宁宁哦了好长的音,“我懂。”
权贵世家后宅的肮脏事从来没少过,身分地位越高的人家只会更惨烈,何况她前世还曾嫁入均王府。
“你所谓的‘懂’是什么意思?”他笑问,只是眼光黯淡。
一个被兄嫂捧在手掌心上的人儿能明白什么?接着他便看进了温宁宁温柔又充满真挚的水眸里。
是的,原本的温宁宁应该不懂才对,但是上辈子的叶曼曼却是非常明白,那种把你当眼中钉,肉中刺,非拔除而后快的人和态度,掩盖在算计、自私自利面具下所谓的家人,会让人觉得非常空虚,有时候空虚得都想死掉。
可是你又死不了,不得不活在那样的氛围里,日曰谨小慎微,恐怕行差踏错,被人抓到小辫子,又得来莫须有的罪名和惩处,那种委屈和愤怒,无处可说,无处可逃。
温宁宁紧紧的看着他,手里下意识的理着衣襟,“你知道叶家大姑娘吧?她亲娘早逝,是后母当的家,她从小到大吃的苦头、受的委屈,想必不会比你少,差别在于你是男子,你在外头可以海阔天空,到处任你遨游,可她一个姑娘屈居内宅,连要出个门,没有后娘的同意,哪里也去不了,这般的憋屈和苦楚,将心比心,所以我说我懂。”
一种安静却温柔的默然涌了上来。
他有些明白她为什么和叶家大姑娘亲近了,她有颗体贴又温暖的心。
这样的温暖他很少感受到。
有种甜甜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他忽然笑了,表情那样哀伤而温柔,“……谢谢你的理解,你是第一个真正懂我的人。”
温宁宁淡淡一笑,一个外表坚强如铁甲的男人却也是个饱受亲情伤痛的男人,真是让人心疼啊。
步孤城并没有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氛围里太久。“你能出门吗?”
“有什么不能的,我伤的只有胳臂,腿可是好得很。”她挑眉。
步孤城被她逗笑了。“那出去走走?”
“好哇,我们找曼曼出来吃茶聊天,一起去?”出门就想到叶曼曼,人多有伴嘛。
“也行。”去哪里不是去,何况他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当时只是想离开那个家,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在他还没理清思绪时,就已经来到这小姑娘的面前了。
温宁宁怔了下。这么好商量?
这人第一次见面时的软硬不吃,跟粪坑里的臭石头有得比,这会儿倒有了天渊之别。
原来人跟人之间需要相处,只靠第一个印象评判这个人,实在作不得准。
看着积极起身的她,步孤城忍不住调侃道:“你这哪里像一个受了伤的姑娘家?”
谁家姑娘不是破点油皮就唉唉惨叫,她居然还说自己受伤的地方只有胳臂,其他都不碍事?因为这样,他竟然觉得她可爱极了。
不曾相处过,不知她的性子如何,可真正被触动的那一刹那,他也具体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浪潮翻涌着,推撞得他晕眩。
而眼前这姑娘像一团云,将他裹在半空,让他晕乎乎的,却一点都不觉得反感,甚至有些陶然。
“咱们一起去吃神仙肉吧。”她已经趿拉上绣鞋。
“京享斋的神仙肉?为什么?”
“我看你心情不好,吃了好东西心情自然就会变好。”这是她奉行的人生哲学,遇到一时不能解决的事,那就大吃一顿,到时便能百忧全消。
“还有这个理?”
“就是这个理。”
用食物来安慰心情,这是歪理吧?他从未被这样安慰过,无论心情还是胃肠。
从来没有人想到他也是人,而且年纪还不大,当他找不到发泄出口的时候,没有人想过他也需要慰藉。
但眼前这小姑娘却什么都想到了。
“那走吧。”他伸出胳臂。
“从墙头出去?”偷渡啊,这可有趣了。
“有何不可?只要让你院子的丫头把嘴管好,有人寻你,多加掩饰就是。”
这人很有做坏事的潜力。
几个丫头见她家未来姑爷潜进小姐香闺,本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当作没这回事的,可这会儿要带着受了伤的小姐出门去?
这怎么可以!
只是几个丫头很快就蔫了,不说未来姑爷的气势太骇人,单单站在那,什么都没做也能把人吓得半死,她们没胆子去挑战他的威严,再则,她们是小姐的丫头,不听小姐的话,听谁的?
说到底,只有点头的分了。
温宁宁被裹得严严实实,由步孤城抱着跃上高墙,足点瓦片,轻车熟路的往温家大门而去。
温宁宁被斗篷遮掩得只剩下两只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忍不住讃叹,“想不到你的轻功这么好。”
“功夫可以不好,轻功用来逃命的,自然得用心学了,还得学得炉火纯青,才不会跑输别人。”
温宁宁噗哧笑了出来,“你可是堂堂的大将军,凡事得身先士卒,按你这等方正不阿的性格,怕是所有的人都逃光了,你也要忠于职守,恪遵使命,叫你逃,难啰。”
“想不到你知我甚深,不把你引为知己,好像说不过去。”
“这倒不用,那些个什么红粉知己、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我可不会,往后你少绷着脸骂我就行,其他的我不要求。”
“我几时骂过你了?”步孤城脚不沾地的飞身上马,将温宁宁放在马背上,从头到尾避开她受伤的那只胳臂,待她坐稳,提起缰绳,用马蹬踢了下马腹,马儿嘶鸣一声,飞快的把侯府的牌匾甩在后面了。
“你自己凭良心说,心里都不曾排揎过我?”她不依不饶。
“你真要听实话?”他的声音有些飘。
马蹄哒哒,微风徐徐,温宁宁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飘在空中,拂上了步孤城的下巴和薄唇,他觉得有微微的痒意,却一点都不觉得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