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尚善终于松开手中紧握的拳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身的仪容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了。原本雾气弥漫的谷底,在破晓的第一道晨光自山崖顶上投映至谷底时,谷中的风景起了很大的变化。
看似浓郁又带着湿意的白雾,在愈来愈多的日光照射下来时逐渐消散,彷佛昨夜的阴冷湿黏都像场梦境似的,湍急清澈的溪水在晨光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辉,茅草屋后那一大片被秋意渲染成或红或金的树林,看上去更是美不胜收,随着几只鱼儿欢快地自溪中跃出顽皮的身影,林间睡了一夜的小动物们也开始活动了起来。
茅草屋前一处被整理出来的小块田地上,植满了当季的菜蔬,几只明显是被放养的土鸡正在田地里优闲地啄食,原本在林中散步的白鹅,则与小鹿结伴走至溪边喝水……一时之间谷底的风景活络热闹了起来,宛若世外桃源。
只可惜,斐然此刻全无心情欣赏。
斐然奄奄一息地坐靠在茅屋墙边,在经历过一夜的暴打之后,虽说因对方的手下留情而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但全身筋骨却酸疼得好似被她给拆过了一回般,尤其是他那张一直以来备受世人赞颂的俊俏脸庞,眼下,正肿胀得跟猪头没啥二致。
因此在听了尚善所撂下的豪言壮语后,斐然摸摸被揍破的唇角,有些吃痛地跟她讨价还价。
“改成三日一次成吗?”都揍了一夜还嫌不够,偏偏还不肯给他一个挨揍的理由……他究竟是哪儿对不起她?
“都已经大慈大悲的给你留一口气了,别逼仁慈的我对你更热情一点。”尚善拎起放在屋外的一只水桶,边说边走至溪边去打水。
倘若这都算是仁慈的,那不仁慈的又是什么?
斐然自暴自弃地脱下身上这一袭到了天亮也还是没干的衣裳,反正在这位据说是他的魂役面前,该丢的脸早已全都丢光,该保持的形象也已荡然无存,他索性也不再顾忌些什么,直接把外袍脱下挂至林间的树枝上,就这么穿着一袭湿答答的内衫在茅屋边四处走动,顺道观察一下不远处那片高高耸立,最上方还被白雾遮住尽处的悬崖。
尚善在溪边洗漱完毕并顺道打水回来时,直接无视了脚下一拐一拐还四处探看的斐然,就着昨夜火堆未熄的柴火,架上一口锅后注入溪水,接着便挽起两袖走至一边的萝卜田里。
逛完一圈回来后,斐然蹲坐在尚善的对面,看她动作熟练地削起自田里拔出的新鲜大白萝卜,趁着切块下锅熬汤之时,又去屋里取来几块用不知名叶子包着的大骨,以蛮力将骨头折断后,一同丢进锅里。
“你真是我的魂役?”将她看了许久后,斐然对于这位小道姑的身分仍是有点存疑。
“别告诉我你感觉不出来。”正等着汤滚好吃早饭的尚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中拿着柄小刀,正打发时间地用剩下的萝卜做起雕花。
是感觉得出来没错……一直都不愿相信的斐然不由得承认,打从一见到她起,他的脑子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莫名印象,随着与她的相处时间渐长,那印象也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待在她的身旁,他觉得他就像片秋日的树林,而她,则是自树梢间跌落枝头的黄叶,生时生长在他的身上,死后亦投入他的怀里……浓浓的失而复得感,令他不知该怎么去形容那份无法拆散你我的感觉,好似一切就合该如此般,她天生就该这么待在他的身边,哪怕她的性子不怎么好也不讨人喜欢,哪怕他被她揍得再狠再凄惨,他就是怎么也对她生不出半点反感,更别说什么想以仇报仇把她揍回去的念头,那根本就是连生也生不出来。
“你很恨我?”就她所有的言行来看,这一点一定要问清楚。
“我不该吗?”正搅拌着热汤的尚善将木制的汤杓扔回锅里,“从没见过比你更不负责任的魂主,我都应魂纸的呼唤重生于这个世间了,你居然不来找我,也没将我扶养长大?”
“慢。”斐然疑惑地抬起一掌,“为何要养你?”魂役是要养的?怎么这说法他从没听过?
她跳起来,两手叉着腰道:“我是你的魂役,你不养我谁养?我来的时候才七岁!”
七……七岁?
可她……明明就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模样,若是按他许愿的时间和她上一世死亡时的年纪来算,那么她现在应该也有十九了……不对,这个魂役是会长大的?!
也不管斐然是不是已经瞪凸了眼,尚善绕过汤锅走至他的面前,扬起指尖一下又一下戳起他的额头。
“一个七岁的小娃娃,你让她一人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山野岭中自生自灭?你摸摸你的胸口,那里头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摊上这么个不负责任更没记性的破魂主,她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亏得他现下还敢对她摆出一脸茫然的模样?
斐然满脑子昏乱地抚着额,“可……你不也安然长大成人了?”
“那是老娘我命大!”她一想到这事就恨得牙根发痒,“就因你不把我当回事,也不来找我,我莫名其妙来到这全然陌生的世上,还偏偏就落在荒山野岭里,差点就被野狼给叼走,若不是我师父将我的小命自狼口中抢下,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你师父?”等等,等等等……这号人物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她不情不愿地撇过脸,“极山道观现任观主。”
斐然都还没把魂役是会长大的这一事搞清楚,就又猛然再听到另一个他更不能理解的现实,他不禁晃了晃脑袋,还以为自个儿的脑袋真被她给揍出了个差池,不然他怎会听得满脑子都是驱不散的迷雾?
“极山道观观主收了你当弟子?”他百思不解地按着紧蹙着的眉心,“可传闻中,这世上唯一仅存的道家正统极山道观……不是只收男不收女的吗?”
尚善像个含怨般的女鬼幽幽瞪着他,“还不是你害的……”
“呃,能否详解一下?”斐然缩了缩两肩,战战兢兢地看着她那幽怨的模样。
尚善伸出一掌不客气地扯过他的衣领,山雨欲来地压低了嗓音,“我师父找到我的那时,他们道观已经整整一百年逮不到半个活人可收入门下当弟子了,偏偏我还倒楣地落到了他们的手里,你说,我有选择的机会吗?拜你之赐,我师父他将我给拐去观里当了道姑!”
斐然颤颤地挂在她的手上问:“这……当道姑有什么不好?”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极山道观的道士们,一生只收一徒,所以每一位入门的弟子,就是未来道观的继承人,因此按理说,她这唯一的小徒弟应该过得很不错才是啊。
见他还是一副完全状况外的德行,尚善松开了手,兀自把头埋得低低的,小巧的下巴就快要点到胸口。
她的语调挟带着驱之不散的阴风,“你可知,我上辈子犹在世时,最喜欢吃的是什么?”
“我怎会知道?”他认识她也才两天而已。
她沉痛地开口:“肉。”
不就是件很普通的小事,值得她这么深仇大恨?
“我爱吃肉,也只爱吃肉。”她目光凶狠地抬起头来,眼刀子狠狠朝他剜了过去,“你可知,观里的道士们吃的又是什么?”
“是什么?”被她看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的斐然,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菜豆腐与蔬果。”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自嘴里蹦出,那咬牙切齿的程度,简直就像是结了十世也解不开的怨愤。
斐然开始擦起额间的冷汗,“那个……菜色还挺丰富的?”
“可却没有肉。”她一骨碌冲上前拉下他的衣领,以鼻尖顶着他的鼻尖,对他大吼:“他们吃素!顿顿素、日日素、年年素,老娘我为此吃素吃了十二年!”
要说到她为何那么恨斐然的原因,那还真是一箩筐又一箩筐数之也不尽的辛酸泪,但若要说到真正刻骨铭心的原由,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而已,而其中一点,就出在吃食这件人生大事的上头。
在重新来到这人世之后,尚善印象最深的,就是道观极悟堂上所悬的那块匾额,因上头所书之字,不但让修道之人体会到人间百姓众生的景况,亦再贴切不过地表达了她入观后的心情。
至于匾上所书何字?
众生皆苦。
她苦哇,她就是苦巴巴地吞上十斤黄莲,也都比不上道观生活的清苦!
犹记得上一世时,她出身于高贵的簪缨世家,父亲还是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身为相府唯一的嫡女千金,打小她穿的就是华服锦衣,吃喝用度自然也是极为精贵细致的,府里养的厨子,虽不敢说山珍海味天天往饭桌上端,但变化无穷的菜色与美味得令人魂牵梦萦的美食,在合家上下一心一意的对她宠爱下,也做到了餐餐有求必应,不但将她的身子养得富贵,也养刁了她这张从小就只吃美食的嘴。
可当她被自家黑心的师父给半拐半骗半恐吓地带回道观后呢?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她曾被那票不食人间烟火,且完全不通厨艺的老道士给饿得面黄饥瘦,为求果腹,她啃过树皮、吃过路边的野草,偷吃过师祖爷爷拿来当药材的灵芝,却因虚不受补而流了一大缸的鼻血;也曾在饿昏头时,抢过师父手中拿来炼丹用的人蔘,不但硬生生嗑断了两颗门牙,还险些因不肯吐出来而差点被人蔘给活活噎死……
后来,还是因她被饿得小命紧悬一线,眼看就要被那一票不似仙也不似人的师父师公还有师祖爷爷给饿死了,身为千金小姐的她这才终于大澈大悟,并刻骨体会到,再这么让那票光喝露水就能饱的长辈给折腾下去,她别说是想当个魂役,安安稳稳地随着魂主一块儿活到老了,只怕被迫当上小道姑的她,短暂的小命就要终结在那票全都是师字开头的长辈身上。
于是,饿得两眼发直、脚下总打飘的她,在痛定思痛后决定,靠山山会不会倒她不知道,但靠着那堆老头,她一定会活不到老,她得想法子养活自己才行。
使劲甩开过往闺阁小姐的娇娇脾气,拭去流不尽的眼泪,她撩起衣袖、卷起裤管踏入泥地里,开田辟圃、种菜植蔬、摘果采药、烧灶下厨……
只是她万万料想不到,当她终于勉勉强强地喂饱了自个儿可怜的小肚子时,一回头,就见着师父他们更加不怀好意且亮得发光的眼神……以至于往后的日子里她都在后悔,为何早在当初她不乖乖认命饿死自个儿算了,没事穷折腾个什么劲呢?不然她也不会因单纯的口腹之慾,转而踏入永不辗醒的无间地狱里。
斐然胆战心惊地看着不知想了些什么,一整张俏生生脸蛋都因怒气而变黑的尚善,已经讨过一整晚皮肉痛,故而经验丰富的他,下意识地想提前阻止她那一发起来就不可收拾的怒意。
“别动气别动气……”
“吃不到肉的恨,好比什么你可知晓?”她细声细气地问着,只是脸上却是搭配着怵人到极点的阴森笑意。
斐然将头摇得飞快,“不知道……”
“好比杀人父母掘人祖坟!”她直接把话轰到他的面上。
“有这么严重吗?”他苦着一张脸,小心地拉开他俩的距离,开始打量起谷底到底有何处可避难。
她扭扭脖子又甩甩两掌,“杀人放火都不足以宣泄我吃不到肉的痛苦……”
“你、你又想干嘛?”
“还我肉来。”她先是镇定地说着,随即就变了脸色,以一副见神杀神的气势大步朝他的方向直冲,“还我那十二年无肉的岁月来!”
斐然忙抱头鼠窜,“这教我怎么还啊?”
一叠眼熟的黄符刹那间又出现在尚善的手边,斐然才跑开没几步,她就又将符纸往自个儿的身上贴,接着斐然的眼前一花,直接撞上突然无声无息出现在他面前的她,并被她掐着衣领一把举起两脚离地。
“既然横竖躲不过命运,我决定知命顺命。”天意如此,那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斐然突然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顺什么命?”
“干掉魂主,这辈子我就自由了。”
“且慢!”最坏的预感果然成真,斐然赶紧抛出一个不可逃避的事实,“你最好先想清楚,我是你的魂主,我这一条命可咱俩共用的,倘若杀了我,你日后也别想活!”
尚善不在乎地用力哼口气,“反正我还能投胎不是吗?好歹下辈子我还能活二十来岁,够本了!”
完蛋,这小妮子气过头豁出去了……
冷汗哗啦啦地自他两际流下,“别冲动别冲动,姑娘,你千万冷静点,咱们有话好好说……”
“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她将他抓在手里,使劲将他上上下下颠了颠。
“咱们、咱们先坐下来商量商量行不?”
“吃不到肉的恨!”她再下狠手把他左左右右晃了晃。
斐然苦哈哈地被她拎在手上折磨,一如风中残叶,“可那些事情我之前并不知情,你这样会不会太冤枉我了点?”
“没有养我的恨!”她这回一鼓作气把他扔到菜圃里。
“我哪知你上辈子七岁就死了……”险些跌个狗吃屎的他头晕脑胀地坐起,并很快地发现了不对,“等等,你一个小娃娃怎会成为魂役?七岁的孩子不过也才丁点大,你哪来的怨恨和死不瞑目啊?”
尚善一阵阴风似的来到他的面前,伸出掌心按在他的脑袋顶上,并一点一点的将他往脚下柔软的土里压。
“我怨我没机会长大不行吗?”既然他都躲她整整十二年了,那他还没事掉进这谷底做什么?这简直就是眼巴巴的求她虐嘛,她不虐他虐谁呀?
一会儿过后,当尚善出完一肚子闷火,吹着口哨走回锅前享用早饭时,菜圃里,就只剩下一个被压进了土里,被当成了萝卜种着的斐然。
嗅着不远处味道香浓的萝卜大骨汤,已经饿了两三顿的斐然很想摸摸肚子,偏又动弹不得,他大大叹口气将脑袋往后一仰,无言地看着顶上蔚蓝的晴苍。
“唉……”这种饿肚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啊?
整整饿了一日后,当日暮时分谷底又再次弥漫起雾气,天候也骤冷降下细雨时,斐然这才被她以拔萝卜的方式,自菜圃里给拔了出来。值得庆幸的是,或许是因今日把他种在土里的时辰够久够解她的恨,她出乎意外的,善心大发地将他给拎进屋里避雨,还在屋里为他挪了块地方。
谷底纷落不断的秋雨吸饱了寒气,令鼻间的呼吸都化为一股股白雾,斐然虽是穿上了今早晒干了的外衫,却还是止不住牙关不由自主的颤动。
一迳待在烛火前看书的尚善,在他牙齿的打颤声已成为一种烦不胜烦的噪音时,她默然地掏出一张黄符往身上一拍,然后再把符撕下来粗鲁地往他的胸口贴去。
透过胸口的符纸,一股融融的暖意自他的胸前漫开了来,一路延伸向他的身体四肢,再牢牢附在他的皮肤上,就像是替他穿上了一层看不见的保暖衣裳。
他讶然地低首看着胸口,“这是……”难道这是什么传说中的术法?竟比武者的内力还神奇?
“四季如春。”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
“那张符的符名。”尚善收回了目光,又再次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经书。
早被冻僵的四肢终于暖和起来,虽然骨子里的寒意并没有因这符而有所缓解,但也足够了……斐然才这么想着时,忍不住鼻梢突然一痒,接着几个不间断的喷嚏声便响了起来。
一再被他打扰,尚善没好气地再次搁下手中的经书,换了张符贴在她的身上吸足法力后,她再取下往他的胸腹间贴上。
比起先前只是称得上暖和的符纸,这回所带来的,则是一股股不间断自他丹田中流泻出来的厚实温暖,徐徐流经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浑身上下都彻底摆脱了寒意。
“这也是四季如春?”
她淡淡说着,“红泥小火炉。”
在有过眼前的经验后,斐然不禁回想起这两日来她在做某些事前,似乎也都拍了那些她不知从哪拿出来的黄符。
“你拔树时的那张呢?”
“力拔山兮。”
“把我从溪里拉起来的……”
“大力金刚。”
“钓鱼时……”
“万无一失。”
“……”这堆名字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回答完他的问题,尚善正想转过头去不搭理他时,震天价响的腹鸣声又把她的心神给拉了回来,她横过眼,冷冷地看着正一手按着肚子,结结实实被饿了一整天的斐然,然后她起身走至屋外,将放在屋檐下的东西取来给他。
斐然呆怔地抱着手中两根已经洗过的大白萝卜。
“这是……”
她任重道远地拍拍他的肩头,“好好体会一下。”
“体会什么?”
“我的吃素人生。”她一脸悲愤,眼中隐隐闪烁着生无可恋的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