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高兴的,一个月又七天,他终于要回京了,济县的赈灾差事完毕,鲁县军将一心所向,而京里所有事均照着估计走。
父皇病了,连续几日无法上朝,皇后与大臣劝谏,此非常时刻应该立太子以定民心。
耿秋兰也道:“先立四皇子为太子吧,等皇儿出世,到时皇上要废要立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耿秋兰说动了父皇,于是造册立他为太子,诸事俱备只等他这阵东风刮回京。
恨不得日行千里早早回到京里,不是因为太子冠服,而是因为那里有他日思夜念的女子。
一趟远行,他方才明白,两相缱绻的恋人分开一会儿便是抓心挠肝的思念,恨不得日日腻在一起日日相好,他这才明白,没有福儿的三十七日有多么漫长。
他想她,日里想夜里想,连梦里都有她的情丝牵绊,有时候他想倘若事败无缘帝位,有福儿一生相伴此生亦无憾。
过去他肩负母亲的期望、师父的期望、上官先生、千万百姓……的期望,一步步走来,他努力且成功,他让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自己,他在艰困的环境中存活下来,也让无数的人选择追随自己。
只是,他晓得责任、诺言、承担,晓得目标、方向、未来,却不懂得何谓幸福?然后,突然间他懂了。
在曾家屋顶偷听福儿说话的时候,懂了?,在听下属汇报福儿的一举一动时,懂了?,在她一心一意躲起来过小日子,他却恶意把她挖出来摊在阳光下同时,懂了,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里……
上苍在他心田撒下名为幸福的种子,然后春雨骄阳,种子破土而出日益茁壮,幸福的感觉渐深渐浓,渐渐地让他明白人生除了权势地位之外,还有许多值得追求的事。
所以,他很清楚,曾五福是他要花一辈子珍惜追求的幸福。
嘴唇有些干裂,他舔了舔,却舔到自己的胡须,失笑,这三十七日他把十二个时辰当成二十四个使,从早忙到晚,联络鲁县大将、赈灾救民,他马不停蹄在各地奔驰,全心全意把事情办好,快马回京,根本没时间打理自己,胡子密密麻麻钻出来,头发胡扎乱绑,他连脸都没有时间好好洗过一回。
没关系,等回了京,他的福儿会好好服侍,给他洗脸、刮胡子,陪他洗鸳鸯浴,想着、笑着……但突然昨儿半夜的恶梦跳出来。
是,他作恶梦了。
梦里,福儿的眼睛、鼻子、嘴角、耳朵汩汩地流着鲜血,满脸无辜地望住自己,噘嘴道:“早告诉过你,我这人不适合斗争,你非要强拉我加入战局,瞧!你满意了?”那口气有些薄嗔,像在同自己撒娇似的。
她在笑,脸上无半分埋怨,只是眼里流出的血越来越多,嘴角的血渐渐变为黑褐色。
他冲上前,一下一下用衣袖替她把血水擦净,只是没多久新的血水又冒出来,心中一阵狠狠痉挛,无法遏制的颤栗在血脉间奔窜,他睡不着了,飞快下床收拾好东西,披星戴月奔回京。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一千次,没事的,梦境往往与现实相反。
他道:是福儿日夜思念他吧,是想恐吓他早归吧,才教他作上这样一场恶梦。
这女人呐,就是不能宠,一宠便坏了,明知他千百个牵挂,却还要让他担上这份心,好得很,回去后看要怎么修理。
不过……肯定是不舍的,他忙得天昏地暗,还是抽空给她四处搜罗各种糖果,他满脑子工作,却还是一定下心便想她想得紧,修理她?怎么下得了手。
他一面对自己说话,一面催动缰绳,他企盼早一刻看见福儿。
终于城门在望,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再一刻、再一刻,再一刻他们夫妻便能聚首,便能倾吐分离的日子里对彼此有多少思念。
他要告诉她,自己买了不少好东西,待后头的马车跟上,就会给她带来一车一车的好礼,他要跟她炫耀自己的财富,告诉她:你家四爷很能耐的,就算不当皇帝也能让你穿金戴银,过一辈子舒泰日子。
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她讲,不过……切记,地方官员要把闺女塞给自己的事儿提都不能提。女人最是小心眼,嘴上说没关系,哪日两人吵架定会拿出来挑衅。
一面想着福儿一面笑,这是第一次他在街道纵马狂奔,因为实在抑不住满腹狂喜……
他蒙了,目光落在床上,身子动弹不得。
她是谁?他的福儿?不对,他的福儿圆圆胖胖、富富泰泰的,怎么会是这副瘦骨嶙峋模样?
是,福儿跟着他,瘦了,因为烦心事太多,因为睡不香又吃不好,因为心头成日瞎琢磨,所以瘦了……可是再瘦也不会是这狼狈模样啊!
她不是福儿!他确定!
只是,为什么她的眼睛流下血泪?因为伤心吗?为什么她耳鼻嘴角渗着血渍?
因为久等男人不归吗?为什么她不愿意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是不是心里头存着抱怨,恼恨男人把她推到风口浪尖?
思绪有些混乱,所有清晰的、模糊的东西通通搅在一块儿。
曾夫人在床边啜泣,握住床上女子的手一声声轻唤福儿。一脸凶样的刘嬷嬷早已泣不成声,高壮的身子板儿佝偻着。
如果不是福儿,她们为什么伤心?她们与谁有这样好的交情?
突然生气起来,不管是谁,她都不是他的福儿!
他冲上前,一把扯掉五福的被子,他的动作吓到了曾夫人,她拉住他的手急问:“四皇子,你要做什么?”
“她不是福儿,不应该躺在福儿的床上,福儿回来要睡哪里?”他打横把床上的女人抱起来,要把她抱去……去……去哪儿呢?丢掉?
摇头、怔愣,他定住了。
不对,抱住她那刻,他就清楚知道她是他的福儿。
她的身子他再熟悉不过,她的气息经常在他梦里萦绕,她是他的福儿……不是占走福儿床铺的坏女人……
可是他的福儿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才三十七天,不是三十七年,福儿怎么能够让他不认得?
颓然坐倒床边,他低头看着福儿,脸贴靠她的脸,额头轻磨她的额,好冰……
是冻坏了吗?这慈宁宫的下人都死绝了吗?为什么不烧地龙?为什么让他的福儿这样冷?
抽过被子,他一层一层把五福包起来,喃喃道:“很冷吗?不怕,我马上带你回家,咱们烧十盆炭火,把屋子弄成夏天。”
“四皇子!”刘嬷嬷一喊,只见熙风抬起头。
她知他失心疯了,即使犯上,却不能不狠狠一巴掌抽上去将他打醒。
这一巴掌,熙风没有被打蒙,果真有了几分清醒。
“四皇子,你与其在这里伤心,为什么不去替我们小姐出一口气?为什么不去抓出害我们小姐的坏人?你这样小姐能好起来吗?!能高兴吗?!”
刘嬷嬷的怒声相斥,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浇得他一个透心凉。
他在做什么?他应该找出凶手,应该找太医……不、不对,要找林霜,她会有办法的,没错!他应该解决事情,不该浪费时间黯然神伤,他的福儿在等着他回来,他是她的天,她知道只要自己在,她就安全了!
对,他需要做一点事,他没有权利也没有时间伤心。
回过神,他定定看向刘嬷嬷,半晌后他轻轻把五福放回床上,对曾夫人深深一揖。“熙风拜托岳母好好照顾福儿。”
“我会的。”曾夫人哽咽。
“我去找人过来,我们马上回府。”
“好,都好!”
见熙风振作起来,她们像是找到主心骨似的,心跟着定了。
出门前,熙风没忘记对刘嬷嬷说:“嬷嬷,谢谢你,我把福儿托给你了。”
“行,老奴保证,会好好照顾小姐,您快去做该做的事。”刘嬷嬷感动得眼泪鼻涕齐飞,她亲眼看见了四皇子有多疼爱他们家小姐,以后要是有谁敢说他们家姑爷的坏话,她肯定一帚子打出去!
熙风进慈宁宫看望五福的事很快就传到皇后耳里,她快步往五福住的院子里走去,于是在长廊里与熙风碰上。
看着一身风尘仆仆、满面风霜的熙风,她很是惊讶,他去了哪里,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他不是一直待京里吗?
彤桦前日才递信进宫,说熙风喜欢她,他们日日同房感情深厚,还信誓旦旦说就算曾五福回府,她也不会屈居下风。
她春风得意的说,太医号脉说她应该是怀上了,只不过日子不足,还不敢太确定。号脉的是何太医,二十几年的医术了,不至于连喜脉都号错。
可是他这副样子明明是远归……疑问上心。
看了皇后一眼,熙风像败将残兵似的垂头垮肩,他缓步走到皇后跟前,双膝跪地沉恸道:“母后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福儿的,我把她托给母后了啊!”句子里没有抱怨,可是口气里满满的是怨恨!
皇后彷佛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怔怔问道:“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熙风不知道这时候自己竟还有心情冷笑,皇后这样吃惊,是因为李氏怀孕的消息传进后宫了?
第一次,他激狂地想要伤害皇后。
于是,他巨细靡遗地把行踪交代清楚。“母后不知道吗?父皇派儿臣到济县赈灾,领彤桦回府那日出的门,儿臣刚刚回京,母后……你告诉我,福儿这是怎么了?”
嗡地一声,皇后再听不见他的话。
熙风不在,彤桦是怎么怀上孩子的?难道因为熙风不肯碰她,便给自己找个男人,硬把绿帽往熙风头上戴?她有这么大胆?
见皇后脸色铁青,熙风冷眼转向常嬷嬷,问道:“嬷嬷可否给我一个明白,为什么福儿会变成这样?”
常嬷嬷也惊得不小,四皇子离京,四皇子妃肚子里那块肉是怎么来的?
可情况容不得她多想,主子问话她必须回答,“四皇子别恼,娘娘也不愿意这样,这些日子娘娘与曾侧妃处得极好,娘娘待她如亲生女儿,曾夫人也经常进宫,娘娘怎么对待曾侧妃的,曾夫人全看在眼里,半点不假。”
她极力替皇后撇清。
他才不要听这个。“我要知道,是谁害了福儿,凶手在哪里?”
“下毒的是一名叫做彩蝶的宫女。”
宫女?福儿与宫里人素不相识,她也不是会与人结怨的脾气,没道理会替自己招惹杀机,所以对方是受人指使?
受谁?皇后没有道理这么做,皇上也没有,明贵妃一派已经铲除,而其它宫妃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那么还会有谁?宫里主子一个个闪过他脑海,倏地,李氏的脸跳了出来,是她吗?
“人呢?”
“下过毒后,她便自尽身亡了。”
所以是受人所迫,对方拿捏住她的软肋?很好,他会把人给揪出来的!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幸好曾侧妃喝的量不多,已经灌下药汤,只是能不能再醒来,不好说……”
不好说?!眼底怒火再起,他强压怒气,弯腰拱手道:“万望母后见谅,儿臣虽然尚未与彤桦成为真夫妻,但是福儿……儿臣必须带她回去。”再予以一重击,他从皇后身边快步离开。
他要去找程溪,去找自己人,他必须弄清楚来龙去脉。
“嬷嬷,刚刚他是不是说……尚未与彤桦成为真夫妻?”
“回娘娘,是。”
“这个贱人,她到底做了什么事?!”皇后恨恨道。
信已经寄出去,师傅正前往林霜的住处寻人,宫里太医找不到其它法子,只能靠针灸为福儿续命。
十天了,福儿整整昏迷十日,他经常守在床边一次次呼唤她的名字。
他让果果满京城买糖,希望能把她给哄醒,曾家人天天上门,到最后索性搬进来合力照顾她。
熙风非常忙,册封太子之后,他必须接下父皇的工作日日上朝,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近连汤水也进不了,太医让熙风早做准备。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搬进宫里。
他命人把李彤桦关在院子里,半步不能离。
她莫名其妙,不明白“熙风”的态度怎会大转变?一个月的恩爱缱绻怎地一转眼竟像换了个人?
四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嬷嬷守在门前,她半步出不得屋子,闹上好几次,她吵着见四爷,可是连上不了台面的奴才都敢指着她的鼻子说:“太子爷哪有空理你,夫人病着呢。”
夫人?曾五福吗?所以彩蝶下手了,那贱人正在生死关头徘徊?
她能够理解四爷的愤怒了,不过这事扯不到她头上,整整一个月,她连府门都没出呢,而曾五福留在宫里,她的手可没那么长。
满意地叹口气,曾五福快死了吧,彩蝶真听话,她怀上孩子的消息传出,立刻对曾五福下手。相当好,就算到最后事情查到她头上,靠着腹中这块肉,四爷……
不、太子爷也不会对自己怎样。
只是,哪里出错,怎么不是毒发身亡而是病着?
她想不透,但无论如何这对她都是好消息,于是李彤桦消停下来,踏踏实实地在屋子里养胎,幻想着她的皇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