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在那头哇哇大骂,不管她解释几百次都没用,桌上的泡面都快糊了,她还没办法挂电话。
“老爹,我肚子好饿……”她可怜兮兮的用哀兵政策,这些年来,她已经相当明白怎样的方式能让自己好过些。
听见她喊饿,那端停了几秒,终于不甘愿的说:“去吃饭!暂时放过你,雷总那边我会尽量帮你说,你别再搞砸了!听见没?”
“是,遵命。”她如获大赦的吐口气,总算能按下结束通话键。
望着已经没在冒烟的泡面,她忽然胃口尽失,索性把面拿到洗碗槽,倒掉汤,再把泡烂的面倒进厨余桶,等晚点垃圾车来,跟垃圾一起处理。
洗着碗,水哗啦哗啦的流,她看着流水,有些发怔,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一阵感伤。
三岁那年,她被送进育幼院,因她的父亲病死,至于母亲,在生她之后两天便因血崩过世了。父亲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爷爷奶奶也都早早离世,她的母亲因为一出生就被抛弃,是个孤儿,自然也没有亲人。
失去生父后,她被送进天主教办的育幼院,她的父亲只留给她一封信、一张相片,那封信她到了四年级才完全读懂,直到现在,她几乎能倒背如流。
蓁芯:
爸爸先离开这个世界,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我的宝贝女儿、我的小心肝。爸爸真希望能陪着你,一直到你长大、看你出嫁,可惜爸爸没办法,因为爸爸生了很严重的病。
你要记得,爸爸是巫行建、妈妈是严芳兰,妈妈在生你两天后血崩过世,你是个有爸爸、妈妈爱的小孩,不是孤儿,只不过爸爸、妈妈先离开,不得不留你一个人。爸爸、妈妈会在天上继续爱你、保护你,所以请不要忘记我们。
蓁芯宝贝,希望你好好珍惜我们的唯一一张全家福,那是妈妈生下你当天拍的,是我们全家最幸福的一天,你要带着我们的爱,勇敢活下去。
爸爸
信,写得很短,但,纸短情长。她四岁那年被领养,修女妈妈要她把信和相片收好,后来她用骗到的第一笔奖金买下一个漂亮的相框,把这张她仅有的全家福放在床边。
那是她满五岁时的事。养父带她到热闹的夜市,要她装病躺在柏油路帝的人行道上,而左手断掉的养父则拿着大片厚纸板,不知写了什么在上头。路过的人看她可怜,都会在她面前的小铁碗丢几个铜板。
那晚,她回到家已经半夜三点多,养父数数那堆铜板,高兴的说:“蓁芯啊,你帮老爹赚了好多钱,以后赚钱老爹都分你一成!这是你今天的奖金。”
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一成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个晚上她拿到一百三十六块,刚好让她买一个漂亮的粉红相框。
从那天起,她几乎每个晚上都在不同夜市装病、装可怜,那些经过的陌生人有的会丢铜板、有的丢纸钞,而每天,她都会得到一些奖金。
五岁那年,她学会骗人,学会利用人的同情心得到金钱,她拿那些老爹分她的奖金买新衣服、好吃的糖果、漂亮的图画故事书……当时的她,觉得骗子是天底下最棒的工作。
后来,她看的故事书越来越多,认得的字也越来越多,她用奖金买的故事书不再都是图画,而是一页接着一页的文字。书里的故事越来越长,她开始慢慢理解了,世界上有两种不同的人:好人与坏人。
她逐渐看懂父亲写给她的信,她看见钱买不到的“ 爱”与“幸福”,她开始厌恶欺骗,却无力对抗……
水龙头的水依旧哗啦啦地流着,碗早就冲洗干净了,巫蓁芯却还在出神。
她的灵魂,大概一辈子都无法洗刷干净了吧?她可是坏人呢。
今晚的她,好像太过沉溺于往事中了,无法克制的被感伤浪潮淹没。
手机又响了,她关掉水,意兴阑珊地走回小桌接起。
“老爹。”
“蓁芯啊!我刚打电话给雷总帮你解释了。他听说原来你跟褚问风小学同校,开心极了,要你利用这层关系跟褚问风混熟,再把他的生活细节回报给他。雷总说,褚问风今天下午跟人资部要人,把你调到身边当执行长助理了!”巫蓁芯的养父在那头笑得合不拢嘴。
“那新的游戏软体到底要不要?”
“当然要!雷总认为真正主导研发的人是褚问风,只不过褚问风一直在装傻……而且雷总觉得褚问风、展绎两人似乎在另外秘密进行研发。”
“装傻?他看起来不是有心机的人。”那么老实的人,会装傻?
“是不是装傻雷总不是很肯定,反正你以后常会接触到他,就会知道了。”
“我跟在褚问风身边当助理,万一主导研发的不是他,我到时怎么做事?”她本能的抗拒跟在褚问风身边做事,她不想伤害他。
真是矛盾,她打算偷他公司的新游戏软体,却不想伤害他?她计划要做的事,就是种伤害啊……她自嘲的一笑。
“当然是想办法啊。雷总的人会暗中帮你,你也可以试试说服褚问风让你当他的研发助理,你不是很爱写什么程式?褚问风很喜欢你吧,你开口要求,他应该会答应。”
巫蓁芯听到这里,已不想再浪费唇舌。很多年前她就理解多说无益,她的人生除非彻底摆脱养父母,断绝与他们在法律上的关系,让他们甘心放手外,没有别的选项。
她第N遍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只要再当一次坏人,就能得到自由。
闭眼咬牙,她严禁自己再想褚问风老实的样子。“我知道了。”她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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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车约莫八点到,七点五十五分巫蓁芯便带了点钱,把手机塞进口袋中,提着两袋垃圾下楼。
她站在骑楼下等待,没多久垃圾车就来了,倒完垃圾后,她往马路另一头的便利商店走,可才走几步,便听见后头有人喊她。
“巫蓁芯。”
有点耳熟的男音,她回头,看见褚问风。
七月的夏夜,空气闷燥,他身穿短袖短裤,和一双手工皮制凉鞋。
“褚……执……行长。”本想叫他名字,又觉不妥,一个称呼被她喊得七零八落。
褚问风不好意思地笑,搔搔头,说:“巫蓁芯,你叫我学长吧,这样比较顺耳。”
“喔,学长。”她恭敬不如从命的立刻改口。喊他执行长她也感觉怪,这男人不管横着看竖着看,一点都不像经营大集团的能干企业家。
“你住在这儿附近?”
“是啊。学长也住附近?”
“嗯,我就住那栋楼,下来倒垃圾,刚好看到你。”他指着隔壁一栋旧大楼,没说自己是今天下午才刚搬来的。
“我住这里,也是下来倒垃圾,想顺便去买点东西吃。”巫蓁芯指着他们身后的大楼入口。
“你还没吃晚餐吗?”
“还没。”
“那正好,我请你吃饭,我也还没吃。我知道附近有家面店,满好吃的。”
“学长,你没什么诚意耶!堂堂鸿天集团执行长,只肯请学妹吃面喔?”瞧他老实的模样,巫蓁芯忍不住想捉弄他,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实在很在趣。
果然,褚问风又不好意思起来,习惯性的搔头。
“那你在这里等我几分钟,我回去拿钱,因为只是下楼倒垃圾,我身上的钱大概只够请你吃面……你等等我,我马上回去拿……”他尴尬解释。
“不用了啦!我逗你玩的,学长,你这么老实,小心被人骗,我随便吃点东西就可以,中午已经吃面了,我现在不想吃面,你请我去吃关东煮好了,关东煮你请得起吧?”
“嗯,应该够,除非你食量很大……”他表情又尴尬起来,“我身上只有三百块。”
“现在关东煮特价十块,三百块应该够我们两个人吃。”她笑,然后学他说:“除非你食量很大……”
“我中午有吃饱,吃十支关东煮就够了。”他马上说,“你可以吃二十支。”
“学长,你吃十支关东煮会饱,我要是吃得下二十支才有鬼!放心,花不完你的三百块。”
“呃……三百块花完没关系。”
“是,我知道了。吃完关东煮,我会记得买最贵的饮料,把你的三百块花光光。”巫蓁芯觉得这个人老实得很可爱,没多想便直觉的挽住他的手朝前走,就像对待老朋友般。
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惊得僵了僵,褚问风呆在原地,所以巫蓁芯怎么也无法前进。
“怎么了?”阻力让她不得不停下,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红得像软柿子的脸,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挽住他的双手,巫蓁芯才意识到她做什么。
“学长,你害羞喔?”她逗人的兴致又来了。
“我……我只是请你吃关东煮而已……你就牵我的手……那……那如果我请你吃超级大餐,你……”
“超级大餐啊?那我就用力亲你,好不好?”
褚问风又是傻傻望住她,说不出话,脸也更红了。
“你现在很想请我吃超级大餐吧?”
“……没有。”这个巫蓁芯……啊……其实一点都不大,天、真!
“哈哈哈哈!”她顿时开怀大笑。他看不出来她在逗他吗?真是有够天然呆,好可爱喔!
“你在闹我。”褚问风低声说,语气有些受伤。
“你终于看出来了喔?学长,我只是把你当成老朋友,牵着你没什么意思,如果你觉得这样算是吃你豆腐,那我放开好了。”
“你没吃我豆腐。”他赶紧说,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她放开。“不管男的朋友或女的朋友,你……跟所有老朋友都习惯挽着手?”他忍不住想探问。
巫蓁芯却被问住了。坦白说,她没有可以这样挽着手的朋友,不管是男性或女性,一个都没有。她的世界充满谎言,早已经习惯不相信任何人。
“信任”是所有亲密关系的基础,友情、爱情,或者亲情,无论哪种关系,都需要某种程度上的信任,然而在她的世界里,友情、亲情,全都建构在谎言之上,至于爱情的滋味,她还没尝过。
她深深看褚问风一眼,他让她感觉很轻松,他老实的样子,几乎让她觉得她可以向他敞开心房……
巫蓁芯被突然涌上的愧疚感攫住。
“学长……”她朝后退,与他并肩,头靠上他的肩,像是在撒娇。“我只跟老实的人挽手,说真话,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很老实的人。你的长相啊,就像是老天爷在你脸上盖了保证章, 让大家一眼看到就晓得你是童叟无欺、诚实可靠的好人。”
“所以,我是第一个让你挽手的人?”褚问风眼色黯了几分,赖在他肩上的蓁芯看不到。
“是啊。”
沉默半晌,他接着问:“巫蓁芯,如果我请你吃超级大餐,你会不会考虑亲我?”
她闻言先是笑,然后轻轻槌他手臂一下,警告他。“学长,你不要喜欢上我喔,我们不适合。”
“为什么?”他问得认真。
“因为我是坏女人,你这个大笨蛋!”她笑眯眯的说完,换了正经严肃的表情。“学长,你条件这么好,可以找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女人。”
“我觉得你很好啊。”他也很认真的说。
“拜托,我是从小立志要当厉害骗子的女人,哪里好?你啊!要懂得保护自己,这世上坏人很多。”她真是神经错乱了,竟然好心提醒他坏人很多,只差没告诉他,她也是坏份子的其中之一!
“巫蓁芯……”
褚问风正要说什么,前头突然来了个看来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朝他笑喊,“老师!”
调整视线,他迎向年轻女孩,客套的笑了笑。“江洁玫。”
“老师,你记得我啊?”女孩很开心,因为她毕业很久了。
“记得。”
“一定是我的情书让老师记住我吼?”江洁玫一点都不害臊。
“呃……”褚问风尴尬的看了眼巫蓁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老师的女朋友吗?”江洁玫满是好奇。
“……嗯。”他不是很明确地应声。
巫蓁芯只是朝他一瞥,浅浅一笑,没拆穿他。
“喔,好可惜。”江洁玫先叹气,马上又振作,说:“没关系,如果你们分手,老师要通知我喔,给我一次机会嘛!”她边说边从包包内拿出纸笔,低头写了一串号码、署名,再将纸塞进褚问风手里。
“老师,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不要忘记通知我喔。”她仿佛笃定两人会分手,“你已经没教书了,你顾忌师生恋的道德问题就不存在喽,所以一定要给我机会,我超喜欢你的!”说完,她朝两人挥挥手道别。“我还有事,祝老师跟现任女友恋爱愉快。掰啦!”
她的出现和离开都像阵狂风,扫得褚问风眼花撩乱,只能拿着那张写了手机号码的纸,呆呆目送江洁玫的背影,直到她转向另一条街,再也看不见为止。
现在的孩子啊……逻辑可怕得教他傻眼,认为他有女朋友,却半点不介意,还赶紧预约下一任位置,甚至大方祝福他跟现任女友恋爱愉快?
“人都看不见了,要不要去追?”看着傻掉的男人,巫蓁芯不知怎么的,心头有些不舒服。
褚问风重重叹口气,为他的教育失败道歉。“对不起,我不会教学生,好好一个女孩子被我教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