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人入睡的海潮声骤然汹涌,杀得人措手不及的声响一波波涌现!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岛像在一瞬间遭惊天巨涛吞噬,整座岛震动。
竹林着火烧腾,海贼们的寨子亦被狂火染遍,那火遇海不灭,生生烧入,将泊在海上的大船与无数木舟尽吞噬。
穆容华白日时候已开始做准备,在靴内藏锐器,用长布束起两只宽袖袖口以便活动,并再次确认竹林小筑的地形。
虽承诺会乖乖等在原地,怕就怕临时有危,届时可不能坐以待毙。
穆行谨则在得知今晚之事后,整个下午皆在练气储备体力,晚膳亦尽量食饱。
前几日他病得沉了,穆容华不是没守在他榻边过夜过,今晚她依然守着,仆婢们自然不觉可疑。
至于伦成渊,在他眼中本就以为他们堂姐弟俩除亲情外,尚有不能见容于俗世的暧昧,今晚姐弟俩又凑在一块儿,他也不觉古怪。
但乱潮袭来,轰得整座岛似要陷落,伦成渊哪里还顾得了什么“近君情怯”,提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刀便冲进穆行谨在小筑内的寝房,从中原随他出海的一小队护卫亦守在外边。
被火光染亮的夜中,乍见穆容华、穆行谨穿戴齐整候在房内,脸上无多少惊色,他先是一怔,霎时间已明白。
“过江龙的船只与大寨遭夜袭,原来与你俩大有干系……穆大少区区一介女流敢以男身面世、走闯商道,我伦成渊实不该小瞧阁下。”说着,他目光微地瞟向行谨,宛若自伤。“莫怪有人心仪于你……”
穆行谨如庙中泥胎,静坐不动亦不言语,看也未看少年一眼。
穆容华平声静气劝道:“伦公子,不如随我们走吧?”
伦成渊蛵笑一声。“过江龙的某个对头前来寻仇,所有座船和小舟皆毁,你既是得利的一方,我若识时务,确实该听你……但穆大少,我知你心里打什么算盘。
你随我出海一事,想必我那当朝一品大官的爹也已知晓,你怕最后仅你们安然返回,却没捎上我,我爹不会放过穆家上上下下,是以劝我一起走,是吗?”
“这是其一。”内心思量被明白道出,穆容华一脸平静,她徐慢扬睫。“不过,尚有另一个理由。”
“什么?”
“我还需要一个人帮我扶着行谨。”
她一下子遭两双眼睛瞠瞪。
伦成渊两眼瞠得有些傻,行谨的就狠了些。
雾突然变得无比深浓,从海面而来,漫过沙地、岩岸和石洞,爬过竹林坡顶,最后从顶端滚滚朝竹造小筑这儿袭来。
迷雾海域的夜雾在月照下是一片璀青,漫进屋房后,不由分说环绕了所有人。伦成渊不禁又瞄了眼穆行谨,只觉雾中什么都迷蒙,连这个人对他一向的厌恶也朦胧得难去分辨。
外边忽而大乱,护卫手执明火赶来通报——
“爷,是过江龙领人过来了!”
该打?!该退?!
打要如何打?!退又能退往何处?!
伦成渊还没想妥,过江龙带着十多名手下已直闯进来,该是与今夜来袭的对头交过手了,黑汉个个杀气腾腾,好几个身上溅了血。
“伦成渊,我过江龙什么生意都做,就是不做赔本生意。你想走,想跟心上人远走高飞,还得把你我之间的帐了结。哼哼,你拿不出我要的,就别怪我夺你最想要的——”
穆容华尽管装得再淡定,仿佛智珠在握,也已渗出满背冷汗。
她思绪拚命转动,嚅着唇,觉得需要说些话,毕竟能拖延一刻是一刻啊。她的男人会来。她会等他。
她从来信他,全心全意的。
只是眼下情势实在糟糕,人全挤进竹林小筑里来,一切只能随机应变了。结果事情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过江龙竟然话没说完就动手!
宛若牵一发而动全身,过江龙一动,伦成渊跟着动,他们俩一动,双方人马自然要动。
穆行谨成为众人眼里的香脖脖,穆容华岂能不跟着动?!趁两边人马打得正乱,她扯着行谨边打边避欲往外冲。
行谨与她配合得极好,眼看就要从混战中撤离,一只五指精瘦的爪子突然直探行谨背心,将他倒拖回去。
穆容华回首惊喊,见少年动得较她更快!
伦成渊疯了似欺身上前抢人,过江龙一时间被他的疯劲逼得手忙脚乱。
眼下伦成渊绝对是友非敌,不容穆容华多想,她回身跟上,合少年之力抢攻。
“啊啊啊——”伦成渊惊吼间揉身扑去,因过江龙一刀横在行谨喉颈,作势欲伤人。
穆容华凭本能行事,而关心则乱,她亦冲了去,没发现自己亦陷在危险中。她背后与下盘处分别有两把刀砍来,那些黑汉们料理掉伦成渊的手下,终于腾出手来助老大一臂之力。
“穆容——”行谨朝她厉吼提点,吼声陡被架在颈上的刀锋逼断,已然见红。
少年不要命狠狠撞上!
千钧一发间,穆容华被某人以浑沉力道挟进臂弯里!
来人出手迅猛,这混战的场子太小,不适合祭出长鞭耀武扬威,于是他单脚挑起地上一把大刀,擎刀在手,一招刀缠头先护怀里人,随即连挥带砍,近身的几名汉子瞬间挂彩。
熟悉气息盈入鼻间,穆容华紧绷的胸房一震,急急嚷着:“游石珍,行谨——要救行谨——”
伦成渊那一撞,把过江龙撞得猛往后退,后者脚下一绊,拖住行谨倒进长榻,而伦成渊就扑在他二人身上。
穆容华这边解了危,抬眼就见过江龙振臂一挥,刀刃朝昏死的少年砍去。
没想到竟是行谨救下伦成渊!
他危急时刻抱住少年往榻边滚开,避得很是狼狈。
过江龙无法朝他们再挥刀,因游石珍已抢机扑去,强猛的气势逼得过江龙不得不连滚带翻、赶紧从榻上撤离。
这一方,穆容华一离开游石珍怀抱,立即冲至行谨身畔,见他无事,而少年仅是昏去,她惨白脸上才寻回几丝惯有的从容。
岛上几处火势将天际烧出薄红,而浓雾兀自不去,于是红焰、青雾、白烟……烈烈、深浓、沉郁……层层叠叠交织,织就出甚为奇诡的一座岛。
此时过江龙环顾倒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的兄弟们,而后目光投向黄发大汉,薄嘴咧了咧,咧出一抹诡笑——
“雷萨朗以手中珍货当饵,让你挟一整船的货前来投靠,更让你献计给我好去劫他的船……我还真信了。嘿嘿嘿,我过江龙还信得真真的。”略吊的眼在青雾中闪烁。
“你们西漠汉子就该在西漠讨活儿,雷萨朗抢食抢到海上来,那就不对!这海域归我,他的船想从此过,不留下买路财还想硬闯,能怪我动手吗?是他不守海上规矩在先!”
“唔,你要发牢骚的话,怕是找错对象,我不是西漠来的。”游石珍说着,两手慢条斯理揭掉面上易容,更把塞在肩头和胸前的厚布团全数掏出,整个人顿时精瘦不少。
过江龙怔住。
游石珍两手支在腰际,接着道:“你与雷萨朗之间的爱恨情仇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你要不甘心,那个西漠壮汉眼下就在岛上,你尽可找他理论。”
穆容华接收到他目中的暗示,遂安静起身,原要拉着穆行谨一起,却见他两手仍按在少年身上,像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她心底一叹,替他决定了,主动搀起伦成渊。
行谨这才醒觉过来似,忙上前帮忙扶人,于是两人搀扶一个,尽可能不动声色地下榻,往门外挪步。
过江龙不甘心,当然好不甘心!
若非此人易容渗进,挟带来惊人财富,且献计连夺雷萨朗三艘船货,以他多疑性情绝不会轻信,但他始终信了,被唬得团团转……他知自个儿的优势,这座藏在迷雾海域间的岛就是他最强优势,却遭人潜进出卖,岂能甘心……
“无识途老马领航,无人能寻得此岛,你仅是新进,为何能记住方位?”
游石珍耸耸肩,甚至笑了。“没办法,我本事。”他是追踪能手,高手中的高手,当年在一望无际、随时皆在改变地貌的黄沙大漠中能寻到自家遭劫的女人,靠的就是这手无可匹敌的敏锐功夫。
但这一回,过江龙没被他说笑模样引去。
飞刀以暗器手法打来!
第一波来了八道劲风,游石珍一跃挡在穆容华他们三人身前,手中大刀缠头缠身,磅磅当磅、当磅磅当——瞬忽挡掉八柄利刃。
第一波甫落,第二波已至,一样是八柄飞刀,游石珍亦挡得滴水不漏。
未料第三波不是暗器,而是一股竹吹而出的紫幻迷烟!
“出去!”游石珍将身后的人反手一送,穆容华、穆行谨和伦成渊根本是跌成一团,但也顺利被送至外头。
紫烟古怪,游石珍闭气沉意,他进步逼迫,反守抢攻。
过江龙选在此一时刻掷出身上所剩的八柄飞刀,四刀直取游石珍要害,另四柄直扑跌坐在门外的三人。
穆容华惊到愣在当场!
她能感到利刃逼来的风劲,但脑中一片空白,这电光石火间的起落已非她这般寻常的身手能够对付,她傻住,只觉下一瞬便是切肤剧痛……
岂知迎来的是一面高大阴影!
她的男人如鬼魅移身,再次挡在她身前。
四柄飞刃被他打掉三把,最后一把竟后发抢至,如此奇诡令他回手不及!
“游石珍!”穆容华骤然惊醒,因男人拿自己当肉盾一顶,未及接下的飞刀遂划过他耳后,拖出长长一道,还削掉他几丝乱发。
他顺势跌坐,低喝了一声。
“游石珍——”当真吓到她三魂掉了七魄。
连滚带爬扑到他身畔,穆容华脸色白到几近透明,长睫颤抖,眸珠亦颤,唇瓣更是颤得蹭不出话,她直勾勾看他,见他耳后渗出鲜血,她颤着指尖欲碰,还没碰上,眼泪已滚了出来。
她没有要哭,只是太紧张太在意这个男人,心拧起,热潮冲涌,也就涌泪了,不是她自身所能掌控。
“没事。”游石珍咧嘴一笑,安抚着她。“瞧,哥哥我还是有两把刷子,没事的,有事的都自食恶果去了,别哭。”
房内靠近门边处,过江龙倒地不起,身上深深没入血肉中的飞刀少说也有五把,皆中在要害上,全是游石珍刚才接过暗器又倒打回去的。
然后,他突然意会到自己禁不住又想绕着她转,这怎么可以?
他难得很坚持地对她发怒,在她尚未学乖之前,总要持续怒铪她看。
“还有,那个……我还在生气,你哭也没用。”重声一哼。
穆容华却听得直想笑。
吸吸鼻子,举袖抹掉乱七八糟的泪,她扑进他怀里。“你再怎么气也没用,本大少就是耍无赖,就是耍流氓,就是缠着你不放!哼!”也学起他重重哼声。
游石珍鼻子不通般再哼,哼得较她响亮,硬要赢回场子似。
他盯着埋在胸前的脑袋瓜,很得意地偷笑,一抬眼却与穆行谨对个正着。
穆行谨没什么血色的脸布满不可思议的神色,薄唇微张,是真真没见过穆大少扮无赖、耍流氓的德性。
他家女人的真面目,藏得最深最深的底细,当真只有他了若指掌。
想通这一点,他心花朵朵开,耳中真切听到花绽声响,整个脑子回旋起来,转啊转,再转啊转,乐得发晕……
等等!不太对……不对劲……
那股迷幻紫烟,他不及防备下确实吸入一丁点……
微小的一丁点罢了,后劲竟如此之强?!还有……还有飞刀……
刀上有毒!
“游石珍!”
他耳中迸开她的惊唤,欲回应却是难了。
再怎么嚅动双唇也没办法出声安抚,内心正开出连篇诅咒,可是啊可是,欸,通篇脏话还来不及骂完,人已厥了过去……
混帐!
“刀上所淬之毒是南洋赤炼蛇毒,幸得这伤口极浅,他内力还算深厚,放心,一时半刻死不了,既是死不了,就肯定能活。至于过江龙吹出的紫烟亦无须多虑,这种程度的毒烟,哼哼,毒不死他,他睡饱自然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