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来说,永觉寺的后山头,除了被圈进围墙里的后院外,其他地方很少会有人前来。
平子甄年仅十二,还没有长开的瘦小身躯在那后山的林子里疾行,却不见她的额际浮现任何汗水。那一步一步迈得十分规律,不见丝毫迟疑,熟稔得彷佛她天天走这条路来到这永觉寺的后山般。
不一会儿,她钻出茂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林子,抬眼便见永觉寺的后院门出现在她的眼前。
瞧瞧天色,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气,还好还来得及。
平子甄走上前,抬手朝着寺院的后门连续敲了三响,顿了一顿,又敲了一响,然后她后退一步,安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厚重的寺门后头传来了拉开门栓的声音,一个小和尚悄悄探出头来,瞧见平子甄,脸上浮现了安心的笑容,“还以为你来不了了,我正着急呢!”
“我说来,便一定会来。”瞧着好友,平子甄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浅得不能再浅的笑容。
这笑容看在明悟眼中已是极其难得的了,他绽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重重地点了下头,代表着他对平子甄的信任。
很少人知道他们相识,原本他是个在街头流浪的小叫花子,有一回乞讨到了平镜娘与她的面前,平镜娘托人将他弄进了永觉寺当小和尚,让他免于饿死,他一直心怀感念。
所以当她借着同家人一起上香的机会找上他后,每回她若有事便借着上香的机会交代他,他会在暗地里替她做点事,两人之间倒是培养出了不同于一般的情谊。
他一直知道平子甄想要做什么,所以当康平王世子凤连城被送来后,他就让以前乞讨认识的叫花子帮忙送消息,几次互通有无之后,才有了今日的相会。
“凤家的人还在寺里?”
“刚用完斋饭,在屋子里歇晌呢。”
“那你快带我去瞧瞧那个凤连城,他这几天应该有些起色了吧?”
听了平子甄的催促,明悟毫不犹豫地拔脚在前头带着她疾步而行,并回答道:“脸色看着是红润了些,可还是没醒。”
“自是不能让他醒,若是他现在醒了,我还拿什么去和凤家的人谈生意啊!”平子甄咕哝了句,见明悟满脸惊诧地回过头来望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底话,当下有些赧然,可随即回望明悟,“怎么,我难道说错了吗?”
她心里的一切盘算,明悟都心知肚明,她从来没瞒过明悟,所以面对挑着眉头瞧着自己的他,她自然理直气壮。
“是没说错,但也不用说得这样直白,真要说起来,那世子爷也怪可怜的,从小便中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毒,现在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已经整日徘徊在鬼门关前,咱们对他也该有些同情心才是。”
“我是同情他啊,若是不同情他,我干么大费周章地骗过了一堆人,赶紧跑到这来?”
“你……”对于平子甄的擅于辩解,明悟并非头一回领教,他早就知道闭嘴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再次回头前行。
不多时,他拐了个弯,闪身进了一间厢房,平子甄自然也跟了进去,之后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便离开厢房。
不一会,隔壁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阵低语传来,先是一个伺候的丫鬟被叫了出去,之后另一个也被唤走了。
平子甄连忙伸手拨开墙上挂着的画,往上头某处一扳,一个暗门被开启。
这是明悟不小心发现的秘密,两间厢房可以相通,所以凤连城被送来时,他便努力说服师父将凤连城安置在这间,好方便平子甄行事。
门开了之后,她急切地进了屋,才刚上前,手便已经搭上了凤连城的手腕。
感觉到紊乱的脉息传来,平子甄连忙掏出了一瓶药,倒出了几粒,然后毫不客气地扳开了他的嘴,胡乱地将那些药都塞进凤连城的嘴里。
突然间,凤连城原本紧闭的眸子睁开来,死死地盯着平子甄那水亮的眼瞳,“你在干什么!”他以为自己是喝斥,可发出的声音却气若游丝。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确实是在救你。”
“是害我还是救我?”凤连城眸光幽冷,他知道很多人巴不得他死,眼前这个小丫头虽然看似无害,但谁知道她会不会正是那些想要他死的其中一人。他问:“你刚刚让我吃了什么?是毒药吗?”
“究竟是不是毒,时候到了便见分晓,你不用着急,先好好休息吧,接下来这关可不好过。”
“你!”见平子甄一点都没有做坏事的心虚与羞惭,凤连城气坏了,张嘴便喊,“来人啊!”
可他那虚弱的喊声连平子甄都有些听不清楚了,何况是在外头被明悟绊住了的丫鬟。
倒是平子甄很惊讶,完全没有想到他已经这样虚弱了还能说话,看来这也是个不肯认命的人啊!她劝道:“别喊了,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吧,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毒要解也是挺折腾人的,你得存些力气,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
“说清楚你的身分,否则——”凤连城激动得想要起身,可无力的身子却不受他使唤,忽然一阵晕眩袭来,他话都来不及说完就再次陷入昏迷中。
平子甄静静地望着榻上的凤连城好一会儿,见他的呼吸慢慢地变急促,额际也因为粗喘而泌出豆大的汗珠,终于有了她想要的效果,她才连忙脚步轻巧地沿着来时路回到隔壁的厢房,关上暗门,彷佛她不曾出现似的。
暗门刚关上,原本守着他的两个丫鬟就进了屋子,似是发现了异状,连忙上前瞧榻上那人的情况。
平子甄借着墙上的小洞瞧着,即便是那么远的距离,也能瞧见那两个丫鬟煞白的脸庞。
那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显然是因为这样的骤变而慌了手脚,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丫鬟,自有其应对事情的方式,平子甄瞧她们在经过初时的慌乱之后,一个人又是拧手巾为主子拭去冷汗、又是探着主子的额温,另外一个则丫鬟掀起门帘奔出房门。
见状,平子甄心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自己的谋算能不能成,就看这一次了。
眼见凤连城即使有丫鬟仔细的照拂,胸口依然越发急促起伏,彷佛随时都会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这样逝去,她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收回心思,没有再多看下去,抬手小心翼翼地将刚刚被拨偏的画轴给摆正,然后一溜烟地跑到早已和明悟约好的厢房里头。
才进房,她便走至桌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静静地坐下,等待着。
十二岁是个半大不小的年纪,便是浮躁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平子甄只要坐定,浑身便会莫名地笼罩着一股令人恻目的平静气息。
她水亮的双目缓缓阖上,那模样看起来真的很平静,比起老尼姑打坐入定也差不了多少,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其实很紧张,紧张得想要跳起来大吼大叫一番。
可是她不能,现在别说是跳起来大叫,就是摆出一个手势或是扬唇浅笑,她都要在心里盘算再盘算,就怕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会落空。
经过几次的调息之后,平子甄的心终于静了下来,她可以从不远处传来的杂乱脚步声感受到那些人的焦虑与忙乱,想来是凤连城这个矜贵的主儿病况极为凶险,所以永觉寺中的里里外外都被惊动了。
不多时,她听到沉沉的拐杖敲地的声响,“笃笃笃”地彷佛每一下都敲在平子甄的心坎上,让她的心跳随着那有节奏的声响上上下下。
即使手心都冒了冷汗,她依然端坐等待,并没有让自己乱了方寸。她深知自己出现的时机若是太早,或许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现在的她需要的便是等待再等待……
“笃笃笃”的声音一声重过一声,越发清晰地回荡在屋子里。
在几个丫头、婆子的耳里,那便宛若来自地狱的声音一般,本就苍白的脸庞更加没有了血色。
虽然谁都知道凤家的嫡孙是个病秧子,五岁过后就没有离开过药罐子,如今就算逝去,也可以说是天命已尽,不关她们这些伺候的丫鬟、婆子的事,可偏偏凤老太君早有言语,这些人若是伺候得好,便能消去奴籍,择婿嫁人时还能得到不少的嫁妆;可若是伺候得不好……
这不好的后果凤老太君虽然没说,但她们几个却心知肚明的,卖身契掌握在人家的手里,还不是主子说生便生,主子要死便死,最怕的是被发卖到那下九流的地方,一生受尽苦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随着那声响愈来愈大,四大丫鬟中,胆子小的落英已经浑身抖得不成样了,若非落花搀着,眼看就要倒地。
“争气些,咱们主子吉人天相,可你这模样若被老太君瞧着,不等主子有事,你就会先被打板子发卖出去了。”就凭落英这副哭丧脸,也足以让忧心如焚的老太君觉得触霉头而火冒三丈了。
“落花姊姊,我怕!明明这两日世子爷已经好很多了,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她们姊妹四人的命系于世子爷的身子上,看护起来自然小心翼翼,前两日明明已略有起色,可如今竟忽然命悬一线,让人怎么也摸不着头绪。
“一定是咱们几个有些地方疏忽了。”落花让落英这么一问,心中也有些狐疑。她是四大丫鬟之中负责做主的,当机立断对着落英附耳说道:“你立刻从后面出去,找几个小和尚打听打听,最近这永觉寺还有什么香客住了进来,最好连是哪方人士都打听清楚。”
交代完,落花便塞了一个荷包到落英的怀中,然后手上用劲一堆,拍醒了还愣愣的落英,低喝道:“还不快去,要是主子有什么事,又找不到谋算主子的人,你以为我们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当然知道若是真有人要害凤连城,必定是有备而来,凭落英这个心机不深的小丫头想要找出什么破绽很难,可除了落英年纪小,就算不在也不容易引人注目之外,她还真不知道能派谁去。
落花的喝斥让落英终于警醒了些,她灵巧地在凤老太君的大丫鬟掀帘子的那一刻,一溜烟地从厢房后头溜了。
“连城怎么了?”略略染着一丝沧桑的低哑声音传来,其中满含着满满的着急,但迈进屋子的步伐却是不疾不徐,一步接着一步,那节奏平稳得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自打凤老太君进门,厢房内除了凤连城那急促的喘气声之外,再无其他的声响,每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低垂着头,双眼紧盯着自个儿的脚尖,彷佛变成了石像。
见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凤老太君的眸子眯了眯,倒也不急着催促,任由大丫鬟伺候自己坐好,才缓缓地说道:“怎么了,都哑巴了?既然连话都不会答,留着舌头也无用,兰叶,让人把她们的舌头都给割了吧。”
凤老太君的脾气那可是有名的不好,她说要割舌头就真的会割舌头的。
落花一听,再也不敢装没事,双膝一跪,连忙开口说道:“老太君息怒,不是奴婢们不说,实在是……实在是……奴婢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昨儿个吴太医说世子爷的病好了许多,不日即可康复,可过了一夜,世子爷就昏迷不醒,奴婢们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她一跪下就喊冤,还连忙把事情三两句交代清楚,就怕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凤老太君眼中厉光迸出,杀机已现,“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错?”
虽然知道杀了这群奴婢,对于凤连城的身子也不会有任何的帮助,可是她心中的怒火需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
“奴婢自然有错,可奴婢觉得背后之人若是不揪出来,就算奴婢们以死谢罪,世子爷的身子也无安好的一天。”
平素她自是不会这样顶撞老太君,老太君可是凤家最尊贵的主子,只要一句话便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她一个小小的婢子又怎敢对老太君不敬。
只不过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不能不奋力一搏,但凡有任何一丝希望,她都不能放弃,她要救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其他三个姊妹的命。
“所以你认为自己不该领罚?”凤老太君听到她的话,淡淡地问了一句,那语气虽淡,但其中的责难却重若千斤。
“主子遭难,奴婢自该领罚,但奴婢却不想瞧着残害主子之人逍遥法外。”落花字字谨慎,生怕自己的说法空洞,无法说服老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