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穿着白色衬衫、拿铁色七分裤的林美里刚进办公室,就被主管大美拉到安全门后的楼梯间说话。
大美颐指气使地看着她。“经理交办的工作,你做好了?”
“做好了。”林美里点头。
很好,大美咧嘴假笑,一切都按自己的计划进行着。
“等会儿回座位,”大美看着她说:“马上把你的设计图用mail寄给我。”
她瞪大眼。“组长?”
“瞧你这表情,”大美凶恶地瞪着她。“怎么,怕我抄袭?”
是啊,她心里想着,只是不敢直接说出口。“可是经理说……”
“经理说归经理说,”大美打断她的话。“不管怎样,我是你的直属上司,在公司,你就是得听我的,而且,我要你先交出设计图,是想帮你事先审定,是为了你好——”
大美的话漏洞百出,又要施恩、又要施威——林美里再傻再天真,也嗅得出不对劲。
而且,她进公司一年,组长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现在突然跑来示好,怎不让人全身发毛?
她一路挂着笑脸,但还是坚持不退让。“我知道组长的好意,可是我觉得……关于设计图……还是直接交给经理比较……”
大美蹙紧眉头,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搓捏了?
好,敬酒不吃是吧。
大美再次挤出笑来。“美里,不是我要说你,做人呐,有时就是得圆滑、识相一点。”
林美里脑中响起警铃声,相处一年,她早已摸清主管的习惯,只要大美露出笑容,就表示有危险。
“我啊,不巧前几天经过某家7-11时,在里边看见一个好眼熟的人,你知道那是谁吗?”
没想到会扯到自己头上的林美里回答:“不知道。”
“你还真会装蒜。”大美掏出手机,点开先前偷拍的照片。“呐。”她直接把巴掌大的手机放到林美里面前。
林美里看清楚照片主角后,再转头疑惑地看着主管。
大美露出的笑容,就跟鲨鱼的利牙一样恐怖。“我想你可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公司明文规定,员工下班后,不许再到任何公司行号工作。”
“组长误会了,”她赶忙说。“我只是去帮忙写些POP海报,并没有在里面工作。”
“或许你真的没有在里面打工,”大美依旧笑着。“可是你想啊,如果人事部主管看见这几张照片,发现你跟店里的人这么熟,不只有说有笑,还热心善良地帮他们写POP,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说的话,还是我的?”
听到这里,她总算明白了——组长在要胁她。
她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组长的意思。”
“很简单。”大美友好地勾住林美里的手臂,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只要你回去办公室,马上把你弄好的设计图寄到我信箱,我就不会把手机里的照片交给人事部主管。”
大美之所以费心地跑来要胁林美里,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个儿的外甥女方晓亭。
这四天来,她翻遍国内外橱窗范例,剪剪贴贴总算弄出一份自认有水准的作品,可晓亭呢,除了成天哀叫说要另找工作之外,根本做不出一个屁。
大美打算,一切拿林美里的设计图当基准?如果林美里的图比较高明,那她就把林美里的图充当自己的发表,自己的作品交给晓亭。如果反过来,是自己的图高明,当然就把林美里的作品交给晓亭。
一切以度过此关为原则。
至于林美里的去留——谁在乎啊!
好可恶!林美里看着组长,对她的厌恶瞬间暴增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以往,不管组长怎么压榨刁难她,她还能吃苦当吃补,告诉自己是在多多学习,可眼下却是扎扎实实的恶意对待。
她得想出应对的方法!她忍住几乎快夺眶的眼泪,垂着眼用力吸气。长久以来怀抱的梦想,再次从她脑中闪过。
而且,自己的设计能力,才刚有了一点表现的机会。
她想起安韦斯的称许,虽然她并不喜欢组长的提议,但两相比较,暂且听从组长的话,比较保险。
离最后期限还有一天,她咬紧牙关,虽然时间紧迫,可她相信自己还有能力再做出一份水准以上的设计图……
“怎么样?”大美盯着她追问。
“我……”
她吸了口气,就在那个“好”字快从她口中吐出的同时,一个声音出现在下层楼梯处。
“我好像听见一宗很下流龌龊的交易?”
一身黑色西装,内搭细蓝条纹衬衫的安韦斯慢慢走了上来。
被、被发现了?大美倒抽口气。
公司上下没人知道,每次安韦斯进公司,只要不赶时间,一定舍弃电梯,靠两只脚慢慢从停车场楼梯走到位于七楼的办公室。
一来是锻链腿力,他现在已腾不出时间,每个礼拜上三、五次健身房;二来是偷空思考,同时调整心情。
内地餐饮大亨计划来台开设的餐厅,已经正式进驻Amour,现在正紧锣密鼓装潢筹备中,身为当初接洽的总负责人,除了得每天跨海连线、跟上海汇报最新进度之外,还得帮忙招募员工,洽谈食材与规划接下来的开幕广告,忙得不可开交,远比之前中秋节特惠期还累。
他已经忘了昨天晚上是几点回到家的,只晓得自己才刚躺在床上,眨个眼,王仁广就打电话来了。
他不得不起床、不得不进浴室刷牙洗脸、不得不穿上干净的衬衫西装、不得不在脸上挂上合宜的笑容,还有不得不与一波接着一波涌来的商业伙伴面谈。
怀着这样的抱怨,安韦斯一边爬着楼梯,一边跟内心的冲动交战。
好想见她……他脑海中浮现林美里甜甜的笑脸,好想待在她的身边,可以的话,抱一抱她最好,不然,至少也跟她多聊点话。就在他犹豫该不该编借口把她找进办公室时,他在楼梯口听见她的声音。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听了。
但接下来,大美的说话声传进他耳里时,他蓦地会意上头正在讨论什么。
安韦斯来到两人所处的阶梯之上。他个儿高,往下俯视的表情,让在场两人备感压力。“林组长,你有话要解释吗?”
“我……”大美头皮发麻。
她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而且安全门这边,平常根本没什么人使用,怎么知道,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安韦斯,竟然会从楼梯间爬上来?
等等!她告诉自己别慌,先弄清楚,自己的话他到底听见多少?
说不定他根本没听清楚!
“经理在说什么?”大美挤出假笑。“我听不太懂……我跟林美里,只是刚好在楼梯间碰上,然后交换一下彼此的工作近况……”
还想装蒜,安韦斯冷冷地把刚才听见的话——重点那几句,一字不漏背了出来。
“那我刚才是听谁说,‘只要你回去办公室,马上把你弄好的设计图寄到我信箱,我就不会把手机里的照片交给人事部主管’?”他看着大美惨白如纸的脸,继续补充。“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可以直接拿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照片这么有魔力,还能拿来要胁人?”
完了、完蛋了。
大美眼前发黑,全身冷汗直流,在Amour工作这么多年,练得一身虚与委蛇功夫的她,头一回技穷。
她望向一直没吭气的林美里。
“你也说说话啊!”她顶了下林美里的手肘。“快点告诉经理,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林美里紧闭着嘴巴摇头。
这一次组长做得太过分,她没办法再昧着良心说情。
“你——”大美气愤地指着林美里的鼻子。
“你以为是她的错吗?”安韦斯一个箭步踏到两人中间,灼灼的目光把大美逼退了一步。“你身为一个主管,又是一个设计者,竟然不懂什么叫做‘智慧财产权’,这造就了你今天的下场。”
“经理……”大美一脸畏惧。从安韦斯的表情,不难看出他的决定。“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摇了摇头。
“你很清楚公司的规定,一经发现剽窃或抄袭者,一律开除,不过,看在你对公司多年来的付出,我多给你一个选项,明天中午以前,写好辞呈放我桌上,我就不对外公开你离职的真正原因。”
听闻此言,大美当场掉下眼泪。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工作、她的年终,全都泡汤了!
不理会大美的哀泣,安韦斯转头看了林美里一眼,声音跟表情都相当严厉。“你,跟我进办公室。”
有一件事,他得弄个清楚明白不可。
“林组长刚才的要求,你本来想答应对吧?”
一进办公室,美里方把门关上,安韦斯的问题便抛了过来。
她看着他点了两下头。“是。”
“你怎么可以?”他惊讶质问。
他不懂,一个创作者,对于自己费尽心血构思出来的作品,她怎么可以这么不看重?
面对要胁,除了逆来顺受之外,她就不能想点办法抗争?
他的语气跟表情吓到了林美里。“经理为什么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因为你荒谬又懦弱,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脾气好,加上不喜欢跟人有冲突,才会忍气吞声,可是我没想到,遇上真正需要反抗的事情时,你还是选择顺从?”
他失望地看着她摇头。
被误解的难受,让她深吐了一口气。
“不是经理想的那样……”她解释着。“我承认,那当下,我确实决定要把我做好的设计图交出去,但不是因为顺从,而是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再想出另一份漂亮的图稿。”
“你就是没想过要抗争。”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没办法接受,自己认可的女人,竟然这么怕事。
他口气里的轻蔑,激出了她眼里的泪。
“因为我没有其他人可以倚靠,”她大口呼吸。“经理不知道,我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全是靠设计部的薪水在维持。”
他眯起眼睛。“你家人呢?”
她别开头吸了下鼻子,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鼻头。“我爸妈很早就走了,在我读国中的时候,有人酒驾,一闪神就把他们撞飞了出去,当时他们骑的是摩托车。”
原来她跟他一样……他气愤的表情一收,声音也变了。“然后呢,谁照顾你?”
她表情寂寞地耸了下肩膀。“就在几个亲戚家来回住。”看谁觉得她可怜,就会接她过去住个一阵子,国中时还好,一上高中,每次致学费的时候,总会引起纷争。
但她不怪叔伯阿姨们凉薄。毕竟,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家庭。
他把她的话,和上回他听到的事联想在一起。“所以你大学才会选读进修部,白天在7-11打工?”
她点头。
“能够赚钱养活自己的感觉真的很好。”她转头直视他的眼睛,被眼泪洗过的双眼,看起来无比清澈、坚定。“而且,我有一个梦想亟欲实现,所以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除非我很确定已有另外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在等我。”
换句话说,她先前的决定,并非怕事懦弱,而是审慎评估考量后的权宜。
“我认为用一张图交换我的梦想,非常值得。”她昂起脖子说。“而且,我打算把图寄给组长的时候,同时密件副本寄到你信箱。”
这样一来,等他看见大美交出的图稿,应该就会晓得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他好想伸出手拥抱她给予安慰。
“是我不对,我又忘了先把事情弄清楚再骂人。”他诚挚道歉,“你远比我想像的更聪明,更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他突然改口夸奖,不意勾起她心里的委屈。
他以为她刚才是为了什么,才咬牙决定顺从的?
还不是以为他会了解!
她横着眼瞪他时,眼泪无预警地落下。
他吓了一大跳。“美里——”
她立刻捂脸奔向办公室门,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哭泣的模样。
她想,或许是自己自作多情,错把他当成是伯乐般的知音者。
可实际上,他不过是对自己亲切一点罢了。
“等等,别走!”
不假思索,他伸出双臂抱住她。
“不要——”她哭泣着扭动身子。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她还想保留一点尊严。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把头埋在她的发间低喃,温柔但坚定地把她留在臂弯里。“打从认识你,你给我的感觉,总是那么温暖、温柔,我完全没想过你跟我一样,都是深深体会过孤独的人。”
“我只是看见大家都有难处。”每个人,不管是叔伯阿姨还是组长,都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好过一些,才会变得那么冷淡或者爱计较。
换个角度,若她今天跟他们有同样的困难或者考量,她没办法保证自己肯定会做到公平无私,她哽咽地说着:“才想说,只要过得去,就不要那么计较。”
可他,却把她说成了懦弱跟怕事。
他真以为她的心是铁做的,都不会委屈不满?
“我现在晓得了,对不起。”她落泪的样子那么柔弱孤单,他多想将她揉进体内,保护她、帮她隔绝所有的痛苦跟为难。“对不起,不管你要我说多少次都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原谅我。”
他暖热的体温,藉着拥抱,慢慢镇定了林美里的情绪。
她对外界的感知能力本就比常人来得更加敏锐纤细,从他的声音里,她听出他说的每一个“对不起”,都是出自真心。
见她不再挣扎,他稍稍放松怀抱的力道,但仍旧维持抱着她的姿势。
他舍不得放开。
他只想恣意贪婪地多感觉一下她的温暖,多嗅一会儿她发间的淡淡香气。
“我们很像,”他侧着头俯看她美好小巧的耳朵,因为距离近,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耳廓上如水蜜桃绒毛般微小的汗毛。“虽然对外的表现,我跟你看似天差地别,但出发点是一样的。”
她抬手用手背抹去眼泪,哑声道:“有吗?”
他贴在她发际处的头动了动。“我跟你一样,在来不及认识这世界是怎么运作之前,就失去父母了,虽然我比你幸运,我有舅舅一路照顾我长大,但我跟你一样,还是觉得很寂寞,觉得世界对我不公平,所以我一路抗争,凡是我觉得重要的事,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它。”
听到这儿,她蓦然明白他方才为何生气,他把自己投射进来了。他把站在那里接受组长要胁的她,看成了自己;把她的委屈顺从,看成是自己在委屈顺从。
但顺从与委屈,从来不是他愿意做的事。
“同样是寂寞,”他搭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你却选择了包容,你有一颗无比宽大的心,才能在看遍了世态炎凉之后,依旧选择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