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找死啊!竟敢指摘凤郡王的不是,胆子肥了也不是这样的,这不知道哪来的小矮子,这下怕是死无全尸了。
“我莫名其妙掉下来?被你的臭鞋砸到是本郡王自找的?”他阴恻恻的反问,声音凉丝丝的钻进人的骨子里,稍微亲近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这天,是九皇子贞静王善鄯的生日,他和谢左相的嫡次孙谢语,雒邑王朝大商谈岳之子谈观,齐聚在老魁号酒楼二楼雅间饮酒听曲,顺便替贞静王祝寿。
这九皇子因为得圣上宠爱,在京城赐了府邸,都十九高龄了,却一直住在京城没有就藩,每天过着富贵闲人的生活。
除了谈观,这几人从小一起长大,常常一起结伴踢蹴鞠、打马球、狩猎、骑射、赛马,比亲兄弟还热络。
楼下大堂的小歌女把南方吴侬软语的小调唱得乐声缥缈,荡气回肠,宽大的舞台上,一群舞姬长袖飘飘,翩翩起舞,酒酣耳热,锦瑟妙音,任雍容却听得昏昏欲睡,手端着酒盏,眼睛不时往街上瞄去。
正心不在焉的啜着极品玉粮液,心不在焉的瞧着窗外,瞄啊瞄的,让他瞄出了个苗头。只听见街道上一个少年喧哗的喊着,“有小偷!有小偷!抓小偷啊!”却不见什么人理会。
平常的任雍容是绝不会插手这种芝麻闲事的,不过这歌舞实在让他无聊到昏昏欲睡,与其在这里无聊致死,不如下去瞧瞧。
他没打招呼,放下酒盏,转身而起,如云间雁子纵身飞入人群中。
他这动作惊得其余三人也抛下酒盏,齐齐踱到窗边,接着心有灵犀的互觑,几乎是有志一同的快步往楼下而去,候在外面的小厮随从不知发生什么事,以为有刺客出现,拔刀的拔刀,拿剑的拿剑,如临大敌的把大堂里的客人全吓得夺门而出,一时鸡飞狗跳、鬼哭神号。不过任雍容万般没想到自己比金矿还要稀少的好奇心,给他招来的竟是一只靴子!
芮柚紫只知道被任雍容勒得快没了气,这男人用得着下手这么狠吗?想喘气、想活命,她下意识就想往任雍容拎着她领子的手打去,可是任雍容身上冷冽的气息不断传来,她能感受到他的盛怒,这认知把她刚燃烧起来的反抗给瞬间掐灭得一点儿都不剩。
“我……都给……公子您道歉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再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荷包没了,小偷跑了……怎么想都是我损失比较大啊!”她已是近乎哀求的致歉。
任雍容属于高瘦身材,就见他玉树临风站在那,凤目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神,没有人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也许想着怎么处罚这位不知死活的小子,但实际上他在看自己掌握下这小矮子悬空的双脚,他那只只着白袜的脚匪夷所思的小,他若是再不放手,这矮冬瓜就得去向阎王报到了。
他从不怜惜任何人,即使女子亦然。
他近乎邪佞的睨着手里的小豆丁出气多、入气少的模样,一张小小脸蛋最让他看不过去的是,漂亮双眼漾着不知是惊恐、气愤,或是弱者的眼泪,坚持着不在他眼前让泪水掉下,那固执和脆弱交织成让人无比心折的神情。
他忽地怔住,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名的手撩拨了过去,起初戏弄的动机顿时消失不见,反倒生起一种……笔墨都无法形容的酥麻感。
他眯着眼,下意识的想要抹去那种感觉,他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因为气愤而衍生的错觉……一定是,一定是这样。
说到底,就两人的体型来讲,他好像有点仗势欺人。
突然而来的认知,五指倏然觉得烫,似自有主张的松开。
落了地的芮柚紫呛咳了好几下,趁机用力吸了好几口鲜美的空气。这算不算死里求生?原来能呼吸、能活着,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她不去看任雍容的脸,暗自骂了好几声混帐,心里依然不解气,不过不解气又如何,形势比人强,自己的拳头没人家大,这人又霸道的听不进她的解释,无可奈何之余只能努力说服自己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屁孩计较,不过一颗心始终凉凉的怎么也暖不回来。
“小兄弟,瞧瞧,这小子是不是偷了你荷包的小偷?”一道温和又醇厚的嗓子凌空而来,宛如丝绸划过肌肤。
就见谢语姿态优雅的排开人群,将那披头散发的偷儿一推,压他顺势下跪,通身宛如冷玉的书生气质和粗鲁手段,非常的极端和矛盾的违和感,却又令人移不开目光。
而九皇子也一派闲暇的和白白净净的谈观站在不远处,瞧着戏。
能见着任雍容那脸上印着鞋印子,就算冒险混在人群里被刺客钻空子的危险,也值得啊。
芮柚紫忽视还是不舒服的喉咙,看见谢语手里正一上一下投着荷包玩耍,再看看像滚过泥坑,灰头土脸的孩子。
那绣有缠枝海棠花的荷包是她的无误。
这孩子就是那个偷儿也无误。
“为什么偷钱?”芮柚紫蹲下来,问得直白。
那孩子十分瘦弱,看似孩童又似少年,小脸虽然晒得乌漆抹黑,又一身补丁,但眉睫乌浓,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起来很机灵。
“直接押送官府就是了,有什么好问的。”人群中爆出路人甲的意见。
呸,方才她满街喊叫抓小偷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出来帮个手,这会儿落井下石倒是抢当出头鸟了。
少年慌了,眼底漾着水花,却坚强的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求公子不要把我送官府,我娘病了,需要银子看大夫,我实在没办法,不是存心要偷公子的钱。”
很老梗的情节,很老套的台词,却说得条条有理,令稍微有同情心的人都会想要放他一马。
芮柚紫瞧着他的眼睛,见他不闪不躲,再问:“你几岁了?名字呢?家住哪?”
“真是妇人之仁,既然敢下手行窃,一旦失风被逮,就要有坐监的心理准备,你这问话简直是多此一举。”任雍容凉凉的开了尊口。这小子与他的事情还未了,居然敢撇下他和一个完全不值一提的贱民说话!他向来是心狠手辣、睚訾必报的人,他和这小子的帐还没了呢!
“别吵!真没礼貌!”芮柚紫轻斥斜睨他一眼,完全一副不屑的姿态。
从中打断别人说话,家教礼貌都到哪去了?
这话一讲完,四周寂静得像已经过了宵禁时间,行人绝迹的京城,只听见沙沙落叶刮地的声音。
任雍容拳头握得喀喀作响,想活活撕了芮柚紫的心都有了。
任雍容铁青的脸色看在一干“猪朋狗友”的眼里,见他继被鞋子甩脸后又吃了瘪,几乎要拍案叫绝。九皇子还沉得住气,继续他一派雍容的审视,谢语简直想冲上前去拍芮柚紫的肩膀,与之称兄道弟,套近乎了。
敢当众对凤郡王这么上头上脸的,这个籍籍无名的小不点绝对是雒邑王朝第一人。
这小不点这下可把任雍容得罪狠了。
这就叫不知者无畏。
“我叫月牙,家住口袋胡同,我今年十三,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四了。”快十四岁的孩子才长这么点个子,看起来比魏子还小,瞧瞧他那细胳膊、细腿,不用想也知道这孩子不长个子完全是因为没吃饱饭,营养不足所导致的。
“这么着,你带我去见你娘,如果你所言属实,我就原谅你这一次;但若撒谎骗人,我绝不原谅你。”
月牙又惊又疑,又垂头丧气,小拳头捏得冒出一条条的筋来,但还是勉力站了起来,细细的肩头整个垂了下去。
要是让娘知道了他偷东西,娘不伤心自责才怪。
芮柚紫回过头向谢语致谢,大剌剌的伸手要回自己的荷包。“多谢公子追回小人的钱包,小人无以为谢,铭感在心。”
“铭感五内就不必了,东西是你的,只是物归原主。”谢语也不罗唆。
她收回自己的荷包,对上某面瘫男。
“娘气,男人用什么绣花荷包!”
“我就好这口,公子有别的意见?”就见任雍容的脸色像吃了绿头苍蝇般难看,能让他作呕,芮柚紫心里畅快得很,可想起另外一件事,她小声道:“还我鞋子。”
“什么?”
“请把鞋子还我!”她还是垂着脸,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半点不敢冒着会被任雍容认出来的危险,但口气上却称不上敬畏。
任雍容还没从芮柚紫可能有断袖癖的惊吓里回过神,一想到自己还捏着对方的臭鞋,他赶紧将鞋往地上丢去。
芮柚紫也不介意,捡起来掸掸上面的灰尘,套上脚,给众人端端正正的作了揖,招呼过魏子,带上月牙,大大方方的离开了。
围观的人们都做鸟兽散了,善鄯极为清俊的脸庞却露出不太过瘾的表情,但无论如何,今日能见到任雍容这变化多端的表情,这顿饭,钱花得一点都不冤。
谢语则没肝没肺的表现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心下暗忖着,这眼生的小子对他们几个都算得上客气,但唯独对任雍容很不屑啊。
悬念啊悬念……
身材如修竹,偏长了双桃花眼的谈观倒是对着芮柚紫的背影看了许久,兀自摇晃着折扇,心里纳闷,这从未见过的少年,他为什么却有种似曾相识的眼熟感呢?
“公子。”远离老魁号酒楼那些看起来非富即贵的人后,往北走了一小段路,魏子才支支吾吾的喊了声。
“嗯?”芮柚紫的目光放在埋头带路,愁眉苦脸的月牙身上。
“……公子。”
芮柚紫一眼看过来,“讲话别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没事专心走路。”
“那位,”魏子痛苦的咽下快满到喉咙的话,忍了许久最后吐出一句,“那位爷没把您认出来。”
他本来想说的是,别人他见识少,不认得,但那位爷是谁?那位爷是您的夫君,咱凤郡王府的主子,是您同床共枕的良人,您不会不认识吧?
“他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简言之,只要任雍容没把她认出来,那么她跟他就会一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魏子顿住话,有些话不是他能说的,只是他想不通,夫妻做到这分上,大街上面对面碰着了,居然一个没认出来自己的结发老婆,一个假装不认得自己的夫君,这也太滑天下之大稽了。
“可……毕竟你们……”魏子忍不住想要说什么,头上却猛地吃了一记栗爆。
“你管得太宽了。”芮柚紫碎念了句。
魏子闻言哪还敢多嘴,立刻转了话题,“是小的多嘴,小的该掌嘴。”
芮柚紫一脸要笑不笑的。“你什么时候才掌,等到初一十五?还是要翻翻黄历看好日子?”
“公子,您就让小的欠着吧。”他哈腰求饶,心想,欠着欠着总是会忘掉。
“回去记得写欠条送来给我。”
魏子扁嘴了,他怎么会白痴的以为郡王妃可以随便糊弄过去,主子表面上看起来笑咪咪的,其实精明的很,他再没有半点小觑的想法了。凭良心说,太监称不上完整的人,有哪个主子会把他一个小太监的话当话听,主子却是有问有答,害他乱感动一把的。
“公子,您为什么不直接把偷儿交给官府就好了,这种诈骗的人干么信他?”他鄙视的扫了月牙一眼。
“他的眼睛很干净。”芮柚紫这下可以确定,魏子是个聒噪的。
不去看看,哪知道他说的是谎话还是实话?
她不是那种一味好心救助他人,不管自己的圣母,救人的前提在于她自己行有余裕,才肯伸出援手。
自然,这小乞丐要是所言不假,她会考虑不要追究他偷钱这件事,可要是谎话连篇,犯了错,便该承担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