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陆姿颖根本就不可能用这种平淡的口气跟他说话,她是怯懦的,总是躲在人后的,可眼前的她俨然像是被掉换了灵魂似的。
“既然你这么想当老妈子,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周持南回神,“那就吃饭吧。”她打开保温盒,一口口地喂着他。
用过饭后也吃了药,南仲威瞧她又将保温盒端回她自个儿的病床上吃着,这才发现她总是等他用完才开始吃,简直娴淑得犹如上个世纪的女人。
“咦,你的点滴拿掉了?”他突道。
“嗯,二叔说我一切都正常,已经不需要再打点滴,只是晚一点还有一些检查要进行。”当她瞧见那针抽出时,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晕了过去,但她是南安廉的女儿,怎能因为这丁点小事丢了爹的脸?
“真的正常吗?要不要我跟你说,到底是要在哪小解?”他笑得万分恶劣。
周持南怔了下,唯有耳垂微微的红显露了她慌乱的心情。
这人真是坏……早上已经被易稚青姑娘笑过了,现在还拿出来提……
不成,她得要镇定,不能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自乱阵脚,爹说了,只要不形于色,心就可以慢慢冷静,如此一来哪怕泰山崩于前,她都可以面不改色。
“听不懂我的意思?”瞧她脸色更沉,他故意再问一次,就想知道失忆后的她底限有多深。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沉声问,下意识地绞扭着指。
“我要小解。”他学她的说法,觉得这说法既文雅又诗意。
“……然后呢?”
“帮我,不然我要怎么上?”姑且不说他一手打着钢钉,一手打着点滴,他肋骨骨折,虽然可以下床,但是没人搀着,他怀疑自己会伤得更重。
虽说有尿壶可以使用,但他不会允许自己使用。
她暗抽了口气,忖了下问:“你身上有伤,适合下床吗?”
“二叔说了,在可以容许的痛楚范围内,就尽可能地走动,要不然对伤势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也认同陆政平的说法,不想一直躺在这张该死的病床上。
见无法打消他的念头,她只能压低声嗓问:“怎么帮?”这事也能帮的吗?
“搀着我。”他没好气地道:“不然呢?”
“喔……”她缓缓吁了口气。
还好,只是搀着他而已,要不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帮。
放下保温盒,她绕到他的床边,轻柔地扶着他让双脚落地,再慢慢地搀着他站起,就见他眉头拢了拢,浅而缓地吸了口气,才说:“走。”
她配合着他的脚步,亦步亦趋地搀着他到洗手间,就见他站在一座她一直以为是快干涸的井的东西面前,她马上明白这里才是小解之地。
原来是这里!她暗暗记下了。
“……你确定你还要站在这里?”见她专注地盯着马桶,说实在的,他应该趁这个时候好好教育她,省得她又闹出什么笑话,教他颜面无光,但可惜的是他现在被这人生急事给逼得无暇教导。
“嗯?”
她不解抬眼,对上他俯下的脸,就那般不偏不倚地吻上他的唇。
南仲威神色不变,只因一个吻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然却在这一瞬间,看见了她总是清冷的脸上出现了缝隙,沉静的眸慌了,瞠得又圆又亮,不知所措得惹人怜惜。
未及细想,他探舌轻舔着她的唇,瞬间,他听见了她细微的抽气声,而下一刻——“啊!”
他作梦也没想到她竟会一把将他推开,而且力道大得教他无法防备,踉跄地跌坐在地,胸口爆开的剧痛,瞬间教他惨白了脸。
他无法呼吸,不断地咳着,但每咳一声胸口就爆痛一下,他几乎觉得自己就快要厥了过去,但那可恶的凶手却没在这当头扶他一把。
“陆姿颖!”死哪去了!
就在他用尽力气吼出口的瞬间,意识随即被铺天盖地的黑暗袭卷而去。
而凶手——“你……不要紧吧……喂……怎么办?!”以沉静自持自豪的周持南,在眼见他失去意识的这一刻,彻底地慌了。
她是南家的长女,但因为娘要她成为周氏当铺下一任的大朝奉,所以要她从母姓,爹说她虽姓周,但依旧是南家的长女,是他最疼的女儿。
而她,最喜欢爹了。
爹的性情清冷,偶尔带了点爱逗人的坏心眼,但她知道要不是被爹视为自己人的话,爹是连搭理都不肯的。
而她,从小怕生易紧张,她没办法像娘那般热情大方,没半点姑姑的长袖善舞,更别提像易伯伯那般舌粲莲花,或有包叔叔的一身胆识,但她是未来的大朝奉,要是无法独当一面,要怎能让娘放心?
于是,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学习爹的冷静,把情绪藏在深处,但愈是紧张愈是不安,她的表情就愈僵硬,甚至连话都说不清,这时会想起爹说的,一两个字打发便是,把羞怯和紧张掩饰得让人无法察觉。
一直以来,无人能看出端倪,因为她身边有她的手足帮衬着,从未有人逾矩,甚至大胆造次,可是他——
“欸,已经这么晚了,仲威还在睡啊。”包庆余和易稚青一进病房,就见陆姿颖脸色铁青地坐在病床边的椅上,像是守着沉睡的南仲威。
她缓缓抬眼。“……嗯。”在无法回答甚或不知如何回答时,一两个字是最好打发的。
因为她真的很难解释中午发生的事,但也庆幸他伤得不严重,就是痛得难受些,所以二叔替他打了镇定剂和止痛剂,让他好好睡一觉。
“是因为药效吗?”包庆余走到床边,却发现南仲威的气色有点苍白。
“嗯。”
“可是他睡得很沉的样子,不要紧吧。”包庆余将晚餐先搁在柜子上,发现笔电已经有取出使用,代表仲威今天的状况应该还不差才是。
“……应该。”二叔是这么说的。
这话教包庆余不禁皱起眉,觉得这回答很有鬼。
“什么叫做应该?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吧。”一直没吭声的易稚青忍不住问。
“我……”这下子她真的是慌得不知如何应对。
“呃……”床上的人突地有了动静,发出了沉哑的呻吟,缓缓地张开眼。
“仲威,睡得好吗?”包庆余一见他醒来,随即扬笑招呼着。
南仲威虚弱地看他一眼,目光缓缓飘到身侧,果真瞧见凶手就坐在另一头,撇唇冷笑道:“你现在还能看到我,真是我祖上福泽不浅。”
“嗄?”
“我不是故意的。”嗓音适时地响起。
另三人有志一同地望向她,像是等待她下一步的解释,却见她神色愈来愈冷,嘴抿得愈来愈紧,最终只能重复吐出——“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啊?你说这样谁听得懂?”易稚青毫不客气地啐了声。
南仲威横眼望去,就见陆姿颖低垂着脸,交握在膝上的双手不断地绞扭着,教他不禁撇唇笑得更冷。
她这是在演哪出?她硬是要把加害人的身份演成被害人就是了?
“不是故意的都可以玩这么大,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手下留情?”
“明明是你——”她猛地咬了咬唇,那羞人的事她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我?是你亲我,需要我帮你修复一下记忆吗?”被亲的人是他,被推开的也是他,这世界还有天理吗?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个伤员?
“我不是故意的……”她知道她应该用更坚定的气势以证清白,但她就是气虚得端不出气势。
“还有没有别句?”
她咬紧唇,脸色苍白却不吭声,直到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仲威,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陆政平走了进来。
“她不在这里,我会好一点。”南仲威毫不客气地道:“二叔,她既然已经没事,让她出院回家静养就好。”
陆政平闻言,嘴角抽了两下,随即轻咳了声。“仲威,你要记住姿颖失去记忆,恐怕连最基本的生活方式都给忘了,你说话……温柔一点。”
“二叔,我已经很温柔了。”他笑着,神色狰狞。
陆政平苦笑了下,见陆姿颖头都快垂到地上了,凑近南仲威,压低声音道:“姿颖失去记忆后,恐怕对环境感到陌生而心生恐惧,别说你,下午带她去做产检时,她怎么也不肯掀开衣服,结果……踢坏了一台超音波,所以她对你……纯粹只是一种单纯的反射条件,你不要乱想。”
南仲威闻言,不禁叹了口气,感觉胸口又隐隐作痛了起来,眉头微微皱着。
为什么她失去记忆之后会变成一个暴力女?难道说——“二叔,你有没有仔细地检查她的大脑,我听说有人好像伤到大脑哪处,醒来后个性一百八十度转变。”他怀疑陆姿颖是撞到同样的地方,有必要详加检查。
“她没有撞到头,脑部断层没问题,她现在应该只是缺乏安全感,你对她……再多一点耐心,毕竟她现在怀孕了,情绪起伏总是比较大。”
南仲威乏力地叹了口气。失忆又怀孕,难道这就是造成她个性丕变的主因?
瞥了眼陆姿颖,就见她似乎听到自己怀孕,脸色铁青地直瞅着自己。“二叔,你没跟她说她怀孕的事吗?”
“她的情况不稳,我还没跟她说。”
南仲威疲惫地闭上眼,真是一堆烦人的事,更令人厌恶的是胸口又开始随着呼吸而疼痛加剧。
“二叔,我昏了过去,还有摔伤哪里吗?”
“没有,我帮你做过检查,你只是因为瞬间的疼痛又加上镇定药效才会昏过去,严格说起来应该是睡着。”
“那好,我应该继续吃药。”好好地吃药入睡,暂时将这些烦人的事丢到一边。
“好吧,庆余替你准备了晚餐,你吃过之后顺便把药给吃了。”陆政平将放了药锭的小杯搁在柜子上。
南仲威轻点着头,待陆政平一走,包庆余动作利落地替他调整病床的角度,让他可以舒服地半卧坐着,随即快手将保温盒摆上移动茶几上。
东西一摆定,南仲威瞥见陆姿颖像抹幽魂般地无声靠近,自动自发地拿起汤匙,喂食着他。
虽说她的神色不变,但他确定她是心不在焉的。
为什么呢?“……陆姿颖,我已经吞了好几口的饭了,给点菜行不行?”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他可以想见她的处境,记忆是一片荒芜,但却有人告诉她,她有丈夫甚至还怀有孩子,一时间接受不了是在所难免,但也该有点限度吧。
周持南回神,赶忙舀了菜送进他嘴里,又随即走神。
第一次清醒时,她恍恍惚惚之间便听见二叔提及怀孕的事,但她没听清楚,没搞懂怀孕的人是谁,如今证实怀孕的人是自己,她真的是无法接受。
她还没许人呢,爹都说了,她可以不出阁,一辈子让他养着,可谁知道她现在竟怀了身孕……
不对,有身孕的是陆姿颖,她又不是陆姿颖……
“喂……不要再塞了,咳咳咳……”被连塞几口菜,噎得咳出声的南仲威,浓眉瞬间攒起,觉得胸口像是要裂开般地痛楚。
周持南听他咳着,赶忙放下食盒,到柜子上替他取来一杯水。
他勉为其难地喝了口开水,觉得这开水有股味道,但也没多细想,就当自己是连着几日吃药,味觉多少有点改变。
周持南顺手也替安静用膳的包庆余和易稚青送上两杯水。
“姿颖,这水为什么要先倒在杯子里?”包庆余不解问着,嘴正渴,喝了口水,眉头却不禁微皱,这医院的饮水机质量愈来愈差了。
“因为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装,瞧见有杯子就先装上,省得跑来跑去。”周持南有问必答,走回位子上准备继续喂饭。
易稚青听出端倪,低声问:“你上哪装的水?”房里就有饮水机了,哪里需要跑来跑去?
“洗手间的温水。”很方便的,杯子才刚移过去,水就自动跑出来了。
瞬间,包庆余喷出嘴中残留的水,易稚青动作飞快地跳到一边,而南仲威则是脸色铁青得可怕,沉声道:“庆余,替我找个看护……我不想死在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