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了!”凤连城像风一样快速走了进来,草草地向凤老太君行了礼,便一屁股坐在她的身边,脸色明显不悦。
“为什么不去了?”
“因为……”凤连城一开口便想告状,可话到了嘴边又全都咽回去,只是讪讪地说道:“没什么,平子甄说我身子刚好,应该待在家里养好身子,不该总是四处走动,养足了精神,她才能替我下针驱毒。”
孙媳妇说不准去就不去,她这个霸道的孙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听话了?凤老太君听得心中惊异,抬眸瞧着他,还没问出口,他又道——
“祖母,您不知道,我说要帮她做事,她竟然敢不领情,说是要我好好念书、习武,不要做一个只懂得承父荫的富家公子!”
听到他的话,严嬷嬷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原来坊间的传言并没有错,凤家刚迎进门的世子夫人是个傻子,是一个守在娘亲尸身旁却无动于衷的傻子,因为只有傻子才能毫不畏惧地这样同世子爷说话;只有傻子才不知道唯有讨好世子爷,才是她在凤家立足的根本。
“甄丫头说的话倒也没错,咱们凤家的每位世子都是靠着自己的力量承爵的,若是皇上不下旨,你就得去争,争到大家都认为这个爵位应该名正言顺地属于你。”瞧着孙儿愤愤不平的脸色和那微怒的语气,凤老太君对于平子甄的欣赏又更多了些。
若这个孙媳妇当真能完全治好城儿的病,又能敦促城儿上进,还当得起这个家,别说是借王府这把大伞擦撑,但凡是她想做的事,自己都会助她。
“祖母,您怎么这样向着她!”眼见凤老太君没有与自己同仇敌忾,凤连城忍不住扬声抗议,脸上的不情愿堆得比城外的青城山还要高。
“我怎么会向着她?我向来是向着你的,但你的妻子说的没错,既然身子已然好了,难道不该勤奋一些吗?”以前孙子病弱,她总不舍得磨练他,可现在他越发好了,她自然对他有了更多的期望。
心里这样想着,凤老太君忽然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对凤连城道:“我打算把所有的家业都交给她打理,你可别输给她。
凤连城一惊,“祖母别折腾她了,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撑得起吗?”
想起凤二夫人和凤三夫人,再想想他那成堆的堂弟、堂妹,他完全不觉得自己那新进门的小媳妇能压住她们。
“她既然成了你的妻子,就得有本事压着他们,若她当真挑不起这担子,等你的病好了,我就认她当孙女,赔上一副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门便是。”
“啊……”凤连城一听这话,眸子顿时瞪得老大,祖母这是要过河拆桥呢!不行,他怎么能成为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张嘴想要抗议,但见凤老太君一脸理所当然,只好咽了下去。
当了她的孙子这么多年,他怎会不了解她说到做到的性子,与其求她,还不如让自己更上层楼,亲自护住那小丫头才是。
浓浓的药香充斥在这间布置简洁的屋子里头,几个小丫鬟鱼贯地进进出出,捧来了一堆平子甄要用的东西。
香炉里点着香药,清淡的香气萦绕在屋子中。
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平子甄放下手中的账册,抬眼扫了扫,知道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扬声道:“去请世子爷吧。”
清冷的声音一出,守在门外的大丫鬟便有一人立刻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另外一个小丫头也跟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平子甄在窗边悄悄地瞧着,果然啊,这院子里的水还真是深不见底。当初在永觉寺看起来虽然胆小却十分忠心的落英,如今一退出去便忙不迭地拉起身边的二等丫鬟,交代了几句,那个二等丫鬟就一溜烟地跑出门,想来是去给人通风报信。
连这么贴身的丫鬟都是旁人的眼线,要是不好好清理清理,凤连城早晚会被毒死。
唉,她知道难,可没想到这么难,嫁过来不过两个月,她安安分分地待在自个的院子里头,除了平日的晨昏定省,她没出过自己的院子,一心替凤连城祛毒,就算外头因为凤老太君当众表示要让她持家而闹翻了天,她也依旧气定神闲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多说一句。
若是碰上那些想要上门寻衅的三姑婆、五大姨,她就一律闭门谢客,小日子过得悠哉得很。
她对这样的日子是挺满意的,偏偏有人看不过眼,成天要她出去面对,说是让她尽管折腾,天塌下来有他顶着。
那豪情壮志的言论只换来她一记冷睨。
嫁进凤家可不是她随意选的,她可是彻头彻尾思量过的,在许多能给她帮助的世家大族里头,康平王府已经算得上是宅院里较干净且单纯的了,她也自信对付得了,只是她没想到凤老太君会这么迫不及待,在她世子夫人的位置还没坐热时,便将所有的权力都下放给她。
那是多大的一块馅饼啊,被砸中非死即伤!凤老太君这招真是太狠了,就算要让她代替自己的亲孙子成为箭靶,也不至于这么让人措手不及吧?总该给她点时间练练手嘛。
偏偏凤老太君为了让凤连城有喘息的时间,竟然下了这样的狠手。
可……她不能跑去凤老太君的面前指着凤老太君的鼻子骂,只好闭起门来谋划几天,今天就是她立威的好时候。
还好落英挺合作的,真的如她所希望的派人去通风报信,否则她这龅戏还不知道要怎么唱下去呢。
重新回到位子上坐好,门外已经传来了丫鬟们问好的声音,她知道应该是凤连城过来了。
她方抬头便见落英挑了帘子让他走进来,瞧着凤连城那不再蜡黄的脸色,她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眼光一扫,朝落英厉声警告道:“等会儿让院子里的人都警醒些,我替世子爷治病时,千万不能有其它声音,若是引得我出了岔子,便是你们几个的命都不够赔。”
落英领着几个二等丫鬟诺诺称是,然后便退了出去。
帘子放下后,平子甄转头,见凤连城那双越发深幽的眸子睁得大大地看着她,她也没理他,兀自开口交代,“脱衣服吧。”说完便转身看着自己排在一旁的细长银针,想着等会儿下针的顺序。
就算知道她是直性子,凤连城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么直接又粗鲁的话。这话是闺阁小姐能说的?
他张嘴想要数落,可是话都还没说,只见平子甄眼儿一眯,一股煞气窜了出来“你再不脱,我可不介意自己去扒。再这么磨蹭下去,等会儿就没有好戏可看了!”
她等了这么久才谋算好要怎么把自己的地盘清干净,在平家,她不这么做是嫌麻烦,所以任由旁人在她的院子里安插耳目,然而如今她嫁到凤家,得在这儿待上好几个年头,若再过着那种连出入都不得自由的日子,她又何必费尽心机嫁到凤家来?还成了替凤连城挡箭的活箭靶。
她的语气挺不好的,脸色更是阴沉,与她平素那种心如止水、老僧入定的模样完全不同。
“你……”听到她的话,凤连城本要发怒,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不就脱衣吗,反正这段时间她也没少在自己身上按压,虽然她语气不好,不过他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她一回吧。
向来不容人触怒的凤连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退让,只是手一伸,利落地褪去自己的里衣、外衣,三下五除二地把上半身剥个精光,乖乖地趴到榻上。
对于他这般容易屈服,平子甄难免诧异,但她没兴致多说,捻起几根银针,眯起了眼……
在凤连城什么都还来不及说时,那些银针就已经布满了他的后背,然后一股钝痛开始蔓延,他抿着唇不让轻吟逸出他的薄唇,但他那饱满的天庭已经泌出豆大的汗珠。
身为医者,平子甄自知那是怎样的疼痛,瞧他那紧皱着眉头忍着疼的模样,难免心软,轻声安抚道:“这毒隐在你的血脉中太久,想要完全逼出,定会受一番苦,你且忍忍。”
她的声音软和,不似平素那样清亮,在这个时候,这样软和的声音的确抚平了不少他的痛楚。
即使身体疼得厉害,他仍没忘记她方才的火气,问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府里有人怠慢你了?”
“我是不开心,但无所谓,因为等会儿有人会更不开心。”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不开心了,门口已经响起吵嚷的声音,凤家的三姑六婆讲好了似的,全都聚拢在她的院子里,且那些人似是在吵架,讲话的声音愈来愈高。
而原本在院子口守着的丫鬟们彷佛都成了哑巴,没人阻止一声。
“她们这是……”凤连城听到那嘈杂的声音,心火一起,不顾身上插着针便要翻身下地,却被平子甄的柔荑给按住——
“你别急,瞧瞧我怎么驱妖除魔。”
平子甄淡淡地说完,直起身来抚了抚自己微皱的衣裙,然后阔步往门口走去。
凤连城瞧着那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身影,心窝有些热。这天底下除了祖母之外,终究还有一个人是关心着他的。
帘子一掀,平子甄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用冷冷的眼光扫视着衣着华丽、穿金戴银的众位夫人们,一句话也没对她们说,只是将眼光扫向垂手立于廊下的那些丫鬟们,冷声问道:“我刚才怎么交代的?
“世子夫人,夫人们是来关心世子爷的,奴婢们不敢拦。”
“好一个不敢拦,你们是成心要看着世子爷被吵得岔了气,早早死了,所以才不拦的!”
这番诛心的言论一出口,众丫鬟、婆子倒抽了一口凉气,齐齐跪了下来,胆小的低着头瑟瑟的发抖,胆子大的抬着头看着平子甄,一脸不服气,而胆子最大的那个,就是方才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落英。
她的眼神悄悄往凤三夫人身上瞟了一眼,得到点头示意后,开口说道:“世子夫人是主子,说什么都可以,可这般往咱们这些丫头身上泼脏水,奴婢们就算嘴巴上服气,心中也不服。”
“不服是吗?”平子甄冷厉的语气与眼神像刀子般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觉得自己彷佛被一阵寒风拂过。
“自然是不服,拿贼拿赃,就算奴婢是下人,世子夫人也得拿出证据才能让我们心服口服啊,奴婢伺候世子爷几年了,自认勤勤恳恳,从来没有偷奸耍滑,世子夫人如果没有证据就要发落奴婢们,岂不是寒了人心。”
“要证据,没有。”平子甄低头望着说话的落英,冷冷地扬唇一笑,对着旁边一个伫立在院子不远处洒扫的三等小丫头说道:“你过来替我绑了这个不敬主子的贱婢。”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全都哗然,连那三等的丫鬟都吓得扔了手中的扫把,双手双脚不知往哪儿摆,愣愣地瞧着平子甄。
这个小丫头叫春喜,心性耿直,不懂得讨好上头,所以在这个院子里向来被人呼来喝去,倒也吃了不少苦。
“怎么,有我这个世子夫人给你撑腰,你还不敢做吗?”
“奴婢……奴婢……”春喜瞧了瞧众位夫人,再瞧瞧平子甄,深吸了一口气,蹬蹬蹬地跑了过来,手里不知何时抄来了粗麻绳,朝落英走去。
“等等!”三房的凤三夫人见势不好,连忙开口喊道:“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疏忽了,何必怪在丫鬟身上呢。”
落英这丫头可是她的耳目,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送进这个院子的,哪能这样让人说绑就绑。
“三婶知道自己的做法不恰当就好。
三婶是长辈,我不敢说什么,只不过我方才交代过这丫鬟,不准让任何人进院子,她没办好事,我不该绑?”
不敢说都说了这么一大串,若是她真敢说,那得说成什么样啊?凤三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得心口都痛了。
“唉唷!”凤三夫人猛地伸手捶向胸口,呼了一声,两眼一闭,身子就软了下去。
她假装昏倒,想着若是惊动了老太君,她看平子甄还敢不敢说绑就绑。
站在她身后的丫鬟们连忙伸手扶着,嘴里自然喊着找大夫、快叫大夫的话语。
平子甄毫不理会一旁的嘈杂,只是冷眼扫了落英一眼,那眸中的严厉让落英再也没有半分底气,原本挺直的腰杆也软了下来,开始瑟瑟发抖。
在这气势的此消彼长之间,春喜也有了底气,笔直地走向落英,粗手粗脚地要把落英绑起。
落英哪里肯,四肢不断挣扎,脚里更喊着冤枉……
平子甄无视她,直接朝周围的丫鬟、婆子喊了几个名字之后,吩咐道:“你们几个以后就来我身边当差,至于那些心思不干净的,全给我绑到骆总管那儿去打板子,之后扮出去。”
几个被点名的丫鬟、婆子虽都是家生子,却混得不是很好,因为她们皆性子耿直,没人想要收买。
一听平子甄要让她们近身伺候,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一种鱼跃龙门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她们挺直了背脊冲上前去,将其它那些跪在地上的婆子丫鬟全都捆结实了,这才半拖半抬地将她们弄出了院子。
平子甄扫了眼还在作戏的凤三夫人,冷冷地看向凤二夫人,问道:“二姊觉得我是不是该替三婶诊诊脉?”
“不……不用了!”凤二夫人明知自己不该怕这小辈,可是这丫头此时浑身散出的冷冽和老太君发怒时竟如此相像,令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深怕晚了一步自己也会遭狭,她连忙喊道:“快快快,大夫应该快到了,快将三弟妹送回她的院子去,让大夫好好看诊。”
不是说不能吵,吵了会岔气吗?怎么里头那个病秧子好端端的,眼前这个小媳妇也好端端的,而她们费尽苦心放进院子里头来的眼线全被拔了?这丫头真是外头人人口中那个傻子吗?
平子甄院子里发生这么大的动静,不消片刻,这事就传进了凤老太君的耳里。
她边喝着燕窝粥,边笑得开怀,“倒是个有眼色的,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把这个家和城儿交给她,真的让我放了大半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