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睡不着,白绮丽趴在床上,念念有词的翻看刚从父亲书房拿来的百花植物图鉴,寻找今天黄昏在那间店看到的花朵。
不知怎地,回来后,她总是无法不去想那表情冷漠的阴郁老板,那些鲜红的花也莫名困扰她。
结果虽然躺上了床,在床上翻了个把小时,她却始终无法睡着,最后她干脆爬起来,到书房去搬书回来查。
“啊,有了。”记下页数,她翻着厚厚的书页,找到那一页。“红花石蒜,又称龙爪花、蒜头草……鬼蒜?死人花?”
她愣了一下。
真怪,怎么会有这么不讨喜的别名?
她继续往下看,只见书页上头详述着其它资料。
红花石蒜,学名Lycoris radiata石蒜科石蒜属。鳞茎近球形,外有紫褐色薄膜;叶为狭条形,深绿色,背部有粉绿色带。花期约在秋季,花开顶生,有花五至七朵,红艳奇特,花瓣反卷如龙爪。全株有毒,球根经过处理亦可作为药材。
她看了一下旁边彩色的照片,那奇特的红花的确是她早先看到的那些,但图片上只有四五株,不像那儿开了满满一庭院。
绮丽再往下看,只瞧上头又写。
红花石蒜又称作彼岸花,春为球根,夏生叶,叶落花方开,至冬凋零,因其见花不见叶,见叶不开花,花叶永不见的习性,花语是——悲伤的回忆。
这花语,教她胸口莫名一闷。
她将书页合了起来,放到床边的桌上,然后啪地关掉了床头灯,在黑暗中,翻身躺在床上,拧眉想着。
奇怪,这花感觉起来好不吉利啊,一家做生意的咖啡店,门外种这种不讨喜的植物,不是很不好吗?他为什么还种了满满一院子,不怕客人不上门吗?
话说回来,他手艺那么好,生意却那么差,搞不好和他种这花有关呢。
不知怎地,他一个人站在柜台里,隔着那层层红花,望着她的模样,蓦然浮上心头。
“悲伤的回忆……吗?”
难道他种那花,是因为他有很多悲伤的回忆吗?是什么样悲伤的回忆,让他如此难忘,种了那么多的花?
他种花,是为了什么呢?
提醒自己?还是他纯粹就是喜欢那种花?
话说回来,在她进门之前,听到的那些声音又是什么?
花的低语吗?不会吧?
思绪天马行空的乱跑了起来,她没多加细想,只是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
浓重的睡意渐渐漫过全身,她的脑海里,还是胡乱窜着关于那老板和红花的奇怪思绪。
别碰……别碰……别碰……
全株有毒,所以他才不让她碰吗?
见叶不见花、见花不见叶……叶落花开……花叶永不见……
又称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
悲伤的回忆……回忆……回忆……悲伤……的……回忆……
脑海里的漩涡,不断的转啊转,将她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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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亮。
她从昏迷中醒过来时,第一个意识到的就是那亮光。
刺眼的光线,让她重新闭上了眼,有那么一瞬,她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但下一刹那,她立刻想了起来。
她是来黄泉的无间找人的,她一定得找到他,让停止的命运再次开始转动。但是她照着夫人的说法,开启水月镜后,来到漫无边际的黑暗由;走了好久好久,找了好久好久,才遇上了那痛苦无依的魂魄,她没有办法放着不管,所以试图减轻那幽魂的苦痛,那刨骨蚀心的疼,却几乎教她昏厥过去。
结果,她非但减轻了那灵魂的痛苦,她还直接净化了它。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做到,但她的确做到了。
或许,修成正果,让她的能力更加提高了吧。
她松了口气,却又随即想起,在她又累又痛,难受得快昏倒时,遇见了那身着黑袍的男子。
他没被炼着。
他是自由的。
她还记得她听到他回答另一个人说,她是天女。
他把她带到哪里了?
记起这一切,她忙再次试图睁开眼,她怕自己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被送回了上界。
但那亮光却让她又难受的闭上眼,试了几次之后,她的双眼才有办法适应那久已不见的光线。
当她的双眼终于能视物时,才发现那光,其实不过是桌上的油灯。
油灯,燃着青红色的小小火焰,它并非真的很亮,但她因为太久没见到光线,所以才觉得刺眼。
她坐起身来,眨着眼,看着四周的一切。
除了觉得灯光刺眼,她并未感觉到先前那痛苦的不适,原本盈满全身的倦累,更是完全消失殆尽。
她深吸了口气,完全张开了眼,试图辨认自己身在何方。
但,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桌,和一盏灯,什么都没有。这儿的一切,桌、床、门窗皆是玄木所造,甚至装灯油的油盘,也是黑色的,不过她却看不出它的材质。
她下了床,来到门边。
推开门的刹那,她闻到了一股花儿的清香。
屋外,并未如她以为,是完全的黑暗。反面被浮在半空中一盏又一盏的青红火焰,照得明亮如白昼。
庭院里,有着一池香莲,还有一株青松、几丛青竹。
在这之间,是那蜿蜒至小桥的石板路。
她好奇的往前行去,池里的莲花在灯下绽放着,那丛丛青竹则又绿又粗,她越过桥,穿过圆形的拱门,来到墙外。
墙的这一头,天也是黑的,但浮在半空中的灯火依旧,它们照亮了一切,山石、流水、花草树木,以及位在小路尽头的小楼。
小楼的门敞开着,一缕轻柔的乐音飘散了出来。
那音乐,很轻、很柔,淡淡的飘散在半空中。
她受乐音吸引,不自觉走了过去。
小楼形为六角,高三层,同样以黑色玄木盖成,上无任何雕刻,只是一片平滑,甚至它的门窗,一样也只以最简单的线条建造。
它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她还没进门,就看见小楼的另一头,有一整面往外延伸的木造平台,但那些浮在半空中的灯火,只到平台上为止,平台外完全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但是,平台上却有一个人,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
他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一无所有的黑暗虚空,背对着她,双手握着一只黑色长管的乐器。
那幽然的乐音,便是他吹奏出来的。
她悄声走进楼阁,来到他身后,她没有试图开口,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的跪坐下来。
他继续吹奏着轻柔的乐曲,丝毫没有停下,或转过身来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吹奏的乐音让人很舒服,教她忘了时间的流逝,甚至差点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然后,没有任何预警的,乐音停了下来,她才猛然回神。
那男人,放下了乐器。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没有回头,像是早知道她在这儿。
他的声音,如上回她所记得的一般,很冷,很低沉。
看着他的背影,她深吸口气,回道:“我知道。”
“那你也该晓得,私自擅闯无间,是犯了天戒。”
“是。”
他站了起来,黑色的长发,如瀑一般垂落。
她拾首,仰望着回过身来的他。
他的双瞳,黑得深不可测,比他身后那无边际的黑,还要深、还要冷。
“就算是天女,也是要罚的。”
“我知道。”她直视着他,坚定的回答。“但我必须来这里找一个人,即使要受罚,我也要救他。”
“你可知,被打入无间的,都是万恶不赦的罪人?”
“我知道。”她握紧了交握在膝上的双手,定定的看着他说:“但他犯的罪业,有部分是因我。我不会为他开脱,只求能让我代他受罚,换得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的说。
“为什么?”她不死心的追问。
“谁造的罪业,就得由谁来担。”他神情漠然的俯视着她,“没有谁能为谁担罪受罚,你还是回去吧。”
“我可以。”她看着他说:“只要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能救他。”
他一愣,为她没来由的自信和坚定。
他知道,这天女不过才修成正果,若非在他的居所下,她连无间的瘴气都挡不住,真要论起道行,可能连跟着他的侍童的千分之一都没有,但她却宣称自己可以拯救被打入无间的恶鬼?
还是,她先前误打误撞净化了那魂魄,让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能力所不及的事?
早在无间初见她时,他就知道她是谁。
每一个到这里的罪魂,都归他管辖,他知道他们在人世所犯的罪,看过他们的记忆,他们的人生。
他见过她,且记得她,在那些血腥黑暗的记忆之中,她是少数光明的存在。
即便是如此,他还是开口确认。
“你要找的人是谁?”
“阿塔萨古·龚齐。”
阿塔萨古·龚齐,在世时,杀人无数,死后也完全不知悔改,是他名单里永世不得超生者,排名前十的极恶罪犯。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会认错,他还是淡淡再问。
“你是他的什么人?”
“妹妹。”她仰望着眼前的男人道:“我在世时,叫阿塔萨古·云梦,龚齐是我的兄长。”
所以,确是她没错了。
虽然早猜到是她,毕竟不是每个被收在无间的恶灵,都有一个天女妹妹,但听她亲口确认,还是很难让他想象眼前如此纯善干净的她,是那个万恶缠身、冥顽不灵的家伙的妹妹。
一个救人无数,死后得道成仙;一个杀人如麻,死后被打入无间。
这对兄妹,还真的是天差地别。
“好,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他话未完,她的小脸在瞬间就亮了起来,“真的?”
见她一副高兴的模样,他冷冷开口警告她,“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
“嗯。”她点头。
虽然如此,他知道她没有听进他的话。
“起来吧。”他朝她伸出手。
她起身,将小手交放在他掌心。
他握住她手的刹那,只觉得一股温暖的暖流,缓缓熨进掌心。他微微一愣,拾眼看她,却见她对他绽出如花般芬芳的微笑。
“谢谢你。”她笑着说。
刹那间,他突然不想带她过去,不想看到她脸上的笑,消失,转为悲伤,或是伤痛。
但他若不带她去,她一定会再想办法再来。
无间立于时空之外,非常人能擅入,她必是找了人帮她,那人能帮她来一次,必能帮她来第二次。
他知道,她外表看似柔弱,实则相反。不坚强的人,是无法在漫无边际的黑暗无间中,走上如此之久而不崩溃,她甚至帮了另一个该再待上千年的魂魄。
不亲眼看见,她是不会放弃的。
总是有这样的人,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决心。
只是,他很久没遇见了。
“别随便松开我的手。”他警告她。
她点头。
他牵握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向平台的前端。
她有些惊讶,前面那儿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但是,他却踏出了平台,一步。
他踏出的那一步,在黑暗中漾出了波纹,波纹无声、悄悄地,不断往外扩散再扩散,直至灯火无法触及之地,依然没有消散。
这时,她才发现平台的前方是一池深幽的湖水。
他伫立在冰面上,等着。
那湖水,黑得深不见底,甚至不怎么会反射光线,仿佛将所有的光源,都吸了进去。
他并没有勉强她前进,只是握着她的手,看着她。
她深吸口气,然后看着他,朝前踏出一步,她并没有沉下去,只是在双脚都离开平台后,一下子觉得有些晕眩。
刺骨的冰寒,猛然袭来。
她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所有的光源皆已消失。她忍不住回头,身后的楼阁已无所踪,前后左右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然后才发现他仍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有些冰冷,但坚定的握着她的。
她没有感觉到自己在移动,只觉得冷,但他却在下一瞬开了口。
“到了。”
她朝他的方向望去,那儿还是黑的,他虽然近在咫尺。她却什么筹看不到,她望向前方,还是没看到东西。
“在哪里?”她疑惑的问。
她话声方落,一簇青色的火焰就在她身前不远处的半空中燃起。
青色的火焰浮着,微弱的光,照亮了方圆一尺之处。
在那淡青色的火焰下,有一个男人。
他的脖子和四肢,都被黑色的玄铁炼住,铁炼穿透、缠绕在他身上,末端分别埋入地上和他身后的岩壁里。
男人的身上都是伤,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如寒冰。
他半跪在地上,上半身因为铁练的拉扯而无法完全着地。
严酷的寒冰,罩在他全身上下,他冷到打颤,但每一次颤动,都会让他的皮肤因轻颤而扯裂,鲜红色的血,从他身上无数道进裂的伤口流出,然后再结冻成冰,又将他早已不再完好的皮肤冻结撕裂。
忽地,他咳了起来,数颗冻结的血珠,从他残缺的嘴里吐了出来。
她几乎认不出眼前的男人。
但这个伤痕累累,黑发披散,像野兽一般的男人,的确是她的兄长,是他们一族那曾经狂放不羁、骁勇善战,万人效忠的王。
可此刻,他却被炼在这儿,玄铁锻造而成的寒冰铁炼,紧紧绑缚缠绕着他的身躯,穿过他的皮、他的肉、他的筋、他的骨,将他牢牢钉在墙上、地上。
他的情况比她先前在无间所见的那位,还要可怕。
“哥!”她欲上前,身旁的男人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前进。
她回过头,只见他面无表情的道:“不可以。”
“可是——”
“他被愤怒和仇怨遮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
她不信的回头,但兄长却只是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眼,恨恨的看着前方,他的确没在看她,他没察觉那浮在半空中的青焰,也没看见在他身前的她,他愤恨的视线直接穿过了她所在的位置,落在她身后的远方。
他完全对地视而不见。
突地,地上的寒冰迅速化去,跟着炙热的黑炎轰地燃起,毫不留情的将他全身上下都吞噬掉。
被烈焰吞噬的他一开始并未发出声音,只是咬牙忍着,但是不一瞬,他就再也无法忍受黑炎焚身所带来的痛苦,发出一次又一次凄厉的喊叫。
因为火焰是黑的,她一开始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他喊出声来。
“不——”她吓白了脸,再次冲上前去,但左手却依然被那男人紧紧握着。
“放开我!”她激动的想挣脱他的手,喊道:“放手,让我救他!”
“这是他所造的罪业,他必须自己承受。”他面无表情的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救他。”
“我能,你放手!”她泪流满面的喊着。
她可以闻到血肉烧焦的味道,可以听到那惊心动魄的叫喊,可以看到他在火焰中挣扎时,那些穿过筋骨的铁炼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上带出更多的血肉。
“哥——”她焦心的喊着,却再次被他拉回。“你放手,我能救他的,让我救他,求求你!”
她热泪盈眶的仰着小脸,祈求地望着他。
没有人能救在无间受苦的人。
他知道,但她非自己试过,不会信的。
她的泪,滴落在他的手背,很烫,很热,几乎灼伤了他。
他松开了手。
她的眼升起希望和感激,他差点伸手将她拉回来,但稍一迟疑,她便在转瞬间回身冲入那黑色的熊熊烈焰中,抱住了那遭业火焚身,痛苦得不断呐喊的魂魄。
没有用。
黑炎依然在烧,呐喊依然未停。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几乎在碰触到那魂魄的瞬间就昏了过去。
恶业之火向来只会灼烧有罪之人,没造业,是不会被伤及的,更何况是入了仙籍的天女?
他一愣,立刻抬手止住了燃烧的黑色火焰,上前将昏倒在地的她抱起,但在起身的那一瞬,他看见地上有着长年累月被磨出来的粗糙刻字。
夜、蝶、舞。
那三个字,每一道笔画都很深,如同沟壑一般。
他抬首,看着那已奄奄一息,再次被寒冰侵蚀冻结的男人,即使被炼住,即使身上满是灼伤和冻伤,那家伙发红的双眼却依然紧紧盯着地上的字。
那么长久以来,他从未见过有谁能在无间留下痕迹。
被拘至无间的,几乎都已被怨恨蒙住了双眼,他们不懂得悔改,不认为自己犯了错,除了满心的愤恨与不甘,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再记得自己究竟在恨什么。
这人却记得。
阿塔萨古·龚齐吗?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那人一眼,这才抱着天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