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很少见到尚善。
早已习惯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块儿的斐然,大感不习惯之余,更偷偷在心底埋怨起那个老是指使着尚善到处忙碌奔波的清罡。
今儿一早,在尚善喂了他这伤残病号一碗白蔘粥后,就又跑得不见人影了,感觉伤势好了大半的他,本想下床走动走动,顺道看看尚善一天到晚到底是在忙些什么,可这时,一名几乎可说是从头白到脚的老道士,却像道清烟似地出现在他的房里。
“你就是善儿的魂主?”清远真人一把将似刚撞鬼了的斐然给压回了床榻上,并笑意盈然地合起他差点吓掉的下巴。
被吓个正着的斐然抚着犹乱乱跳的心房,定眼瞧着这个白发白须白眉还一身白衣的老道士。
“您是……”怎么她家师字辈的人个个都很爱来神出鬼没这一招?就没有个正常点的吗?
“善儿的师公清远真人。”清远自动自发地拉了张椅子在床前坐下,“老道我闲着没事想同你聊聊,小伙子赏个面吧?”
“呃……不知道长您想聊些什么?”
清远一开口就开门见山,“老道我也不问你这些年怎都不来找善儿,今儿个我只是想来问问,对于善儿,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说实话,关于这一点,他是真不知该有什么打算。
一开始他是不想承认有许过愿这回事的,事实上,他也一直把遗忘了尚善存在的这回事给埋藏在心底,既不去挖掘也不愿去想起。
但在接触了尚善之后,他知道犯下了什么罪过,又如何亏欠于她。一想到她所有的苦难都是由他亲手所给予的,他便不容许自己再逃避,总想着要在日后尽可能的去弥补她。
只是该怎么弥补才好?又该怎么安排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曾经因为他的凉薄所对她造成的伤害,又该如何去为她一一抚平?
静静看着斐然纠结的眉心,与写满了烦恼的眼眸,清远耐心地坐在椅上等了又等,直到斐然醒过神时,才淡淡地问。
“你可知道,她为何会成为魂役?”
“不知。”
“是因为恐惧。”清远拈了拈长长的美须,“简单的说,就是她怕,她被吓得魂飞魄散,所以才投不了胎。”
“怕?”斐然原本还以为所有的魂役都是心有仇怨或死不瞑目的,没想到她却非如此。
“她上辈子出身娇贵,打小又都养在深闺里,哪见过什么世面和血腥?她一个小娃儿,会害怕也是自然的。”即使过了十二年,清远至今还一直记得,当年那个穿着一身绸缎的女娃,面上时常出现的那一副惊悸模样。
“那您可知她为何会忽大忽小的变来变去?”既然她的出现与众不同,那么她会变身的问题,也一定有着特殊的缘故。
“是因为魂印的关系。”清远好脾气地对他细细解释,“魂魄的印象停留在死前最无法遗忘的那一刻,就叫魂印。”
斐然想不通地皱着眉,“这与她的变身有什么关联?”
清远状似不经意地瞥他一眼,“当然有,谁让她有个不负责任的魂主?许愿时不但不真心还敷衍,害得她魂魄不稳定,所以死前的魂印才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斐然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他话里夹枪带棒的埋怨了,只是他依旧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恐惧,才会让她怎么也不能忘却?
他迟疑地开口:“她……是怎么死的?”
“被她的亲人掐死的。”
怎么会……
耳际彷佛被一阵刺耳的啸音穿过似的,斐然怔怔地瞠大双眼,当下什么都再听不见。
以往还在谷底时,每每看着夜里总是蜷缩成一团睡在干草堆里的尚善,他都忍不住偷偷伸出指,轻抚过她夜夜总纠结在一块儿的眉心。
他从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又是否在梦里徘徊在过去的回忆里,只是,她好像一直都睡得很痛苦,有时她会将声音含在嘴巴里呜咽的低吟着,有时,她会突然挣扎扭动着四肢,就像是想要逃开种种对她的伤害。可他看不懂,也不知她发生过何事,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两手紧抓着自个儿的颈间,不时发出尖锐骇人的喘气声,而后哑着嗓子,流着眼泪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不知道她是那样死的。
在得知她重生成为魂役,日子是过得有多么艰难后,他从来都不认为,他有那资格和权利去过问她。
斐然不知清远是在何时悄悄离开的,他呆怔地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的夕日将群山间缭绕的云雾染织成一袭霞裳,红艳艳的山峦像是醉了,格外的绮丽勾引人的目光。在他看来,这份美丽,就像是尚善她得知有得吃肉时,笑得格外没心没肺时的模样。
他情愿她能永远都那般开怀地笑着……
在金乌滑过群山的背脊,陷入在天际的那一端后,斐然走出客房,按着记忆中的印象,在找过几座堂院和大殿后,终于在星子都漫步在黑夜的布幔上时,在离极悟堂不远处的工务院里找着了尚善。
无声站在门外看着在十来座灯下补衣的她,斐然本要踏进去的步子,久久也没法离地半分。
一室明亮的烛火下,到了晚上却还是没变回大人样的小女娃,正拿着一件与她身上所着十分相似的道服在缝缝补补,而在她身后,则还有一堆宛如小山的衣裳正待她去缝补。
这般看着看着,斐然不知怎地,喉际与鼻尖忽然有些酸涩,在反覆深呼吸了许久后,他二话不说地走进房里坐至她的身旁,取来搁在她脚边的针线,再随手自衣堆里拉来一件道服,然后他开始学着她,一针一针地缝补起衣裳。
对于他的莫名加入,尚善不可否认她很是意外,但堆积如山的工作正催促着忙不完的她,所以她也没有多想,转过头就继续着手中的大业。
但尚善到底是打小就做这事做到大的,她的针线功夫自是俐落非常,斐然却不是,身为初学者,最多他也只会依样画葫芦,然后就这么画呀画的,他很快就被银针给扎得一手的血。
尚善拿过被他鲜血染红了一块的衣裳,没好气地推着他的肩膀。
“不会就别碍事,一边去。”就算他想分担她的工作,那也得看他是不是那块料。
斐然不死心的抢回来,“我帮你。”
“帮我染布料?”
“……”
手中的衣裳再次被她夺走,斐然缩着伤痕累累的手指头,有些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我……没做过这等事。”许是近来被过多的挫折弄得他有些丧失自信,他总觉得,在她面前,他就是个没用的魂主。
这不是废话吗?尚善也没多打击他什么,同样因身为过来人的她,自小就生长在富贵的环境里,食衣住行皆有人代劳,她以前又哪曾做过这种事?不会也是自然的。
“行了,我肯定你的心意,但不指望你的努力,你别愈帮愈忙。”看着那件被染红一块的衣裳,她有些烦恼明日她该怎么去跟她的六十七号师祖交代。
斐然也知他造成了她的困扰,“我……”
“你的身子还没大好,若是饿了就去厨房,我给你留了粥。若是不饿,那就回房去睡觉。”她没空同他发脾气生火,只是摆摆手赶他走。
“那你……”
尚善低下头继续拈起银针,“这些年来你也从没想过我,现下就更不需你来关心了。”
怀着满心沉甸甸的愧疚,斐然垂头丧气地走出工务院,在他身后,灯火下的尚善依旧在跟如山的衣裳奋战,他虽落得一身清闲,脚下却沉重得有若万斤……
次日当天还没大亮时,习惯早起的尚善打着连天的呵欠来到厨房,定眼一瞧,原本昨日就已用光的泉水,已经打好装满在五个巨大的水缸里,角落边存放食物的地方,放着一堆自菜园子里摘采来的新鲜食蔬,就连旁边的磨房里,沉重的石磨前,也已放着两桶刚刚磨好的豆汁。
这是怎么回事?
她那九十八个货真价实的神仙师祖,是良心发现还是终于想动动一身的老骨头,所以才来她的厨房施仙法显灵?还是她那位黑心又黑面的师父,总算肯听从她的恳求,自山下聘来个大娘减轻她的工作量?
“早。”斐然在她抚着下巴猜想着时,抱着一堆自柴房取来的柴火,在路过她时同她打了声招呼。
尚善愕然地瞪着他勤快的模样,然后走至厨房外头,先是看看天,然后再看看地,接着走到斐然的面前摸摸他的额,确定一下这不是什么天变地异的前兆。
“今儿个早膳煮萝卜粥好不好?”斐然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根大白萝卜,微笑地站在她的面前问。
她愣愣地点着头,看他拿着萝卜走到一边蹲下,手法熟练地一根根削去皮……半晌,她想不通地歪着脑袋,默默地洗起白米准备熬粥。
忙碌了半天,当她熬好一大锅加了香菇豆丁和萝卜的米粥,斐然正愁着该怎么将这锅热粥给搬至饭堂里时,尚善已在身上拍了一张大力金刚符和一张水火不侵符,举起大锅倒入一个个大盆中,然后两手各扛起一只大盆。
她回头瞥了看得满面呆然的斐然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帮忙搬去饭堂啊。”
“喔。”他迅即回神,运起身上的内力,有模有样地学着她也扛起两只装粥的大盆。
在他们送完早膳,也各自在厨房里喝过几碗粥后,一刻不得闲的尚善又自饭堂送回数量庞大的碗筷碟盘,接着她便蹲在厨房外头的老井边,打起井水洗刷起餐具。
一早打过井水的斐然知道,那井水是有多么的刺骨冻人,这般看着尚善用着一双冻红的手洗着碗碟,斐然一手按着胸口,好似胸膛里的那颗心骤然遭人掐紧,令他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记得听她说过……她生前好像是个相府的千金小姐,身为天之骄女的她,该是被人捧在掌心中疼爱呵护的,就像他的妹妹斐净一样。在斐净未出嫁前,皇爷府合家上下,哪个人不是把她当珍宝放在心上疼宠?而他,又怎么能让尚善在变成魂役后,沦落到眼下这等景况?
一把抢过尚善手中洗碗用的抹布,斐然蹲下身子将她给挤到一边去,以不熟练的动作洗刷起堆叠如山的碗盘。尚善呆站在一边看着今日格外反常的斐然,并没有阻止这位以往十指从不沾阳春水的然公子抢她的工作,她只是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他许久。
“你打算留在道观当长工?”
“……看情况。”斐然手边的动作顿了一下,开始在心底思索,他究竟是该留在这儿替她分摊道观的杂务,还是干脆就直接把她拐回家好生供着。
接下来的一整日,斐然处处抢起她的工作,但到底他只是个新手,一点也不习惯做那些杂务,时不时帮倒忙的他,即使被尚善嫌弃了一整日,他还是硬着头皮意志坚定地继续帮忙。待到吃过晚膳,尚善又再去跟成堆的衣裳奋战时,没有缝衣天分的他已经累瘫趴平在客房的床榻上。
“小伙子。”消失了一整日的清远,在他一动也不想动的这个时刻,又事前一声招呼都不打地就出现在他的身边。
斐然疲惫地掀开眼皮,侧过脸看向那位一点也不像仙翁,反倒更像是跟幽灵结拜过的老道士。
“我错了……”仅只一日,陪她一块儿过着她早已熟悉的生活,他便深感无比懊悔……若是早知她以往所过的是这样的日子,那他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她。
“知错就好。”清远觉得,其实他这个魂主也不是那般无可救药。
“往后能不能别让她做那么多的工作了?”斐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他本身并没有与这座极山道观抗衡的力量,所以现下他满脑子所想的,就是该怎么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
“会让她做那些,是因为她需要。她需要锻身与锻心,如此一来,她的魂印才会不那么频繁的显现出来。”清远边说边在他身上拍了张符,转眼间就消去了他一身的疲乏。
“魂印出现有什么不妥吗?”
“自然不妥。”清远摇摇头,“魂印如此频繁的出现,只会伤了她的寿数。”
“伤寿数?”斐然紧张地自床上坐起,“可她是我的魂役,按理说,她当与我同寿才是。”
“那前提得是她没有失魂缺魄才行。”他伸出一指摇了摇,“她与其他的魂役不同处,就在于她缺了一魂一魄。”
斐然怔然地垂下两肩,“怎么会……”
“她不是个完整的魂役,因她不是被期待许出来的。少了你的真心以对,她不全,自然你的寿数也没法完整给她。”
“她的魂魄可有法子补齐?”
清远以高深莫测的目光看了他许久,在满心焦急的他都快等不下去时,这才温吞吞的启口。
“有。”只是,他会愿意帮她?
“您尽管开口。”一直都紧屏着呼吸的斐然总算松了口气。
清远随即如他所愿,毫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把你的一魂一魄给她。”
“什……什么?”他愣在原地,没想到要付出的竟是这样的代价。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清远还在为他雪上加霜,“一日不补全她的魂魄,她就一日无法忘怀前世之仇,更不可能把它放下,她永远都会活在死亡时的惊吓阴影里,唯有补齐魂魄了,她才能新生。”
斐然沉默地垂下了眼帘,而清远则是起身拍着他的肩头。
“你仔细想想吧。”
夜色在斐然陷入两难之时渐浓渐深了,当清冷的月光将大地洒满银辉时,斐然像抹飘荡游魂似的离开了客房,再次来到工务院。本该在烛下缝补衣裳的尚善,不知在何时已累得睡着了,她两手抱着一件衣裳,整个人窝在衣堆里又再蜷缩成一团地睡着,正作着梦的她,还边睡边咂着嘴巴。
“师父,我想吃肉……”
“……”就连作梦都不忘吃肉,怪不得她会躲着清罡跑到那座山谷里去大开荤戒。
“娘亲……”
在斐然想帮她盖上衣裳免得她着凉时,她的语调蓦地一变,睡容也不再那么安稳。
他伸手想要帮她抚平她又蹙在一块儿的眉心,可下一刻自她嘴里所吐出的言语,却让他忘了该如何动作。
“娘亲,您别杀我……”
斐然震惊地看着睡梦中的她,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没过多久,睡得一脸委屈的她,眼角滚出一颗令他觉得万分刺目的晶泪……这更是令他心房的每一个跳动,满溢着的都是心疼。
直到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也不再呓语些什么时,之前还满脑子纷乱,不知该如何做的斐然,看着她的睡颜反倒是因此沉静了下来。
他坐下身子躺在衣服堆上,再伸手轻巧巧地将睡熟的她拥至怀里,下颔就搁在她的额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烛火,心头出乎意外地一派宁静安详。
以往他一直都想不通的,在今晚的此时此刻,就像被解了锁似的,在他的心头豁然开朗。
这般拥着浑身温烘烘,让他整个人都打心底暖和起来的她,他想,他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把她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