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轼驹坐在临窗大桌后,一手执笔,俯案批阅着二弟尹轼骅刚刚送过来的一大叠旗下商号呈上来的摺子,而大桌上,除了摺子之外,还堆叠着宛如一座座小山般的帐册以及铺货、订货、出货单据。
自从三年前的一场马车意外之后,他便深居简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再管事,只是将主外的事全数移交给两个弟弟处理,自己退居幕后罢了。
将最后一本摺子批阅完毕,随手叠上那早已堆叠如山的摺子上,他又开始核对帐册。
趁着二弟为他翻开帐册,备上算盘的时间,他抬头转了转脖子舒展颈部僵硬的肌肉,视线习惯性的望向窗外,却以为他看见了自己珍藏的美人图中的杏花仙子幻化成真,出现在他院子的杏花树下。
他没发现手上的毛笔已经掉落,在帐簿上落下了墨渍,黑糊了几笔帐,只是瞠着眼,张着嘴,讶异的望着那美丽脱俗的窈窕身影。
那杏花似雨,落英片片,在杏花雨下的身影娉婷翩翩,那粉白裙装、殷红上衣,与那美丽的杏花一个模样,更与他珍藏的图中美人几无差异。
但是,怎么可能呢?还是他其实是在梦中?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疑惑了,分不清现在所处的是梦境,抑或是现实。
突然,她的视线朝这方望过来,他来不及转移视线,就这么与她对上了眼,然后,她漾出一抹微笑,朝他微微屈膝一福后,便转身翩然离去。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尹轼驹下意识的想站起身,直到双脚传来无力感,他才想起,自己站不起来了。
啊……是现实。
真是可笑,都已经三年了,他竟然会因为看见一个幻影,而忘了这般切身之事!
不,那佳人不是幻影,她比画中美人更加灵动,更加亮丽,那眼神,那微笑,那举手投足间是那般生动,他深刻的感觉到,她是活生生的!
那么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他的院里?为何……会与画中美人那般相似?
「大哥?」尹轼骅轻唤,捡起掉在帐册上的毛笔,免得灾情扩大,他还得花时间重謄一次。
尹轼驹这才回过神,望着二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
「怎么了?是品香坊的帐册有问题吗?」尹轼骅问:「是货量还是金额不对吗?」
「不,不是,帐册没问题。」他摇头。「轼骅,你方才可有看见……」话一头。他该怎么问?
轼骅和轼骁是知道他画了一幅美人图,极为珍藏宝贝,连他们想看,他都不允。
如果他问轼骅有没有看见他画中的杏花仙子方才站在树下的话,二弟肯定会马上把大夫找上门,可这回诊的不是他的身子,而是他的脑袋了。
「看见什么?」尹轼骅疑惑。
「不,没什么。」他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庄里有客人吗?」她的气质不像是仆人,所以很有可能是庄里的客人。
「喔!对,差点忘了。」尹轼骅突然想起。「稍早之前,谈三姑娘已经抵达了,本来想依照大哥的意思将她安排住在兰院,但是后来改成荷院了。」
「为什么?」他疑惑,荷院就在隔壁,虽说每个院落都是独立的,占地也广大,就算是「隔壁」,还是有段距离,但为何是荷院?
「谈三姑娘说她喜欢杏花,咱们山庄除了正院那儿种了几棵之外,就是大哥的杏院植满杏树,我想谈姑娘当然不能住进杏院,于是便安排她住在荷院,也是能赏花。」
谈三姑娘也爱杏花吗?就像他的杏花仙子……
突然,尹轼驹心头一震,难道方才的杏花仙子,就是……谈三姑娘?!
「轼骅,谈三姑娘穿着粉白裙装,殷红衣裳吗?」他试探地问。
尹轼骅偏头想了一下。「之前看好像是,怎么?大哥见过谈三姑娘了?」
果然是她!
心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万万没料到,谈家三姑娘竟与美人图中的美人长得那般相像,如果他早知道的话,就……
思绪一顿。就如何?
既然得知三弟轼骁对谈家三姑娘有意,他这个做大哥的,当然会做主,难道早知道的话,他就不理会轼骁的感觉吗?
撇开心中复杂紊乱的思绪,尹轼驹表情比平时更为冷沉。
不管如何,他会让轼骁抱得美人归,就算那个谈三姑娘与他恋上多年的画中人几乎一个模样,他也必须当作没这回事。
再说,凭他这模样,也匹配不起美人!
美人,就该配上像轼骁或轼骅那样,有能力保护她的人才是……
「大哥若觉得让谈姑娘住在荷院不妥,我可以另外安排——」
「不用了。」尹轼驹恢复淡漠,轻声打断二弟。「就让她住那儿吧。」
「大哥,你的意愿比谈姑娘重要,若大哥不喜欢,我会跟谈姑娘说清楚的。」
「我无所谓,来者是客,既然她是轼骁喜爱的姑娘,我会多给些包容,想来院里赏花也无妨,不过记得转告谈姑娘别接近主楼。」
尹轼骅点头,眼底闪着不明的光彩。「我会转告的。」
而心思无法集中的尹轼驹,并没有发现。
「轼骁呢?」
「我暂时把他引开,刚好品香坊出了一点事,我让骁去处理了。」
「什么事?」尹轼驹蹙眉。品香坊是碧柳山庄旗下的商号,专司茶叶买卖,尤其以碧柳山庄自产自制的各种茶叶闻名。
「品香坊派来通知的夥计说,从江南来了一位商人,坚持要买云顶茶,派了大批手下围堵品香坊,批不到货就不离开,打算让品香坊没法做生意。」尹轼骅不怎么紧张的转述。
「你让轼骁去处理这件事,根本就是打算杀鸡儆猴吗?」他摇了摇头,替那闹事的人掬一把同情泪。「那人应是初次来咸阳的吧?」只有不曾与碧柳山庄接洽过生意的人才会这么不知死活,惹上他们。
尹轼骅满不在乎的耸肩。「应该是,我不是很清楚。」
「轼骅,你也过去吧,可不能让轼骁闹出了人命。」虽然对方找碴在先,但也别把事情闹得太大。
「知道了,我等一下就过去。」尹轼骅点头。
「不必等一下,现在马上过去,帐册核对完、货单审过批好之后,会让江容先送回帐房,你回来之后再去处理。」
「那就麻烦大哥了。」
「快去,处理好之后把轼骁一起带回来,让他……」尹轼驹停了一下,才继续道:「和谈三姑娘见见面,记得别让轼骁知道我的打算。」
「好,我走了。」尹轼骅转身匆匆离开。
看着二弟健步如飞、轻功飞纵的背影,尹轼驹手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腿,直到不见二弟踪影,才收回了视线。
从小,他们三兄弟中,也许因为他是长子,与爹特别亲近,爹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因此,纵使后来遵从娘亲的遗言,三兄弟不曾涉足江湖,改而从商,但是一身武功是爹传授给他们的,他们依然勤奋练功,无一日懈怠,仿佛能藉此缅怀爹,也能证实他心中的英雄是真正的存在过。
可如今,他却得放弃练武,这种感觉就好像……他遗弃了爹一样。
轻声一叹,他重新执笔,继续翻阅帐册,一边拨打算盘计算货量金额,一边核对帐目。
不久,一本帐册核对完毕,他将帐册堆在核对好的那一叠帐册上头,谁知一个不慎,堆得高高的帐簿立即倾倒,还顺便弄倒了一旁堆叠如山的摺子,瞬间帐册摺子散了一桌一地。
他急着想挽救,却又不小心扫到桌上的算盘,算盘飞落,顺着落下的力道滑开数丈远。
「江容!」他喊着贴身侍从要他来帮忙收拾,一会儿才想起,他交代江容办事去了。
尹轼驹只好弯身先捡拾掉在他伸手可及之处的帐册摺子,这下可好,不仅批过没批过的全都混在一起,又得多花时间在这上头,光是望着那算盘掉落的距离,他就想叹气,就算他将两只手臂接在一起也构不到。
现下怎么办?桌上的公事一堆,结果只因为掉了算盘,就让他束手无策!
瞪着悠哉躺在地上的算盘,放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尹轼驹为自己的无能觉得恼怒!
叹了口气,正想冒险运气提力,移动椅子,却突然看见一双绣鞋停在算盘旁,接着一只纤细柔荑拿起算盘。
他的视线跟着算盘而上,看见了方才粉白裙装,殷红上衣包裹着窃窕的身段,然后是那张带着灵动浅笑,晶亮眼神的美颜。
心头一阵剧烈震颤,神智瞬间有些晕然,他一时之间呼吸停了,人也呆了。
是她!
谈昭君拿着算盘,漾着浅笑走上前,故意不将算盘放在桌上,而是直接递给他。
「你的算盘。」她说,等着他接手。
尹轼驹回过神来,伸手接过算盘,并狼狈的移开视线。
「姑娘入碧柳山庄做客,难道无人告知姑娘,杏院未经传唤,不许进入吗?」他装出冷漠,掩饰自己太过失控的心跳。
「没有耶,尹二少只说请我随意,毋需拘束,所以我就随意逛逛。」她一脸纯真的摇了摇头,彷佛听不出他话中的指责。「我受邀前来贵庄,暂住在隔壁的荷院,因为看见这儿的杏花开得好美,就来这儿赏花,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要赏花,在园子里便可,何以擅闯屋内,这不是作客应有之道吧?」他轻斥。
「我是听见声音才进来的,原来这儿不能来吗?」谈昭君故意用失望的语气说,一双美眸趁着他没在瞧她,在他脸上转着。
这一路上,她可不是就这么闲闲的晃来咸阳,碧柳山庄大费周章的收购了谈家所有的债权,还指名要「谈三姑娘」亲自前来商讨,显然就是冲着她来的。
无妨,这样正合她意,反正本来就决定由她处理债务之事,要是他们指定的人是大姊或二姊,她反而要烦恼。
于是,在收到二姊的平安信之后,她仅带着贴身婢女秋枫便出发了。
虽然不知道这位尹庄主这么做有何目的,但是对于即将面对的对手,她当然会多方打听,所谓知己知彼,心里有个底,也才能知晓该如何面对。
也因此,她打探到不少消息,同样的,也听到许多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