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军扬威大漠,救回皇女,也带回罗赛族大酋长对大辰的友谊,这是何等光荣的大事!老百姓纷纷涌上街道欢呼与喝采,燃放烟火与鞭炮,孩童们更竞相目睹英雄们的模样,发下豪语,未来也要参军为国争光。
他们的公主历劫归来,风采依旧……她始终是大辰上下最引以为傲的嫡公主,天京的老百姓都记得去年她十七岁生辰时,来到炎帝城高墙上接受百姓祝贺的情景。她微笑的模样,一举手一投足,活脱脱就是老百姓心目中女神的典范,她甚至把各国王子送来讨好她的贵重礼物,全都换成黄金和白米,用以慰劳士兵和百姓,天京因此为她燃放了三天三夜的烟火。
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经过磨难的嫡公主比记忆里更加雍容大气了。此刻她身上没有任何珠宝饰品,穿着一身雪白布衣,骑着高大的白马,身后鹰军将士在左,罗赛族勇士在右,全都纪律森严地由她率领着入城。百姓们看见她昂首挺胸、浅浅微笑的模样,虽然行大礼是不可忽略的规矩,但那当下与其说他们是迫于皇室的权威,不如说是发自内心地赞叹崇拜,纷纷朝她跪了下来。
无须任何冠冕与仪式,她已经是人民心目中的女皇,她就这样风风光光地回到了炎帝城。
等着她的,是造成她这数个月来苦难的始作俑者,站在未央宫前九十九阶的高台之上,一身玄黑金龙袍服的慕容黎冰。
她的微笑不变,握住缰绳的手,指甲却陷进了掌心。
蓝非向她说了凤旋的请求。
更呕的是,凤旋原本应该是她的夫婿……虽然她现在很庆幸,她突然发现她喜欢的不是凤旋那一型。可是就连凤旋当初都会顾虑到她的颜面,不愿当众拒绝她的指婚,现在却要蓝非来求她,求她放过这个差点害她死于非命、死在异地,也许还死无全尸的皇姊!
更别说这女人还是逼宫才得到了皇位,根本应该拖下去斩了好呗!
慕容霜华深吸一口气,看着高台上那道纤弱的身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远远地看着这个皇姊,不能理解她为何总是那么羸弱又楚楚可怜的模样;她还曾经无意间目睹黎冰衣袖下怵目惊心的伤痕……
当时她吓着了,那些伤痕新的旧的叠在一块儿,好可怕。她甚至吓得告诉自己也许是她眼花了,毕竟谁能欺负皇女?
多年来视若无睹,彷佛不关己事,这数个月的遭遇就是她的报应吧?她叹口气,也只能这么想了,虽然她不认为她能插手长乐宫的事,谁知道插卜之后会不会让慕容黎冰更凄惨呢?
她走上台阶,慕容黎冰眼里的怨恨与泪光让她哭笑不得。
她不曾抢夺她任何东西,不曾真正伤害她,不是吗?而她却抢了她的皇位,让她在被绑架后饱受折磨。
她……在那当下是心高气傲的,从来就拥有一切的人,对旁人的怨恨只觉得可笑。在她的认知里,她只不过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罢了,难道她没有得到那些,旁人就能够得到吗?难道她应该为自己拥有的,向全天下的人谢罪吗?
她以为自己不会愧疚……笑话,她历劫归来,为什么要因为慕容黎冰的憎恨和不甘的眼泪感到愧疚?那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害了鹰军多少弟兄为这桩任务白白送命?
她以为自己绝对有资格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站在慕容黎冰面前“请”她让位,但是当她对慕容黎冰说出父皇给了她真正的传位诏书,令慕容黎冰慌乱不已,像濒死的动物做出最后反击般扑向她手中的诏书,那一刻她心中一颤,却直觉地闪身回避,然后太迟地转身想拉住她……
她看见雪白的台阶上那一摊令人怵目惊心的鲜血,幸而蓝非及时飞身上前来抱住慕容黎冰,才没有让她受到更大的伤害。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是她害的。
慕容霜华在御医离开后,独自站在未央宫侧殿稍间的门外,看着躺在床上
作肿的菇容黎冰。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她曾经看见慕容黎冰一个人蹲在花丛深处,小心地、压抑地、轻声地,哭泣。
如果那时候她能走向她,对她伸出手……如果她曾经分给她一点友爱与温柔,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对不起……”
炎帝城在慕容霜华的登基大典之前,先行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慰劳鹰军将士,也对罗赛族勇士善尽地主之谊。
慕容霜华在庆功宴一开始,直接宣布鹰军弟兄全部加薪俸一年,每人官阶升一等,殉职者官加一一等,全军记功勋两次,并由她自己掏腰包给将士们加伙食费,各送一坛皇室酿造的酒和肉品、布匹若干,殉职的士兵家属则会得到加倍的待遇与抚恤;底下欢声雷动。
正想宣布对蓝非的奖赏,却发现他的位置上早就空无一人,慕容霜华转头去问底下人,才得知蓝非早早就退席了。
“……”他是在闹别扭,还是仍然生她的气?慕容霜华头疼了,接下来直到登基大典,她恐怕没有任何的空暇和他玩猜谜啊!
隔几日,她间接得知,蓝非只回宰相府待了一夜,接着便又回到军中照常过他以前的日子,这下子生气的变成她了。
本来想,他离家三个月,又执行极危险的任务,回去向父母报平安一家好好团聚也无可厚非,结果根本不是这回事!
所幸,她还是找到理由宣蓝非进宫……全是为了批覆不完的奏章地狱啊!慕容黎冰,你好样的!这一摊够她批到叫苦连天了。
慕容霜华批奏章批到头昏眼花时,便发明了听尖叫声来让自己提振精神的方法。不过她身为女皇,胡乱尖叫有损威仪,当然是交由下人来。
“啊-”呜呜呜,被钱公公派来御书房伺候女皇和宰相的小圆子公公,
内心愁苦不已。被女皇陛下拧大腿倒是其次,毕竟春日天寒,衣裳都挺厚的,但如果叫得不够响亮不够凄厉,女皇陛下会把他的袖子往上拉,用咬的!他现在餐餐都得吃罗汉果来锻链喉咙啊!
慕容霜华忍不住停下笔看着御案台阶下,日前挪来的两张桌子前,被她拉来一起批奏章的蓝非和蓝庸之……嗯,看蓝宰相只是顺便,总不好让两鬓都被她父皇磨到霜白的蓝宰相又因为她而累倒吧?她真正想看的是蓝非……
换回大辰装束的他,看起来又更英挺帅气了。怎么以前就不觉得他特别的好看呢?虽然她知道那些宫女和女官每次见到蓝非进宫时,总会特别的心花怒
放,有机会能看他一眼或是近身伺候的更是羡煞旁人。在一般女子眼中,他本来就特别出类拔萃吧!
慕容霜华看得都出神了,然后才想起……啊,他还在生她的气,而她现在对他也很生气,怎么痴痴地看着他发起愣来了?可恶!
她鼓着腮帮子,继续哀怨地瞪他。批什么奏章这么认真?讨厌!
蓝庸之抬起头正要拿另一本奏折,就看到女皇陛下痴痴地……不,这个字眼绝对不能用,总之就是看着他儿子,还看得鼓起脸颊,拧起眉,一副好委屈的模样。他突然觉得好像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了,当下立刻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然而,想起蓝非日前回到家时那副心都不知飞到哪去的模样,蓝庸之忍不住瞥向坐在对面的儿子。
这小子是他生的,他身上哪根毛不对劲他都一清二楚。蓝非貌似专心在奏章上,其实早就知道慕容霜华在看他,他眉头深锁,低头振笔疾书,好像真的心无旁骛,但在老爹眼里可不是这样。
当蓝非抬起头取别的奏折,眼神偏偏就是刻意略过慕容霜华。
果然孩子还是跟他娘母子连心。蓝非刚回家的那日,他只觉得这小子古里古怪,得空就是对着狗儿发呆,偏偏蓝非性子闷,没头没绪的教他这个做爹的也猜.个出所以然,孩的娘常、卜“圮淡淡地逍:“开广窍却碰钉户1I满他11
几天,闷不住了自然会去面对,由他吧。”
可是,以蓝非闷葫芦的功力,可是会把身边的人全急死啊!蓝庸之突然有些同情女皇陛下了。
奏章总会越来越少,她便没了理由再让蓝非进宫。话说回来他是武将,她偏偏任性地要他进宫来批奏章,也很匪夷所思。
她在大辰日暖花开的初夏登基,全国人民的喜悦却没能感染她,登基后好不容易一切尘埃落定,她终于能正常的就寝,却辗转反侧,恍恍惚惚坠入梦境之际,黑暗中所有的影子全扭曲成那些雾隐浪人的模样!
她清楚地记得,他们是怎样割下敌人的四肢或五官。他们喜欢留着敌人的眼睛让他们看着自己的下场,然后剖开他们的胸腹,挖出内脏来玩弄。那些人临死时总会乞求地看着她……为什么要看她?不是她做的啊!她无能为力啊!那些表演只是在提醒她,她随时会成为下一个被凌虐的对象,而那些人临死前的注视却彷佛把所有的不甘都投射在她身上。
她想得救,但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为什么要那样看她!
慕容霜华尖叫着醒来,比宫奴们更快来到她床前的,是宰相府送给女皇的
狼犬“不破”。狗儿本来就睡在偏殿,在她发出呻-吟时便机灵地走了过来,用鼻子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呆坐在床上,看着帘幔外,宫奴跪了一地。
跪她有什么用?她还是无法克制地颤抖个不停啊!在现实与梦境间,她像终于浮出水面那般挣扎着喘息,好像底下的深渊还有什么死死地缠着她,全身被冷汗湿透,却找不到让她安心的归所。
为什么……他不在?她抱住身子,胃部翻搅着,全身血液像死一般冷凝,让她几乎分不清,难过痛苦的是她的身或心?
“咕呜……”不破歪着脑袋,又舔舔她的手背,慕容霜华总算回过神来。
蓝庸之说,不破是从小就被蓝非养在身边,像军犬那样地训练着,他很疼不破,现在却要把她送给她。
既然不理她,送狗给她做什么?但慕容霜华终究没有拒绝。
每当看到这只模样漂亮又凶悍的大狼犬,慕容霜华就会忍不住想到她的主人,明明想着会心烦,却还是忍不住让她陪在身边……就连她自己的爱犬“王子”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当然,王子跟不破差太多了。果真是训练有素的军犬,彷佛具有灵性般,当她批奏折或休息时,不破就静静坐在一旁机蒈地守候;她甚至能永远在她行
进时保持在她身边一步的距离,步伐总是从容镇定。同样是狗,她的王子就只会搞破坏跟耍笨……
慕容霜华让女官给她挑了件披风披在身上,带着不破闲晃到寝殿前檐廊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底下人战战兢兢地取了坐褥与屏风要来给她挡风避寒,她嫌罗唆,只让他们留下金丝猴毛坐褥,便把所有宫奴都挥退了。
这太平宫,是她从小住到大的,历劫归来,她应该很想念才对,难道是因为月色太冷?她一点也没有因为熟悉的景物而平复心绪,反而想起了在罗赛族领地那时,在圣山那时,尽管大漠一片苍茫,天地悠悠,离家千里,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不破。”慕容霜华摸摸狗儿闪闪发亮的毛发。“你的主人到底在想什么?”她说着,忍不住都有点哽咽了。
不破舔了舔她的脸颊 …想起主人终于回到家那时,总是拿着一块女人的手帕给她嗅着,然后对她叮咛道:不破,记得这个味道。有一天你要替我保护她 …一踏进炎帝城,就知道这个女人是手帕的主人 …又嗅了嗅慕容霜华,舔掉她脸上的泪水,亲昵地以头顶蹭了蹭她。主人的交代,她一定使命必达!而同一时间,宰相府,蓝庸之意外地看着这么晚还没睡,而且又在发怔的儿子,揉了揉眉心。
“既然放不下,何不讲明白?”虽然皇室和他们关系很好,但也不是这么摆谱的啊!
向来警觉性极高的蓝非竟浑然不觉父亲到来似的,直到听见声音才有些仓促地将握在手中的方帕收进怀里。
想来父亲似乎以为他仗着蓝家得圣宠而不知轻重,他撇过头,脸上却出现一抹别扭难堪的神色。
“我只是明白了她有权选择她想要的。”而她的选择,不一定得是他。
说是这么说,但他那模样让做父亲的很清楚,根本是闹别扭来着。然后蓝庸之终于搞懂了……这小俩口在鬼打墙啊!
只会哭泣数花瓣的话,她就不叫慕容霜华!
这蓝非是怎么回事?亲过抱过摸过了,现在想抹抹嘴不认帐是吗?她可是女皇,哪有这么好打发!
慕容霜华索性借口身体微恙休息两天,又把蓝家父子叫进宫里替她批奏章。对此满朝文武当然有声音,觉得不妥,但她就是要让他们去说!那两天是她被绑架以来难得真正清闲的时光,像过去一样看看书,莳花弄草,逗逗狗儿、鸟儿,把自己狼狈的疲态好好地一扫而空。
然后,第三天,她容光焕发,一身白底织金龙袍……前几年,老爱对皇室起居礼仪下指导棋的礼部老尚书告老还乡……跟她没有关系唷,呵呵呵。新任尚书嫩得很,她把龙袍改成白底织金,礼部还恭恭敬敬的潜她拟了昭告天下的诏书,不外乎什么圣女皇帝以无瑕为美德之类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辞,总归就是图个名正言顺。
啊,早知道她就顺便把金冠改成白玉冠。金光闪闪的,俗气死了!幸好平日在宫里也不戴金冠,她爱怎么穿就怎么穿。
慕容霜华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当下一弹指,宫女立刻捧来两大把雪白月季与牡丹,一左一右地簇拥着。大辰没有日日御门听政或早朝的规矩,早朝一个月两次……,至于御门听政,就看当朝皇帝有多勤劳喽,她是打定主意往后五天才召开一次,反正奏章她天天批,有大事再召人进宫商议就成了。
来到御书房所在的朝阳宫,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打扰到大清早就进宫来替她批奏折的蓝氏父子,静静地带着宫女走进配殿,坐在铺了紫底织金蒲团的金丝楠木宝座上。宫女把清晨时刚剪下来,一朵朵碗大的白月季与牡丹插在两旁景泰蓝彩云翔龙团鎏金花瓶里。
她默默地翻着书册,手上的象牙镂穷百鸟图宝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振着,直到宫奴来报,骠骑大将军觐见。
“宣。”她合起象牙扇,大眼忍不住瞥向御书房。
帝国骠骑大将军霍青云,可算是如今大辰武官之首。大辰军队分为府军与禁军,府军是国家的军队,由骠骑大将军统领;禁军……或称御林军,则是皇帝的军队,设有禁军总统领,位阶与骠骑大将军相同,都是正一品武官。
原本的禁军总统领在她遭到绑架后,被慕容黎冰换了个肯听她话的……就是她不换,前任总统领也没脸再待在那个位置上,嫡公主被人从炎帝城直接绑走这种事,他难道不用负责吗?但如今她那位恐怕是大辰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姊一退位,这名才上任一个冬季的禁军总统领也知道新皇定然容不下他,立马便请辞了。
算他识相。
霍青云对于女皇在配殿召见他,而不是在正殿的御书房,看来有些诧异,但谨守本分地没有表示什么。经过一番对谈之后,霍青云大概也猜到女皇今日他入宫是有特别的事,果然没一会儿,慕容霜华清了清嗓子,笑意盈盈地朗声开道:
“霍将军,行军打仗这方面我没有多大的经验,这方面还是得向霍将军请教。”
“陛下过谦了,末将不敢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是末将职责所在,陛下有何事困扰但说无妨,未将必定知无不言。”
帝国骠骑大将军,倒是很懂得功劳越大,在主子跟前腰杆要越软的道理,尤其还是她这位年轻的主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再老、功劳再高也是臣,都要看皇帝脸色,不懂这道理的就让他们告老还乡去,她可不想把心思耗在和老臣斗法上。霍青云懂得不把军队里那套带到官场上,在历代武官中可是相当难得,如今国泰民安,防的就是邻国的小动作与边境的安宁,作为府军统帅,最要紧的是能在朝廷与军队的需求间斡旋,可以的话她还不想让霍青云太早告老还乡。
慕容霜华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御书房方向。“你觉得……蓝参将,在带兵方面,如何?”
霍青云再守本分,心里也忍不住一阵嘀咕。敢情女皇陛下这是要他扮黑脸来着,对象还是他一向认为将来在军中大有可为的晚辈!他能怎么着?
可以的话,他希望他儿子是蓝非……这句话能老实说吗?想必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