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袋子是她在小黑屋第一次碰到步孤城时,装傻向他要来的,几日前她从压箱底里找了出来,每夜搁在枕上当作念想。
绿雀和浣花立在门旁对视,浣花轻叹道:“夫人又想大将军了。”
“我也看出来了,夫人最近总随身带着那只麒麟袋,整日把玩,难道是因为那麒麟袋好看吗?”绿雀也有开窍的时候,并非那个一直大剌剌的小姑娘。
“惦记一个人的滋味还真不容易。”浣花有感而发。
腊月一过年关就近了,很快到了除夕,王府这条大街虽然不若平民百姓家那不绝于耳的放鞭炮,但是外面的爆竹声也是此起彼落。
大将军府人口简单规矩少,大将军不在家,夫人又怀了身孕,仆役婆子小厮们全都不敢马虎,温宁宁看在眼里,大年三十这日大方发下赏赐、月钱还有米粮、瓜果糖等物,乐得这些下人们感恩戴德。
他们有的是步孤城从牙人手中买来的,有的主家遭祸不知几度被转卖,有的是步孤城手下的伤兵,无处可去被他收留,他们只想有个安定的处所可以终老,却没想到夫人待他们如亲人不说,在银钱上也不曾亏待,年关难过,大将军夫人却什么都替他们想到了,还让他们有什么缺的都可以尽管讲,她会让管事尽量办。
这样的主家是当奴才的想都不敢想的,也许他们真的能够指望在大将军和夫人的庇护下,安乐的过起日子来。
到了晚上,主仆七、八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步窈倒是熟练,很快就捏好一粒粒元宝似的饺子,她身旁侍候的常嬷嬷大呼小姐青出于蓝胜于蓝,就算嫁人也不用担心了,换来了步窈的脸红娇嗔。
步孤城去了战场,步窈与苻家亲事自然推迟了,但苻家已经提前将聘礼送过来,就等步孤城回京,也就是说这桩婚事是板上钉钉了。
步窈这些日子在她的院子里忙着绣嫁妆,不轻易出院门一步,要不是年三十,恐怕她还窝在屋子里呢。
宇宙和洪荒领的是护卫的职责,却没想过会被招呼来一起包饺子,这样会不会怠忽职守?可看着吴乔完全没什么不安的坐在那个叫绿雀的丫头身边端水、端盘子,鞍前马后的服侍,两人便也乖乖的坐在一处。
“大家团聚在一起包饺子就是取着招财进宝的意思,下锅好吃就行,不用太计较摺子捏得漂不漂亮,你俩尽管下手去捏。”温宁宁看得出来她们也是那种不怎么进厨房的,两人捏得小心翼翼,一个馅多了,一个馅少了,她接过来这边补补,那边刮掉一点,就是一个完美的饺子了。
“我们姊妹从小在军营长大,没做过这些。”洪荒是姊姊,大多由她发言。
“往后你们在这里住久了,闲暇的时候多和浣花学着,以后说不准就是个进得了厨房,入得了厅堂的女人了。”
“我比较喜欢一刀砍倒一个敌人,一拳撂倒一个敌手。”宇宙撇了撇嘴。
“那也由得你。”温宁宁笑道:“要不子时的炮竹就由你来放了。”
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是胆子大的都喜欢炮竹。
以前她在娘家的时候总是抢不过四个侄子,那几个皮猴子今年应该开心了,再也没有她这个总仗着身分抢他们炮竹的长辈了。
从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主子,宇宙笑着揽下放炮竹的差事。
“浣花,你看我这饺子怎么样?”向来拿刀拿剑握拳头的吴乔包饺子,那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但是再不济,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以前他在温家那段日子没少和厨房的婆子们打交道,包个饺子难不倒他的。
“比我包得漂亮。”浣花点点头,不吝啬赞美。
绿雀却毫不客气的往他桌子下的脚踩去,“你这是炫耀吗?”她、浣花、宇宙和洪荒包的都没有他齐整好看,这不是炫耀是什么,臭男人!
气氛和乐融融,除夕守岁是传统,守到子时才能睡觉,很快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温宁宁随意挟起一个放入口中,一咬开是小甜果的馅,吃在口中甜孜孜的,融化的甜果汁在舌尖散开,其他人吃到的却都是包着铜钱的饺子。
咬着铜钱的人全都喜气洋洋,这可是象徵着来年招财进宝呢。
但是绿雀细心的发现了。“怎么我们的饺子都是铜钱,夫人却是小甜果的饺子?”
“我喜欢甜的。”温宁宁说道。
她盼望和夫君新的一年里甜甜蜜蜜,嗯,回头给盛饺子的厨娘一个大红包,干得好!
步窈吃了两个饺子就藉口困倦回院子去了,余下几人热热闹闹的吃完了饺子,温宁宁让绿雀服侍着洗漱,接着便让他们都下去玩耍。
过年嘛,就不拘着他们了,大家也着实辛苦了一整年。
温宁宁把葫芦袋放在胸口,揉揉上头的纹理,渐渐的阖上眼睛。
原本身为大将军夫人的温宁宁大年初一是要入宫给皇后朝贺的,但是步孤城抗敌出征去了,堂堂的大将军夫人又怀了身孕,于是皇帝便在各衙门封印前的最后一日下了旨意,免去了她的朝贺。
对于她小小年纪就攀上大将军这棵大树,甚至有资格穿着大将军夫人的朝服参加宫廷朝贺,偏偏还因为怀了身孕,皇帝免了她的奔波,各府的外命妇说不忌妒是不可能的。
试想像她一般年纪的女子许多才刚刚从孙媳妇熬起,她可好了,除了个大将军夫人的头衔,她的夫君还已经把家分好,不必早晚侍候婆母立规矩,一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他日要是步孤城凯旋回京,又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尊荣?
一个傻子居然能走到这种地步,得有多善于钻营?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温宁宁抚着有些大的肚子,一边吃着常嬷嬷腌的紫苏梅,一边听着绿雀叽哩呱啦把外头的闲言碎语倒出来给她当笑话听。
温宁宁听完只是笑笑,她不需要讨好那些忌妒眼红的命妇们,只要把自己的小家顾好就好。
“还有啊,太子妃没了,据说是除夕夜那天过去的,宫里不让消息往外传,说是晦气,可小内监们的说法是怕在北地的太子分了心,这才严加封锁的。”她如今是夫人跟前第一把交椅的大丫鬟,不用出去四处打听,只要稍微透露点意思,就会有人把消息送到她跟前。
温宁宁神色没什么变化,这位太子妃与她素无往来,无从伤感起,太子妃长年缠绵病榻,对大襄朝百姓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如今解脱了,对一个女子来说应该是免去了往后更多的辛苦,这样也好。
毕竟,一个女子要面对将来的三宫六院六十嫔妃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三月,暖风习习,绿柳花红,莺飞草长,是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
京里头的姑娘早早换下厚重的衣裳,穿上了飘逸的春装,大将军府里的春花也开得生意盎然又生气勃勃。
二月的时候温宁宁接到步孤城的信,信里告诉她襄军大胜,不日便可启程返家,她高兴得望穿秋水,这盼啊盼的飞快地过了一个月,再次接到消息时,步孤城明日就能抵达京郊。
她高兴的抱着亲卫传回来给她的步孤城亲笔纸条,打算今晚早早睡下,明日到京郊去迎接她的夫君。
只是当晚步孤城到没到京郊还两说,她却突然发动了。
她的肚子很大,已经大到让人乍看都会吓一跳的地步,虽然不至于寸步难行,但在侍女的扶持下走两步路就气喘吁吁,从她五个月起女医和稳婆更是不敢离她半步,因为大将军夫人的肚子里有两个胎儿。
半个襄京的人都知道温宁宁未嫁人前是有喘症的,虽说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但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是一脚踩在鬼门关上,她又带着胎病,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实在没人敢去想。
产房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温宁宁一发动就被送了进去,没多久就看见婆子们端着脸盆等物进出。
大将军不在家,夫人要是有个万一……他们也都别想活了!
梁太医接到消息也马不停蹄的赶来,他不是女医也不是稳婆,所以不好进去,可他亲口答应过大将军,大将军夫人临盆时他必定会来看着,所以就算不能进产房,他也在外头候着。
时间一直过去,婆子端出来的脸盆都是满满的血水,看得几个候在外头的丫头腿都直发软,生孩子好可怕啊!
浣花立马转身去了大将军府的小佛堂,绿雀当场跪下满天神佛的祈求,见惯生死的洪荒和宇宙脸色也不好看,皆是担心不已的神情。
梁太医只能抓着稳婆问个不停,对方苦着脸摇头,“孩子出不来,夫人就算含了蔘片也没多少力气——”
突然,一道银色旋风席卷而来,越过不安的仆役、婆子和梁太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丢出了什么让吴乔一把接住,人却头也不回的进了产房。
吴乔看着自己手里捧着的宝剑,脸上布满不敢置信,这是他们家大人的剑,大将军不是明天才归来吗?说好的明天呢?
穿着银色盔甲,脸上风尘仆仆的步孤城推开了拦阻的婆子们,她们急得嚷嚷道:“大人,这妇人产子,哪有男人进来的!”
只是再怎么阻拦也抵挡不住步孤城遇神杀神、见佛杀佛的气势,在他慑人心魄的气势下还是让他冲了进去。
屋里充满浓浓的血腥味,除了稳婆们的吵杂声,一丝产妇的声音也无。
一见他心尖上那小小的人儿挺着大大的肚子,毫无声息的躺在床上,步孤城只觉得心口剧痛,几乎要疯狂。“宁宁,我回来了!”
床榻上双目紧闭的女子眼皮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无力的眼神在看到眼前满脸胡碴、满眼疲惫的步孤城时,很努力的想让自己露出笑容,然而挤出来的却只是破碎的一抹颤动。
步孤城紧紧握住她冰凉到近乎没有暖意的手,弯下腰在她的耳畔低喊,“我回来了,对不起,我迟到了。”
温宁宁的睫毛颤了颤,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住越发缥渺的心神,“我以为……我等不到……你……归家。”
步孤城满眼通红,用满是胡碴的唇亲了亲她布满密密汗珠的额头,“孩子我们不生了,我只要你好好的。”
要不是身为产妇,温宁宁真的会笑出来,生孩子要是能让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要生,哪还会有这许多的悲欢离合。
“不……我要……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早就绵软的身子忽然又充满了一定要生下孩子的强烈慾望。
屋子里七八个稳婆都是有着丰富经验的好手,其中一个见温宁宁有了庞大的意志力,忙趁机鼓励道:“夫人,再用力……对对对,就这样,大人,拜托您继续和夫人说话……”
没有人管产房里有什么忌讳和不宜的,万事都没有让夫人平安生下孩子更重要。
另外两个重金礼聘来的稳婆连忙去推温宁宁的肚子,步孤城被挤到一旁,可还是紧紧握着温宁宁的手不放,想着他的女人正在帮他生孩子,就算脑海中一片空白,用挤的也要挤出话来,搜索枯肠的结果就是把战场上和鞑子敌对的厮杀说给她听,他也不巴望忙着生孩子的妻子能听到他说的话,只盼能给她几分气力。
一下是战鼓如虫雷,一下是激战动天地,一下烽火满天,日暮沙场灰做烟……诡谲的金戈铁马画面彷佛在眼前重现,一屋子的稳婆、仆妇听不懂的毫不在意,听得懂的只觉杀气冲天,也的确,大将军夫人和肚子里的娃儿要是有个不好,她们这些人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不是杀气是什么?
温宁宁哭笑不得,纵横沙场的铁面大将军这下真成了个二愣子,不过愣神中却听到了稳婆惊喜的喊叫——
“夫人,再使把力气,已经看见婴儿的头了。”
温宁宁只觉得下坠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倾泻而出,步孤城目不转睛的看着,见到婴儿那稀疏的胎发,湿漉漉还带着些血丝的小身子,不知怎的眼角竟微微发热。
随着脐带剪断,婴儿嘹亮的啼哭声立刻响起,一旁的稳婆连忙接过去擦洗包裹。
“还有一个的头也出来了。”稳婆又高喊。
步孤城懵了。
怎的还有一个?
他一下回过神来,神情震慑,满脸激动。“宁宁,我们有两个孩子?你写信的时候为什么都没告诉我?”
产妇没有声响,她累极了,一听到稳婆的声音,再次施力生出孩子后便昏睡过去。
“大人,咱们要替夫人擦拭身子,您还是出去看看两位小公子吧。”
“宁宁?”他不放心地又喊了声。
稳婆壮起胆子。“夫人这是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就会没事。”
步孤城不知道他是怎么踏出房门的,院子里等待的众人只见他同手同脚的出来,然后左右手就被乳母和婆子塞了两个一宝蓝、一湖绿的襁褓。
“左边这是大公子,右边的是小公子,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双喜临门,可喜可贺!”两名乳母同声道贺。
步孤城面无表情的盯着婴儿的小脸,初生的婴儿好看不到哪里去,皮肤皱巴巴的。真丑!他闪过这个念头,随即蹙起眉头。
这么丑的孩子幸好是小子,将来不用怕得替他积攒庞大嫁妆才能出嫁。
但丑猴子一个就够了,怎么一下来两个?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照顾好大、小公子。”步孤城板着脸负手走了,脚步迈向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