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理会,急急将熙风翻过身,他背后有两条横向刀伤,虽然不深,但长长的一道,皮肉翻卷,看起来很吓人。
为掩饰血腥味,她在屋里燃起浓浓的熏香,伤口来不及处理,只能在身下垫了一块吸收血水的厚布。
打发了李彤桦,五福不敢传太医,深怕弄出太大动静,只好故技重施,她拿来缝衣针和伤药,开始替他缝伤口,他明明疼得汗水淋漓,却还是咬牙与她调笑。
“希望你的针线功夫有进步,我可是亲眼见过师父身上的伤疤。”说完,他叹一口夸大的气,惹得五福频频翻白眼。
这个男人真倔强,示弱会怎样,英雄就没血没肉不怕痛吗?
果果单纯,直觉以为他在批评自家小姐的女红,急急分辩,“我家小姐的绣工,比起京城最厉害的绣娘半点不差。姑爷身上的伤好了以后,可以四处秀,大伙儿肯定会夸奖。”
有人要这种夸奖的吗?
五福叹气,教一千次也没用,果果还是小姐、姑爷的叫,在她心里,小姐是天地间最大的,哪怕她嫁的是皇上,皇上还是她家“姑爷”,这身分果果认定了就不会改。
“是吗?那条喜帕可绣得不怎样。”他疼得紧,还真害怕她拿他的皮当绣花布,一针一针慢慢刺、缓缓绣,在上头弄出一朵花儿。
比起伤疤丑陋,这慢火炖青蛙的痛更可怖,可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和果果斗不停。
“我们家小姐是不想夺走那两位夫人的光彩。棒打出头鸟呐,在她们跟前占了个头份儿,可不是件好事,明里暗地不晓得要怎么被整呢。”果果学舌倒是学得不错,把小姐的低调心态分解得一清二楚。
“被整?”
“可不是嘛,姑爷这颗大糖果老往明院里蹭,那两位夫人也想吃糖,嘴里眼里馋着却碰不到,心里说不得有多恨呐。前儿个小姐在园子里散步,耿侧妃老远瞧见就走过来夹枪带棒暗损一顿,离开时还让人绊我们小姐一下,幸好现在小姐瘦了,要是以前肯定摔跤。”
被贴身婢女公然说胖,五福无语问苍天。
这事情熙风知道,但他更清楚的是,五福几句话就让耿氏脸色青白交换、变化不断。
耿氏说:“妹妹好兴致,服侍四爷够累了吧,怎还有时间逛园子。”
五福淡淡一笑,“四爷也要处理公务呐。”
“是吗?在哪里处理?书房还是妹妹床上?”
她没生气,斜眼朝对方一觑,反口问:“姊姊也想有个男人在床上处理公务吗?可惜了,四爷分身乏术。”
两句话,激得耿氏指着她的鼻子叫嚣。“曾五福,你以为自己可以得势多久,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模样,猪头猪脸猪脖子、猪身猪蹄猪脑袋,你以为四爷是瞎的吗?”
“四爷不瞎,可他就是喜欢吃酱肘子不爱青菜豆腐,谁让姊姊长得清淡呢。”
有女人会把自己比喻为肘子的吗?耿秋莲长得“清淡”?这话也只有她说得出来。
口头上讨不来便宜,她让下人狠狠一撞,企图把五福给撞倒,但果果说得对,以往她是球,一点力气就能让她滚得老远,现在她瘦下不少。
他问过:“你现在不爱吃糖了?”
她娇笑道:“天天吃四爷这颗大糖果,哪还有胃口尝别的。”
她在谄媚他知道,他更清楚的是,成天应付那些层出不穷的破烂事儿,她耗尽心力,别说吃糖,连吃饭都有些恹恹。
短短一个多月,园子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夹竹桃,熏香里头的加料,汤汤水水里头的绝育药……谁动的手脚?谁都有可能,就算不是李氏、耿氏,她们身边的那些人,也会帮着出击。
“过几天,我会再给你买两个丫头进来。”
他突如其来的话,让五福手上的针线顿了一下,但很快地继续缝合动作,若无其事问:“她们是什么背景:”
她猜到了,如果只是买两个丫头,一来他不必特意提及,二来这种事有涂管事去办,与他无关,所以这两人的存在,必定有其意义。
与聪明人对话就是这点好,提一个头,她已经猜出全盘。
“一个叫羽黄,她对毒物药石颇有见解,记得我提过的林霜吗?”
“记得,爷的红颜知己嘛。”说完,五福自己都觉得好笑。
“她是安将军无缘的妻子。”
“无缘?为什么?”五福嘴里问着,手下动作不停。
“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安将军从小习武经常受伤,她便认真习医,替安将军疗伤,两人以为长大后可以共结连理,没想到一次安将军出征,失去消息,林霜的继母见状,收下一大笔聘金、把人给嫁出门。
“后来安将军立功回来,带着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上门求娶,但林霜已是他人的妻子,安将军为此终生不娶。而林霜在丈夫死后求去,从此漂泊天涯、四处行医,她的医术相当好,有“鬼见愁”的称号。”
“羽黄是她的徒弟?”
“对,有她在你身边,吃食用物上可以放心一点。另一个叫紫裳,她是上官先生的义女,有一身好武功,护住你们几个足够,下回再发生今天之事,你们吃不了亏。”
这话够透彻,五福清楚往后这种事只会多不会少,轻轻叹了口气,这种日子要到何时才是个头?她生平无大志,只想吃好睡好,旁无所求,而今,这点追求似乎遥遥无期。
身上的伤,让齐熙风理直气壮的天天待在明院里,也理所当然把花厅改为书房,从此红袖添香,一刻不离五福身边。
话放出去,满府上下都传道:四爷怒极,那日皇子妃、耿侧妃连抉闯明院,惊得曾侧妃花容失色,还打扰爷的好事,这下子清院、唐院变成货真价实的冷宫。
伤口好些后,熙风又开始外出,府里眼线太多,可惜五福不是正房,不能下令清除,为着保险,该做的事还是得在外头办,反正这城里他的铺子多。
确定要被眨至皇陵后,梁青山火速买下附近十七间铺子,分别开了不同的商铺,让主子能四下逛,逛出一副悠闲生活、与世隔绝的自在态度,好让暗地里那些眼睛放心,也能有个密商的地方。
京里的情势越加明朗,照估计要不了两个月,齐熙明、齐熙华和玥贵妃、褚家等一干势力将会中箭落马,当年皇上用来对付安将军的手段,会在褚家身上重现。
褚玥聪明一世,知道功高震主的安将军不得善终,却没想到同样的事也会落在褚家身上。
自从接收安将军的势力之后,这些年褚家越来越贪心,朝堂上、军中处处把持,皇上本性多疑,又喜欢将事事握在掌心,怎能容许这等无法控制的状况。
所以当他透露给熙棠、熙庆的线索一旦曝光,褚家便是只有五分错,也会被定下十分罪,重点在于:褚家违了帝心。
齐熙华、齐熙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是不是该给他们添些助力,让他们对齐熙棠、齐熙庆施点“报复”?今儿个出门他便是忙这件事情去。
半年,最迟半年,熙风相信皇上会下旨让自己回京,所以师父和上官先生那边,该加快动作了。
诸事顺心,他连走路都分外轻快,摸一把怀里的小锦袋,他忍不住笑出来。
这东西半个月前就订了,今儿个才刚做出来,不晓得五福看见会是什么表情,想着她发傻的模样,笑意再掀。
他加快脚步回到明院,发觉五福不在,以为她又待在灶房里摆弄,便往厨房走去,但里头只有碧丝、果果,她们正给五福做饭菜。
自从上回的正式冲突之后,小小的后院事情多了起来。
先是谣言满天飞,说五福是妖妃,给四爷下情蛊,让四爷一颗心全落在她身上,看不见其它人,说五福仗着四爷宠爱,性情益发骄奢,对正妃不敬、对府中下人不慈,动辄打骂怒斥,还几番把两位夫人给气哭。
这还不是更夸张的,传言中,耿氏受不了委屈,一条白绫往梁柱上一挂,幸好发现得早,否则香消玉殡,一缕冤魂就这么往阎王殿飘去。
谣言这种事不会止于智者,只会渲染于好事者口中,最好的对付方法,就是关起门来不听不说,便是听见也拿它当小说范本,千万别把自己的心往上扣。
这点五福做得不错,但是她可以不理会谣言,却无法不理会层出不穷的手段。
饭食里不断出现“加菜”状况,烛火里有异味,连送到明院的布料里都有不明白色粉末,这让五福烦不胜烦,索性伸手向他要银子,从此明院里有了小灶,由果果负责买菜掌厨,一切吃食均不过外人手。
而前头送来的东西一概不收,布料木炭如此,燕窝鲍鱼也比照办理,关起门明院自成格局,与前头的人事均不相干,皇子妃管中馈管不到五福头上。
好处是少了麻烦,坏处是可以活动的空间变小,为弥补这点,他时不时领着五福和几个丫头出门,然这一切看在李氏、耿氏眼里,更加愤慨。
而果果本就是个好吃的,她那手厨艺还是五福亲自调教出来,所以明院上下有了口福,糖果、甜食、饭菜样样丰富,天天进补几个丫头圆了一圈,独独五福越见清减。
人人都以为她为了讨好四爷,刻意清减,谁晓得,她就是个心里不能装事儿的,她明明爱当好人,偏偏四爷要她演妖妃,时不时与人嘴巴磕绊,良心大伤,所以白日吃不香,夜里又运动得厉害,不瘦都难。
不过天底下的事都有两个面,瘦下来的她五官更见清丽美妙,竟隐隐有超越耿氏之势。
“怎么这时候做菜?”熙风问。
碧丝看见熙风,连忙擦干手道:“宫里来了人,皇子妃让主子过去清院,已经一个多时辰,奴婢怕主子饿,先备下几道菜。”
宫里来了人?谁的人?皇后、玥贵妃?
摇头,不会是玥贵妃,褚老太爷不是个善与之辈,他早该嗅出异样氛围,消息传进宫里,玥贵妃自顾不暇,应该没空为自己分心。
所以是皇后娘娘?她又想搞什么?
“谁跟在主子身边?”
“羽黄和嫣红都跟着,主子吩咐过,假如情况不对,嫣红会让涂管事去找四爷回府。”
他并没有接到涂管事的消息,换言之,五福还可以控制状况。
“紫裳呢?”
“小姐让她出去办事。”
紫裳不在?眉心微拢,他转身大步流星往清院走去。
一路行来,明知状况无碍,他还是忍不住惧怕,对,光是想象五福吃亏,他便沉不住气。
脸紧绷,从他身边经过的下人看见向来温文可亲的主子换上一张脸,皆噤声往旁躲去。
没事的,他告诉自己,福儿擅长忖度时势,她能屈能伸绝不会令自己吃亏,绝对不会傻得去和宫里人对峙,她不是最崇尚明哲保身的吗?
他一面走、一面自我劝慰,只是接连说过几十次“没事的”,心跳还是忍不住激狂。
他担心她,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早已经把她放在心底。
他对她的喜欢,已经不是一点点,而是多到心满、心溢、心膨胀。
他爱她、他想她、他不愿意与她分离片刻,他不是个善情的男人,自从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后,他甚至不再对任何人用情,就算师父的认真对待,他也花了整整五年才对人性重拾信心。
而福儿,却只花短短几日便走入他的心。
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圆圆胖胖的女孩子有什么本事,竟能轻易击破他的防备,是她干净透亮的眼神?是她干净纯善的心灵?还是她说话时不自觉露出的真诚?
他不确定,他只晓得在她身旁,自己才能卸下心防,只有她在的地方,他才不需要时刻戒备、不需要不断谋算。
他喜欢这样的放松感觉。
曾经,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不会有这样的心境,因为他决定要走的路如同一条修罗道,魑魅魍魉遍地横行,只身蹚过炼狱火,不是烧成灰烬便是百炼成钢,这样的他,无血无情,只是一颗心比钢硬。
但她来了,把他的心化成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