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爷辈的交情,惊蛰奉命送上贺礼。
那是一件纯金的飞龙塑像,每一片鳞,每一绺须,做来精巧无比、细腻真实,神情可爱,仿自周岁幻龙体型大小,等比打造,栩栩如生。
“惊蛰,你见过我家宝贝小九没?是不是好──可爱?”拉长的尾音中,龙主神情变化万千,溺爱的、偏爱的、慈爱的、喜爱的……
一副蠢爹亲样。
龙主见惊蛰到来,开心献宝──不单只对惊蛰,任何一位宾客,皆听过龙主此番炫耀。
“还未见过。”若不论尊卑地位,惊蛰辈分与龙主相同,几位龙子得喊他一声叔叔。
“怎能没见过?!把小九抱来,给他惊蛰叔叔瞧瞧!”龙主巴不得全天下之人,皆见识过自个儿子的可爱。
不是前头生过八只龙子吗?怎还一脸“初当爹爹”的狂喜?
难道,男人当了爹,都会变成这般蠢样吗?
“不用……”麻烦。惊蛰话未言毕,龙主瞠大眼,打断他的话。
“什么不用?!一定要看!”龙主的态度直逼恶霸了,好似只要惊蛰再推拖、再说一句不用看孩子,他这位爹亲便要龙颜大怒。
惊蛰嘴角微抽,忍住了无奈,静伫原地,等待鱼婢抱来小龙。
“怎么还没抱来?”先失去耐心的,是那位蠢爹。
“禀龙主,九龙子溜出去玩了,一时找不着……”
甫周岁的娃儿,溜出去玩?
若以人类来看,自是觉得荒谬,然而,兽类天性,为生存、为避险,几乎落地之后,不得不爬、不能不走,数时辰之内,便学会奔跑行走,大有兽在。
满周岁的小龙子,蛇般滑溜,当然很难安分。
“要你们顾好他,怎犯了这种缺漏?!小九生得那么甜、那么可爱,一定会被人偷抱走!快!派众将兵找!把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蠢爹发作的模样,不堪入目,惊蛰选择撇眸不看。
不过,也甭须惊蛰看,蠢爹放下龙主身段,加入寻觅行列,抛下满厅宾客,无暇招待,急于找回爱儿。
少了主人的迎客厅,瞬间静悄,众人只好各自寻位落坐,吃茶喝酒。
惊蛰只想丢下贺礼,早早走人,无意欣父爱勃发、嫩娃卖俏,更不想留在厅内,与不相熟之辈,说些无关痛痒之语。
偏偏,不相熟之辈,总有那么两三只,自以为热络,迎上前来。
“下回再见你,就应该是龙了吧?到时,别忘了请我喝酒,我给你庆贺庆贺!”口头上熟络不算,更与惊蛰搭肩,一副老朋友貌。
“谁呀你?”连假笑惊蛰也不屑给,掉头就走,大步迈开,出了迎客厅。
厅外清幽,少掉人多嘴杂,走得越远,宁静越多。
惊蛰讨厌虚假交际,宁可独坐海岩,揽一方美景,海空湛澄,鱼群悠然,谁也不来扰,不在他耳边啰唆。
他远离嚣闹,挑了最偏僻之地,正处龙骸城西边,侧峰崚峭势陡,绿藻绵长,交错着深色珊瑚,若不留心注意,不易察觉有人在此。
长腿舒叠,坐定之后,才发现手中提了份回礼,是龙骸城为每位宾客准备的,他记得……一踏进大厅,便有鱼婢奉上。
当初本欲推辞,但同时又被龙主喊去,未多加留神,原来,鱼婢仍是硬塞一份给他。
挑开束绳,揭去红喜绡布,盒里摆放着海豆甜馒。
龙骸城内,为孩子做周,亲友送礼,孩子父母亦会备妥回礼,寻常便是以甜馒为主。
特别不同在于,此盒甜馒做成龙形,圆胖俏皮,一旁更捏了颗如意宝珠──自然也是可食用的甜馒。
惊蛰拿起假宝珠,淡淡睨着。
宝珠,只有龙族才有,由蛟升化的“伪龙”,无法拥有此神物。
扯开迁怒冷笑,正欲拢指将甜馒宝珠捏个粉碎,倏地,绿藻丛里,窜出一道小小黑影──
手腕遭软软攀住,力道极小,阻止不了惊蛰,然而,他没有捏碎那颗甜馒,因为……有张小嘴,只嗒地咬在上头,不愿松口。
惊蛰与那双圆眼对视,谁也没有眨眼。
这景象很突兀。
大的那只,面容冷峻,夹带毁灭殆尽之怒;小的那只,童颜天真,陷在甜馒皮间的嘴,红通通的,像初绽花瓣,致嫩,柔软。
处于两人中间的甜馒宝珠,淡紫色豆馅被捏挤出些些,大的与小的僵持着,没有下一步动作。
惊蛰甩手,企图弄掉小的,那小家伙竟随甜馒宝珠一块儿挪动,仿佛……咬住饵物的鱼 ,死也不想放。
是饿了有多久?
他松手,甜馒落入小家伙嘴里,小家伙欢喜捧着,眸儿圆溜溜,黑若曜石,其中又夹带星光点点,灵活、水灿,盯向惊蛰不放,似乎在确认:
“甜馒,给我吃?”
惊蛰不吭声,没抢回甜馒举动,小家伙偷偷啃了两口,并未遭喝阻,应该……算是回覆了吧?
小家伙满脸开心,大快朵颐,一口接一口,填得腮帮子饱满。
“哪里来的小家伙?跑到这处僻远来?”
惊蛰淡扫一眼,小家伙察觉他的眸光,也抬头觑他,接着咧了个笑,小嘴周遭糊满豆馅。
嫩笑,更胜豆馅甜滋。
小家伙头扎两团发趵,裹金绸,再缠绕赤绳,绳尾击有金铃,一身行头,所费不赀。
金绣肚兜,红绡小裤,颈上挂着绞金项圈,中镶珠贝,旁侧挂满小小长命锁,叮叮咚咚,响音清脆……
应是哪家富贵娃儿,贪玩,走丢了。
惊蛰一时想到了“小九”,随即暗暗否决。
“小九”才满周岁,周岁的小龙子,还没能拥有人形,不过是只长脚小蛇,等到拥有化形能力,几乎已是十来岁外貌。
此娃唇红齿白,稚颜清秀,雌雄难辨,生了一张极讨喜的脸蛋,双眼会说话一般,瞅着人时,弯弯地、亮亮地,很是可爱。
可惜,惊蛰对“可爱”完全无感。
“吃饱了就滚。”他想图个清静,不愿有个奶娃来打扰。
大眼眨眨,小家伙嘴里咀嚼最后一口甜馒,咕噜咽下,十根指头沾满豆馅及碎面皮,狼藉可怕,小家伙伸舌,一根根舔干净。
“滚。”惊蛰瞧了反明,低斥。
显然娃儿对此字的认知,举大人不同。
小家伙举臂惊呼,确实听话,滚了起来──在绿藻丛里,打滚得不亦乐乎,发出咯咯轻笑,声若银铃,似乎觉得相当有趣。
惊蛰傻眼,看着眼前小不隆咚的东西……宛若看到世上最诡异的生物。
那生物,一路滚、一路滚,滚过了藻圃、滚过了珊瑚株,继续滚,痛快滚,滚向岩石缘,下方,万丈深海渊!
若非惊蛰反应迅速,探手去捞,小家伙就会很畅快──一路无阻,滚掉小命一条。
惊蛰才张口,吼也未吼,拎在手上的小家伙,嘴一扁,眼一挤,两排泪珠说掉便掉!
不知,是受惊蛰怒颜所吓,抑或是好笑的游戏还没玩够,却遭人打断,因而耍性子哭。
“现在怎样?先哭先赢吗?”
“好歹等我先骂完了、骂爽了,甚至,是赏你脑门一记爆栗,你再来哭,也不迟吧?”
要他软声安慰,绝无可能!
最多,拿个东西往小家伙嘴里塞,阻止哭声泛滥。
手边最适合之物,便是盒里那只小龙甜馒,虽然他不抱太大期望,以为小娃儿能如此好拐,但──
停住了。
刚刚哭得很嘹亮,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家伙,发现嘴里塞了吃食,捧住小龙甜馒,开始猛啃。
边吃,泪珠挂眼角,还边眯起眼,冲着惊蛰笑。
不是嘲笑,更非贼笑,而是……满足的,近乎撒娇,那般的甜笑。
又哭又笑……果然是诡谲的生物……
然而,奶娃的“诡谲”又何止如此?
方才吃得一脸开心,粉舌吮指不已,欲罢不能的小家伙,眸子越眯越细,脑袋瓜越点越频繁──
紧接地──睡着了?!
嘴还在动,舌还在吮,剩半截龙尾的甜馒,贴低唇边,小家伙竟也能睡?!
他能!
而且,睡得又香、又甜,一摊口水淌湿了惊蛰袖子!
微疼,针钻似的,由额际深处处传出,惊蛰觉得……头,很痛。
想扯回袖,反倒……更将小家伙扯近他。
想甩动袖,这小家伙若滚下海渊,便枉费他──反常──出手救他。
惊蛰难有好脸色,毕竟,被扰了安宁。
瞪着那张睡颜,天真无邪,好似谁吵醒了,便罪大恶极一样。
“啐,麻烦。”
他低啧。
所幸睡着的娃儿,很安静,不吵、不闹,勉强还能容忍。
只是,这是谁家的孩子?到哪去找他亲人?还是把他丢在这儿,反正他由哪来,便会回哪去……吧?
惊蛰没留意,他浪费不少时间,思忖这些问题。
一个时辰后,惊蛰扛着小家伙,重回迎客厅。
由小家伙的打扮来看,非富即贵,而迎客厅里,什么没有,又富又贵的尊客最多。
把这只坏人幽静的小家伙,往厅里一丢,走丢孩子的爹娘,自会站出来认领,省得他去找。
果然,睡熟的小家伙一落地,马上便有人相认──
喳喳呼呼,哭音浓浓,脚步慌乱──跑过来了!跑过来了!那个蠢爹跑过来了!
“小九!父王的心肝宝贝!”伴随而来是喜极而泣的嚷嚷。“你坏,你跑哪里去了?拐走怎么办?害父王好担心……”
龙须扎醒小家伙,惺忪的眸未睁,先被挠得好痒,嘻嘻笑
“他是小九?!”惊蛰愕视着小家伙,确实震骇:“他已具有化形之力?!”而不是……一尾滑溜小龙?
在龙主的磨蹭下,小家伙发包上的金绸,被蹭得卸开,露出短小龙角一对,虽未茁壮,却闪闪煌亮……
金角,独特,且美丽。
“小九天生奇特,未满四个月,便能自化人形。”说话者是大龙子,龙龄胜过惊蛰许多,大龙子升格为“兄”,惊蛰却已是“叔”。
“是墨鳞金龙的奇特?”惊蛰本能猜想。
大龙子眉峰微动,淡然一眼觑来,浅答道:“或许。”
那眼神,似乎不愿多谈,是怕生为蛟的他,介图想吃墨鳞金龙吗?
惊蛰不屑撇眸,这一转,正巧转向了小九。
又是一抹甜笑,冲着惊蛰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