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被晒醒了,还真能睡。她顺了顺长发,心想反正她原本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教书,这样也好,不如趁现在四处晃晃。
她一踏出花厅,看来像女管事的老嬷嬷就趋上前来,虎视眈眈,她心里一阵好笑,却顺势道:“昨天见过你,你是照顾姑娘们的花嬷嬷吧?”
“我是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奶娘,也是老夫人指派的总管,在桂园里大小事我都能作主。”
“那好,你陪我走走,顺道告诉我,你们家两个小姐过去都学了什么,我心里好有个谱。”
花嬷嬷原本想宣示自己在桂园里好歹是个二主子,想不到这女夫子头抬得高高的,竟像是她大驾光临,而她应该悉心招待。
夫人挑了这个女人,她第一眼就不喜欢!这女人哪里有一点夫子的模样?可是花嬷嬷也没理由拒绝,只能领着慕容霜华参观富丽堂皇的桂园,一边说大小姐和二小姐熟读各家经典,那些才学泛泛之辈自知不能再教给她们更多的学识就都请辞了,普天之下要找出能与他们大小姐和二小姐同样出色的才女,可以说凤毛麟角,极其难得。
“真厉害。”她算是开了眼界,大辰果真地灵人杰,卧虎藏龙,要是她也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只会变猪,不会变才女,可见人家是有练过的。
两人行经花园里以抄手游廊连向魏府主院的一角,不破突然咬住她的裙摆,冲着角落的矮篱笆发出低狺。慕容霜华心知有异,往篱笆里探了探,赫然惊见篱笆内水池中央的绿汀上,盘卧着一条如男人手臂粗的金色蟒蛇,她似乎也感受到不破的敌意,朝他们嘶嘶吐着蛇信。
“怎么……她偷跑出来玩耍呀?她的笼子呢?”天京的达官贵人家里爱养珍禽异兽,她早就见怪不怪,以前父皇还曾在宫里养老虎,被母后念了一顿,后来那只老虎就像烫手山芋一样被送回深山里了。
花嬷嬷的反应好像她说了多么无知的话一般,完全不掩视鄙恶地道:“这是我们老爷养的风水蛇,每天都听老夫人念佛经,有灵性,不会咬人,当然不能养在笼子里。”
慕容霜华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
花嬷嬷又指着花园里一盆牡丹,说是来自高阳的名贵品种,“整个大辰东南方,只有桂园养了这一株,有花神之称。”她以轻蔑的眼神瞥向仍然威风凛凛护在主子身前的不破。“我们特地用栏杆将它围了起来,就是要避免一些不长眼的或没见识的下人,用秽物脏了娇贵的花叶,这株牡丹可是每天都用冷却的肉汤和井水灌溉。龙姑娘,请你管好你的狗,要是她随地便溺玷污了花神,老身可是不会替你求情,到时你赔都赔不起。”
慕容霜华左看右看,这盆花不就是她嫌俗气,让人撤到别处去的同一品种吗?整个大辰东南方只有一株,炎帝城里有一百多株,大不了她全送来给他们嘛,更让她有意见的是这老女人竟然暗指不破会随地便溺!不破多乖巧啊!慕容霜华笑意盈盈地道:“我们家不破也是天天听金刚经,不会随地便溺的。”还会降妖伏魔哩,厉害吧?
花嬷嬷脸颊一颤,似乎想破口大骂,可是看了一眼不破静静地站在主人脚边,狼一样的双眼紧紧盯住她的模样,还是把话吞回去。
花嬷嬷继续介绍魏府里那些一般老百姓难以想像的奢华阔绰,慕容霜华始终面带微笑。倒不是花嬷嬷介绍的事物相比炎帝城的一切根本显得可笑,而是她注意到另一些花嬷嬷没介绍,或者凭她的见识也不知道其珍贵之处的东西。
例如那座金丝楠木巨屏……如果她没记错,这种等级的木材只能献给皇室吧?魏家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花嬷嬷净挑一些无甚价值的东西讲,慕容霜华却是把魏府真正“富可敌国”之处看在眼里。
看在全国前五名的税收额份上,她就暂且睁只眼闭只眼吧,何况还有其他正事得先办哩。她会进到魏府来,主要是为了在东风郡听见的某个传言。
“花总管,谢谢你如此费心招待。不瞒你说,其实来应征夫子一职,只是我的兴趣,我夫君少年从军,家里薄有田产,我娘家也过得去,就是夫君受伤之后从军中退了下来,对继承父亲的事业不上心,所以我左右想了想,如果能给他买个一官半职,就再好不过了。”
花嬷嬷戒备地看她一眼,姿态甚高地道:“买个一官半职?这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买……”她突然瞪大眼,看着慕容霜华手中那一锭黄金。
“对不住啊,本来是想送点翡翠玛瑙当见面礼,比较不俗气,不过我和夫君因为要从天京搬到东风郡来,家里值钱的事物全变卖换成黄金白银了。我自个儿先过来,替我夫君把事办好,这点黄金我们家是不缺的。”她把那锭黄金放到花嬷嬷手上,“希望花总管替我引荐引荐,事成之后一定加倍答谢。”
花嬷嬷把黄金咬了咬,依她的见识,这锭金子当然不是假的。花嬷嬷立马换了副嘴脸,笑容可掬地道:“先生不用担心,这包在老身身上,不过老爷今天正巧出门巡铺子去了,今晚他回来,我立刻就向他提先生的事儿,我们老爷最急公好义,肯定会想法子帮你的。天气这么热,先生不如随我到书房坐着休息,我让蔚房准备菊花茶给你解解渴。”
“那就有劳花总管了。”差真多呀!连称呼都换成先生了呢。“不过,不知道花总管对买官的行情了解多少呢?”
“先生问我就对了,有些事儿,男人自己不好开口,便会委托家里的女人来向我们老夫人探问,我们老爷最孝顺了,老夫人若是提起,老爷没有不办妥的……不如一会儿我便帮你向老夫人提一提?”
“那就谢过花总管了。”慕容霜华笑吟吟地道。
“小事一件。就是不知道先生想替您家官人买多大的官?”
“还能挑呀?”有没有枰斤论两来着?
“当然,官也分大小,咱大辰各个郡里的官大大小小少说也几十种,就拿县令来说,公道价是五千两银。”
“这么便宜?”慕容霜华夸张地娇声惊呼,暗地里责怪自己平日没学几句粗口,这当下连在心里痛骂都做不到。好你个魏如风!竟把我大辰的官职当成自己家里的货品来卖?有没有搞错啊!
“你觉得便宜?那要不要考虑再高一点的?”五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就是薄有田产的小康之家都不见得拿得出来。
“好桂,最高多高?”
“这老身不好说。东风郡最高的官儿就是郡守,但如今郡守是我们家老爷的外甥,所以应该是郡守以下的位置……啊,听说郡丞前阵子入狱了,看样子这位置会空下来,先生可以考虑考虑,应该八千两银左右吧。不过上任之后,每月税收要和我们家老爷对分,至于怎么个分法,这老身就不得而知了,不如先生到时再和我们家老爷商量吧?”
慕容霜华笑得好灿烂。哇,还税收对分哩?敢情这魏如风是光明正大吸她的血啊!
“不过,老身好意提点先生一句,当官图的是能长长久久,平步青云,只要还在位置上就能有柴烧,倒也不必为了分多少斤斤计较。之前有几位县令坚持要和我们家老爷四六分、三七分,否则就要闹得大家难看,但是您想想,大家既然买了官,就是一条船上的,闹开了对谁都没好处,所以我们家老爷当然是为了大局着想,就把人弄下来了。为了多这一成两成,何必呢?”
把人搞上去,还能再搞下来,真是太威风了。慕容霜华笑容越发灿烂地想着,受教地道:“花总管此言甚是,我记下了。对我来说,只要能让夫君别再从军出生入死,怎么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就随你们家老爷的意思吧,我们家实在不缺那点钱,你要记得和你们家老爷这么说。”
“当然当然!老身一看就知道先生出身不凡,我们家两位小姐就有赖先生指导了。”
慕容霜华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谈话间,两人已来到室晨。
书房里,除了夫子的书案,另外还有三张书案,其中一张已经坐了一名少女,原本正在看书,见到慕容霜华和花嬷嬷,立刻起身,却低着头不说话。
“这位是?”
花嬷嬷瞥了那少女一眼,“哦,先生不用在意,夫人应该和您提过,我们老爷平日最乐善好施,既然有能力聘请夫子,便也体谅那些穷亲戚,让他们家的女儿来当小姐的伴读。这位是夫人和您提过的表小姐,是老夫人娘家庶出弟弟的孙女,老夫人和那位弟弟不亲,那弟弟又娶了个庄稼人的女儿,这位‘表小姐’无非就是想喝点墨水,看以后能不能麻雀变凤凰罢了。”最后这几句,她是压低了嗓门说的。
“哦。”慕容霜华没忽略少女在听见花嬷嬷的话时,耳根子羞红了,她想必觉得很难堪吧?不管如何,比夫子早到书房,等候夫子,是当学生的本分;她自己五岁向学,直到即位之前,从没有一天是让太傅等她的。光凭这一点,她就对这少女私心偏袒几分。
“花总管你去忙吧,我在这里等两位小姐到来。”
“也好。先生若有任何需要,喊一下外头的小红便成。”
支开花嬷嬷后,慕容霜华来到少女的书案前,看她读的是史书,有些讶异地问:“你喜欢读史书?”
少女涨红了脸,嗫嚅道:“还好……”
察觉她的态度有些防备,慕容霜华虽觉得奇怪,但也没表示什么,又问她念了哪些书,少女说了一些太学的入门书,她心想这少女总不会像花嬷嬷一样爱吹嘘吧?于是随意考了几题,少女对答如流,她点点头。
“看来花总管没骗我,魏府的小姐们果然是才女。”伴读的表小姐都有如此程度了,两位千金想必也不会太差。睡到日上三竿,还能饱读诗书,想必是晚上都用来读书以致于晏起了,是她错怪人家。
少女抿了抿嘴。几句对谈下来,慕容霜华觉得这女孩有一股傲气,回答问题时总怕被小看了一般,她故意道:“你的两个表姊程度应该比你更好吧?”
“才没有。”少女顿了一下,心里好像在衡量什么。“她们各有所长,不见得是读书方面。”
各有所长?也是,总不能全天下的人都只会读书吧。慕容霜华回到夫子用的书案前,见桌子打理得一尘不染,笔墨纸砚井然有序,总算让她舒坦一点,再转身去看屏风后有好几柜书册,经史诗书理学一应俱……每本都很新。
“你想学什么或者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不用等两位姑娘到来。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顺便告诉我她们念到哪,一会儿我才知道从何处教起。”教书呢,她这辈子都没想过,当下只觉得有趣。毕竟她从出生起人生就被决定了,哪能自己选择想做什么啊?
少女思忖着,方才她大老远就听到花嬷嬷跟新夫子谈论买官的事,对这名新夫子是有些鄙夷的,而且花嬷嬷就跟过去一样,对夫子明着说她只是厚脸皮来沾两位表姊的光,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事实上她根本不屑。可是这名夫子非但没有因此轻视她,还问了她念书的情况,看样子是真有几分学识,她方才差点就被考倒了。
其实魏家两位表姊肯让她来伴读,是因为当她们不喜欢某位夫子时,可以要她考倒夫子,让她们有借口要求父亲撵走不够格的夫子,加上她常常帮两位表姊捉刀代笔写诗或书信,让世人都以为魏府出了两名才女,事实上那两位千金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错。
少女内心纠结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刚刚……夫子说要买官?”也许她是想证明自己弄错了,难得有一位具备真材实料的夫子能够教她,但这名夫子却自甘堕落地去买官,她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慕容霜华抬起头,很讶异她这么问,“在你们这儿,买官很平常吗?”怎么连个小丫头片子都知道这回事?
少女脸色有些难看,“人人都知道魏老爷就是这里的皇帝,他说的话就是圣旨,小小地方官当然也只有任他摆布的份。”
“我以为,大辰帝国只有一个皇帝,纵然诸王之国的统治者也不敢说自己是皇帝。”这魏如风是哪根葱啊?
少女握紧了拳头,几乎不加思索地道:“是吗?那么女皇陛下知不知道她的子民就像羔羊一样只能任由土狼宰割呢?”
慕容霜华愣愣地看着女孩。她还真是不知道,好惭愧啊。
“你叫什么名字?”能给她当头棒喝,她却不知何许人也,真失礼。少女涨红了脸,似乎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口快,“我叫林如英。”
“如英啊,虽然你说得对,但你认为天底下像魏老爷这样的人还会少吗?女皇又该如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如何,但一个郡里十五个县的县令空缺,女皇与内阁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她觉得很奇怪啊,只是有个老头一直打她的脸叫她不要管嘛。
“我认为女皇应该每隔两年就派特使到地方秘密稽查,但这个人必须够公正,不会被地头蛇给收买。”
“但每个人在皇帝面前都表现得很公正,实际上天高皇帝远,你让她怎么办呢?”
“或许可以每两年派出的人都不同,总会有人做到他该做的,这世上有像魏如风那样的人,也有像……”她忽然顿住。
“像什么?”慕容霜华好奇地问。这小丫头脸红的模样怎么有点眼熟啊?
有几次她照镜子时也曾看过,尤其是在想着某个人的时候。
林如英咬住唇,神色忧伤地垂下了头,泫然欲泣。“袁哥哥就是太正直了,才会被魏老爷想尽办法弄到牢里去。”
“袁哥哥是谁?”慕容霜华支起颊,倒显得兴味盎然了。
林如英提防地看着她和善的笑容,那神情好像在鼓励她说下去……半晌,她有些讽刺地道:“反正这也不是秘密,说不定夫子可以买到袁哥哥好不容易靠自己实力得到的郡丞位置,到时多的是别人告诉你:千万不要像袁聿那样,妄想替老百姓伸张正义,结果得罪了魏老爷。当官还是要懂得官官相护才是明哲保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