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的子孙都练过骑射,他虽懂一点拳脚功夫,但没有贺彝羲那种飞天遁地的高深武艺,因此在贺彝羲过度紧张的叮咛下,温柔把他当成文弱书生,只要一走出家里那扇安全大门,就紧握住他的手不放。
尤其在他第一次看见电扶梯时露出说不出是惊异还是恐惧的眼光,让温柔突然想起,他只是个没见识过现代文明的老古董,于是兴起保护欲。
她也知道自己紧张过度,光是拉着他坐捷运,也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紧张所致,贴合着他的手掌心会微微渗汗。
他们寻了间咖啡厅坐下,各点一杯卡布奇诺。
她说:“对不起,我对什么事都有点紧张和强势。”
那是解释,带着道歉意味的解释。
他问:“为什么?”
“我没有父亲,是旁人口里的私生子,我母亲过世得很早,从小,我就很清楚自己是别人不愿意承担的负累。”
除了知道根底的田蜜和家人外,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身世,包括正牌老板顾铠焄,可她却对冒牌老板一说再说,为什么?因为认定他迟早要回去,这个秘密会是个永远的秘密?唉……她不知道,也许只是兴之所至。
“他们虐待你吗?”他不喜欢她故作无事的骄傲表情,好看的眉拢起,牙齿不由自主咬合。
“谈不上虐待,只是冷漠吧,或者该说是忽略。”但很多时候,忽略是种比苛待更伤人的惩罚,尤其对孩子来说。
“那些人是谁?你舅舅、舅妈?”他皱眉,明知道在这个世界,自己没本事替她出头,但却忍不住想知道是谁对她不好。
她笑笑,轻言带过。“已经过去了,我经常告诉自己,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力不从心,因为生活很辛苦,而且孩子一大堆,再加上我这个负累他们没把我赶出去已经够良善。
“等我出社会之后,每个月会寄一点钱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现在舅舅舅妈对我很好,每次回乡下,他们都很热情。”
懂得回馈感恩的外甥女,比起只想掏父母老本的儿女,舅舅舅妈常为此欢呼不已。
“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换了他,不寄钱、不回去、不连络,对自己不好的人,他连一眼都不会施舍。
“我没有不喜欢,不管怎样,要不是他们给的几口饭,我活不到现在。”
“宽宏大量不是好事,有时候无谓的好心反而会令自己身陷险境。”尤其在宫围里,没见过权力斗争的温柔不懂,一路走来的他心知肚明。
温柔微笑,把他带着警告意味的评论丢到脑后。她明白他所讲的,因为最近才看完一部宫斗小说呢,不过,那终究不是她所处的世纪,当娱乐看看就算了,入戏太多,并不聪明。
“不管我想要什么东西,都必须靠自己的力气争取,当我费尽千辛万苦,握在手里的东西不管是大是小,都格外小心翼翼,因为我经常会恐俱到口的肥肉转眼就被人抢走。”
经验造就她的强势,让她下意识想把身边每件事都掌控在手心。
他一笑,终于明白为什么温柔对钱斤斤计较,在她眼里,那些是她拚死拚活争来的肥肉呐。
见他笑,她才想笑呢。
人要满足生理,才会发展到心灵层次,如果连基础温饱都不可得,谁还会去追求至高权利?他啊,是饱汉不知饥汉苦。
“信不信,我曾过过你这样的日子?”
她抬眼,接触到他的精锐眼神,摇头。“我以为皇子衣食无缺、养尊处优,只有你从别人口中抢肥肉,哪有人能从你口中抢肉的。”
见她满脸的不苟同,胤禟微愠。“你不信我?”
她耸肩,不发表观点。
“你以为我和八哥、十弟、十四弟爱结党、爱争?你以为皇家是什么?皇家就是成王败寇的凶险地,你不践踏别人,别人便要来践踏你。
“兰陵王不争,最后被昏君一杯毒酒葬送人生,李煜不争,他的皇后沦为宋太宗的纵欲工具,你读过那么多历史,不会不知道,武则天为权位杀女拭子,李世民为龙椅屠兄灭弟,杨广陷兄长、灭亲父,他们为什么要争,难道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真的比亲情更可贵?是因为他们明白,不争,惨遭横祸、身首异处的人将是自己。
“如果不是害怕自己被人拿捏在掌心,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下半辈子将在戒慎恐俱中度过,我大可放下一切,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胤禟说得振振有词。
温柔想起才看过的小说,有几句话写得真好:皇子们的人生,重重城府、步步玄机,生命中充斥权谋算计、勾心斗角,婚姻沦为筹码,亲情爱情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殉葬品。
缓慢摇头,她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认同我?”
不认同他的人多了,可温柔的不认同却让他如梗在喉,咽不下、吐不出,胸口像塞进几斤沉铁似的。
“不管有再多的理由,现在你已经知道不管再争、再夺,历史走向已定,你依旧认为要一路争到底,才不会被人拿捏在掌心吗?”
她的话噎了他。
可不是吗?一路挖心掏肺、拚了命争到底,结果只是替他人作嫁,太子没了,八哥也不如预期,到最后,他还落了个塞思黑辱名,晚景凄凉。
“三皇子不争,十七皇子不争,那些不恨不求、不参和在这团乱里的皇子,才是真正被保全下来的人,不是吗?你别以为自己和十四皇子有相同的好运,可以活得比雍正久,他之所以命长,是因为他和雍正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娘胎?温柔自觉得恶心,才看完几部宫斗小说,就满嘴古话。
看胤禟沉默,她相信这些日子的电视剧和历史资料多少改变了他的看法,只是……呵,斗鱼哪有可能一下子就变成大肚(度)鱼。
“我不能指挥你回到过去后该怎么做,但相交一场,我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寿终正寝,老板常说,商人会忖度时势、会隐忍、会找到最好的时机点为自己创造最大的利益,而他只会考虑眼前的快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所以他不适合营商,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是个成功的商人,那你定会明白怎么做才是对自己好。”
方才因为她的不苟同而愠怒,现在,却因为她一句“相交一场,我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寿终正寝。”而开心。
原来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不在乎,原来她事事与他对杠,是因为担心他在夺嫡之争中伤了性命。
糟糕,他越来越喜欢她了,如果不是时光机没办法同时载三个人,他想带她回去,用金山银山、用续罗绸缎、用珍诺美食把她养起来,让她再不担心嘴边那点小肥肉被人抢走,不必把自己伪装成雌虎,更不必担心身边事不在掌握中。
怎么办?怎样才能把她带走,让她分享他的身分尊荣?
用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和顾铠焄交换这个万能的秘书姑娘,再求他来回一趟古代,把人给送过来?
望着他不明所以的微笑,温柔不由自主地跟着咧开嘴角。
她知道他的笑容有很大的感染力,知道他帅到让人别不开眼睛,带他上街不过几次,就有经纪公司找上门,如果不回去当皇子,她相信,在这里他也可以混得很好。
只不过啊,当偶像明星哪有当皇子尊贵,对许多人而言,骄傲尊严是可以用命去交换的东西。
但她不一样,对现实而自私的她来说,尊严比不上一笔定期存款,为了要过得好、过得安全、过得自在,她不介意折腰低头。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等我回去后,我让顾铠焄送过来。”突然间,他很想用自己的能力给她一份礼物。
“这样吧,你把这辈子用不完的金银财宝藏在某个地方,绘制一张价值连城的藏宝图给我?”她扬起眉,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
“万一这三百年里面被人挖走,你要那张图做什么?”
“说得也是,满清末年为了军备,各地军阀什么宝都挖,听说连慈禧太后的墓都敢挖开。”尸骨还被拖出棺外,有够惨的啊。
“所以,要不要换个主意?”
“把你在这里吃的喝的用的花的,回去折换成黄金,让老板带回来吧。”
“这么客气?”
“贪心过度,到头来什么都拿不到,才惨。”
她又不是没读过金斧银斧的故事,人生啊,小心经营总没错。
不过下一刻她还是笑得满脸贼兮兮的,凑近他轻声说:“当然,如果九爷觉得这段日子小的伺候得还不错,多赏点小费,我也不会太计较的啦。”
她又犯恶心了,“伺候”、“赏”呃……温柔全身起鸡皮疙瘩,国中老师没说错,读烂书比不读书更糟,瞧,她的身心不是已经遭受影响?
胤禟失笑,要好处就喊九爷,这女的现实又势利,一听到钱,眼底就浮上贪婪和小气,偏偏他就是喜欢,怎样?
他伸过手,她狐疑的看他。“做什么?”
“咖啡喝够了,去逛街。”
她笑,因为打心底明白,他才不爱逛街,他喜欢的是逛街时她脸上的笑容。
又经过一个月,他们相处得越来越好,胤禟渐渐懂得尊重现代女性,懂得用钱只可以掳获她的表面笑容和顺从,却获不了她的真心。
他在网路上找到无数笔讨论两性的资料,韩剧、偶像剧一出看过一出,那些东西虽然浪慢得很不实际,但之于爱情,他不过是小学生等级。所以就像各地的小学生那样,只能在电视里面模仿爱情。
不过,他模仿得很高竿,让从未受过宠爱的温柔,有了幸福感。
前天,他买一瓶红酒和一堆玫瑰拢,对她说:“生日快乐。”
温柔感动,但不是感动他的细心安排(如果折换成现金,她肯定更加感动),而是感动于他知道她的现金存款已经花到底,不得不动用定期存款,她心痛至死,于是他花好几个晚上模仿顾铠焄的签名。
见他因为她的心痛而努力,这样的怜惜,会说服无数不相信爱情的女人同意爱情存在。
像上星期,她月经来,肚子痛得要死要活,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从未单独出门的胤禟,慌乱到忘记现代社会有种叫做手机的东西,他飞快的下楼、用不纯熟的技术驾驶她的小红车,把贺彝羲给接过来。
然后亲手为她熬药、替她煮红豆,还在夜里轻拍她的背,告诉她许多童年往事充当床边故事。
像上上个星期,董事长带着董娘出现,她才晓得上次自己和顾铠焄,去谈的案子出了差错、被退回来。
虽然两人还在休假,董事长却要他们去和对方公司谈判。
董娘当然不会责怪他们,但公事公办的董事长可没这么好过关,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根本没有能力,所有公事全是她一手包办,因此,他的指责对象当然是她,口气严厉、表情肃窍,好像她犯下的不是小错,而是杀头大罪。
一旁胤禟越听越生气,挺身把她护在身后,冷声道:“总经理是我,该负责任的怎么会是个小秘书?父亲,你是不是弄错对象?”
“如果你负得起责任,我需要这么辛苦吗?”董事长反唇相稽。
胤禟呛起冷笑,“如果我无能,父亲是不是应该反求诸己,养不教、父之过,您是怎样教儿子的,让我到了二十八岁,还没有负责任的能力?”
他的态度很差,却字字句句踩到重点上,董事长没想到他会这般应话,一时语塞。
顾铠焄在董事长眼里跟废人没两样,长期的忽略与鄙视,造就他的懦弱无能,他不敢与父亲、长辈相抗衡,遇到事情只会躲在母亲或秘书背后,没想到今天居然敢为她说话,当然大大出乎董事长的意料之外。
好半天,他才开口,“好啊,你翅膀长硬了?”
“父亲不希望我翅膀长硬吗?还是其实您希望我一直生活在您的保护羽翼下?”又是短短几句堵上董事长的嘴。
董事长脸带怒意,丢下企划书,恨恨道:“行,你那么厉害,就去把这件事情给我搞定。”
说完,他拉起妻子往外走,嘴角却不经意泄露出一抹笑意。
董娘看见,温柔也看见了,她有点头大,因为这个搂子搞得不是普通小。
但接下来三天,胤禟不眠不休研究这个企划案,有许多英文字需要她的帮助,就这样,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把事情给解决了。
这件事董事长对儿子另眼相看,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酷酷地丢下了一句,“往后请父亲记住,公事没办好,是儿子的责任,请不要责备温柔,秘书的工作只有打字、安排行程和端咖啡。”
几句话,温柔多年的心声总算有人听见。
没错,她就是个小秘书,不是总经理、更不是保母,他们不该“软土深掘”,认定她是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的机器人。
她好想给胤禟拍拍手、给他放烟火,告诉他: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是伟人、是圣贤,是上天派来解救我的大天使。
胤禟的口气很硬,习惯威权的董事长硬着脖子接了句,“如果你扛得起来,我需要去找一个秘书替你负责任吗?”
“就算我扛不起来,她也没有义务帮我扛,她做了太多不该是她做的事,难道因为她柔弱好欺、不擅争取,你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那是她的本分?三份工作、一份薪,堂堂大公司的老板竟连小职员的薪水都要占便宜,这间公司还能开多久,值得商榷。”
两个人对峙的结果是──她的户头里多了两百万现金。
哦哦,多年沉冤终得昭雪,她能不被胤禟给深深感动?
就这样,他每天给她一份惊喜,不知不觉中,早习。质被依赖的她,依赖上这只远古九兽。
她没想过在古人身上寻求安全感,他自动给予,她没想过向他要求信任,他却不吝惜付出,她没期待过他对自己宠爱,他却越宠越过分,然后一天天过去,她和田蜜一样,有着说不出口的惆怅感。
三个月的约定日期,就摆在那边。
她明白,胤禟不可能放弃皇子身分,不管能不能改变历史,那里都是他能自由挥一握的时空,在这里,他绑手绑脚,并且失去所有属于他的尊敬崇拜。
此外,顾铠焄还是得回来当她的废渣老板,喜欢历史不代表他喜欢留在历史里面。
趴在床边,温柔心不在焉地翻着穿越小说,每个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的女子,都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换了她,她能吗?
她虽不是那种事事依赖旁人的女生,习惯自己张罗所有的生存事宜,可是别忘记,即便是能力超强的商人皇子,到了全然不同的地界,一样无能为力,他不能工作、不能赚钱、不能发挥自己的能耐、走到哪里都需要依靠她这个小秘书,何况是她,更何况他所属的那个世界对女人很不公平。
在这里她可以脐手服足、靠自己闯下一片天地,在那里呢?女人能够凭借自己出头天?恐怕不能,说不定到最后,她的世界会一缩再缩,缩到只剩下胤禟眼皮底下的三寸地。
小说,终究只是小说罢了。
“温柔。”
她抬眼,对上刚进房间的胤禟,除了那一回外,之后他表现得像个君子,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却不再有过分的肢体接触,她自然不知道他忍得有多痛苦,只知道自己喜欢上睡前和他的聊天时光。
从他口中,她才明白一个皇子心底竟有这么多憋屈,当自己的性命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当母亲没有足够的力量维护自己,当皇帝对他的看重不如其他兄弟……
他说,环绕三面的东西六宫一片脂粉凝香,是女人施展阴谋与阳谋的战场,虽然看不到硝烟,却能在转瞬间让人命消失于无形,他说那些暗里的仗,比明枪实刀更教人心力交瘁。
她问:王位真有那么诱人?
他答:不是王位诱人,而是我们从一出生便被教导“竞争”,争赢了,权势尊贵尽搂在手里,争输了,不过是生命重新来过一轮。
她说:没有权势尊贵,人可以活下去,但没了命,便是争来至尊王位又有何可羡之处?便是山河多诱人,至尊权势多诱心,可你也知雍正坐那十三年的龙椅,没有过一日的舒心呐,依我看,身强自明、无事无忧、阮囊不缺、闲来三五好发下棋饮酒、死时无痛无病,才是真幸福。
他笑她没出息。
她摇头,这世界就是出息的人太多,才会把地球弄成现在这般。
电脑被发明出来,从此人们躲在家里不出门,阻断了人际发展,电玩被发明出来,却制造出许多有精神障碍的宅男,原子弹被发明出来,一口气让长崎、广岛几十年长不出一株草;推展时尚,让大自然受到高度污染和破坏……倘若世界上没有这些出息人物,说不定现在的北极冰川还像古时候那样。
她总有话说,而他总爱听她辩驳,他以为女人只可以唠叨些琐碎小事,没想到只要给子相同的环境,女人可以同男人势均力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