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快!”
“别……别忙了……”床上,早已被鲜血染红衣衫的安国侯戚云年举起颤抖的手制止了上前的大夫,两眼直直地看着一旁的独子——戚仰宁。
这一年,戚仰宁年十七。
“父亲。”他挨到床边,担忧的看着身中剧毒的父亲。
“出去……你们都……出去……”戚云年气若游丝的命令所有人退出房外,不一会儿,房内只剩父子二人。
“仰、仰宁,你听着……”戚云年以他仅剩的力气及生命虚弱地道:“此事攸关你的……身……身世,你听好……”
戚仰宁不解的看着他。身世?什么身世?
“仰宁,你不是我的亲儿……你本姓魏,当今圣上才……才是你的生父,你是南朝的三皇子。”
戚仰宁陡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父亲,你说什么?”
“你亲娘是已逝的唐妃,当……当年后宫之争,她遭如今的赵后算计……”说起这段往事,戚云年眼底露出深深的悔恨及歉疚。
“当年,身怀六甲的香凝遭赵后软禁挟持,逼我得助她登上后位……为了保护你,你一出世我就将你带出宫,跟我刚出生的女儿调换,把你当成亲生儿子养在府中……”想起最后因难产而死去的妻子,他悲忧得咳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瘫软无力,不断急喘。
“父亲,别说了。”戚仰宁心急如焚地制止,“快让大夫进来吧。”
“不,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戚云年撑着最后几口气,续道:“在我床下有……有只梨花木盒,里面有圣上送给唐妃的定情信物,还……还有她死前写的信,他日方可证明你的身世……”
戚仰宁陡地一震,他知道父亲不会在这种生死交关之际寻他开心,但若所言属实,他真是当今圣上魏长贤与死去的唐妃之子。那么,父亲的亲生女儿呢?安国侯府的千金如今何在?
“父亲,那女孩在哪里?她……”
他话未问完,戚云年忽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两只眼睛瞠大,“落……落香她……仰宁,有光就有影子,你要小……小心。”说完这些话,他两眼一吊,气力用尽。
“父亲!”戚仰宁大声呼喝着,“来人!快进来!”
守在外面不敢走开的大夫、老管事、家仆、家婢及两名贴身护卫闻声,立刻冲了进来。
大夫挨到床边,握住戚云年的手把脉,花白的眉毛一皱,遗憾的摇了摇头。“侯爷他已经仙逝了。”
闻言,戚仰宁神情凝结,一旁的老管事,家仆及家婢跪了下来,痛哭失声。
“侯爷……侯爷……”
这时,一名身着紫红衫裙的女子自外面飞奔进来,直扑到床榻边,看见已断气的戚云年,她蓦地大哭。
“侯爷!侯爷!您不能死!不要死!落香还没报答您的恩情啊……”
“落香小姐,你要节哀。”跟着她进来的婢女靠近她身边,哽咽安慰着。
这名女子便是温落香。一年前,她以依亲为由来到安国侯府,没有人知道她的身分,只听戚云年说她是远房亲戚的女儿,因失恃怙无所依靠,于是将她收留府中。
戚云年对于她的身世说得不多,戚仰宁也从来不多问,却曾怀疑她或许是父亲的外室所生。
但方才听闻戚云年临终前的那些话,他突然明白了——温落香不是远房亲戚之女,而是父亲当年为保他一命而送走的亲生女儿。
二十年前,先后骤逝,后位空悬,赵后为了争位在后宫兴风作浪,还挟持娘要胁父亲助她登上后座,若非父亲慈悲,他恐早已夭折,为了保护他,戚云年忍痛送走自己的女儿,将他当是亲儿般养下。
这么多年来,父亲尽心尽力的养育他、栽培他,却无法将亲生女儿养在身边,想必他内心十分煎熬。
温落香来到府后,父亲待她极好,事事宠让却又刻意保持距离,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多所顾忌。
赵后生性多疑,阴沉善妒,其子——二皇子魏世炎虽已册封为储君,但为巩固势力,必然不敢有丝毫松懈,若让她知道当年唐妃所生的三皇子未死,必定会想尽办法杜绝后患。
为了保护他不受迫害,父亲不能与女儿相认,只能以这种方式共聚天伦。
想到这儿,戚仰宁深深感到歉疚,并暗自发誓他会兄代父职,替父亲照顾温落香一辈子。
“落香,”他趋前扶起泣不成声的温落香,“别哭了,否则父亲他会不安心的。”
温落香有着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庞,此时泪眼婆娑,美眸迷蒙而魅惑,令人生怜。
“宁哥哥……”温落香噙着泪,抽抽噎噎地,梨花带泪的模样令人增添一抹怜惜。
戚仰宁揩去她脸上的泪,正要说话,突然一阵晕眩,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之前,他彷佛又听见了父亲最后的那句话——有光就有影子,你要小心。
天元七年,晚秋
一撮烛火慢慢亮起、晕开,房内传来痛苦的咳嗽声。
床上,戚仰宁因全身如虫噬般的疼痛而蜷缩着,他不断咳着,几乎难以喘息,直至咳出血丝才得以舒缓。
门外,值更的柳无名低声道:“主子你还好吧?”
他是戚仰宁的近侍,真实是安国侯府暗卫二十八人中的第一人。
赵妃顺利登上后座后便铲除异己,联合胞兄赵威暗杀在立后问题时与她为敌的官员,共计十二名官员惨遭灭门。
当时,戚云年与江湖故友董三通想尽办法救出大大小小共二十八名孩子,有些是十二名官员之后,有些则是家仆或其他亲族的孩子。他将这些逃过一劫的孩子交给董三通带走,并由董三通负责照顾及教养。
之后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各有绝学,便成了专属于安国侯府的暗卫,负责保护戚仰宁的安全。他们分散在各地,平时有各自的身分及职业,实则随时待命。
在戚仰宁身边有四名武功高强的高手——柳无名、姬无双、赵无垢、李无言,他们以近侍及婢女的身分守护着他,不分日夜。
这不是他们本来的名字,而是董三通为他们取的,新名意谓着重生,也为了避免他们遭到赵后的爪牙迫害。
“我进去了。”柳无名说完,旋即推门入内。
穿过几道帐帘,他来到床边,忧心的看着神情痛苦的戚仰宁。
“主子,你近来发病的时间缩短了。”
戚仰宁靠在床柱上,咳声暂歇,看着白色单衣的袖子上沾染血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有藏不住的肃杀之气。
五年前父亲中毒身亡时,他其实也中了毒,虽不至于丧命,却因此留下了病根。
戚云年死后,他在一夜之间长大,也转了性情,他发现世间的险恶远远超出他所想像,他未将父亲实为中毒而亡的真相上呈,只说是死于急患,只因他羽翼未丰,不能冒险面对那可怕的敌人——赵后。
他假装不知情以骗过多疑的赵后,不只为自保,也为保护以远亲之名投靠安国侯府的温落香。
这五年他低调沉潜,不问政事,尽其所能地培养自己的势力,拓展自己的人脉,并化名﹁向阳﹂行商,累积了惊人的财富,毕竟钱是路,没有钱,许多路不能通,许多事做不成。
为了扶植贤德清明,受到右相夏锡山等良臣拥戴的五皇子——魏世真,他需要用钱打通许多关卡,积极储备足以抗衡赵后、国舅赵威及储君魏世炎的实力。因此,他投入极多精神在生意上,只盼有朝一日能将赵后拉下来,为他死去的娘亲及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戚云年讨回公道。
“无名,”他扬起眼帘,皱眉苦笑,“我还不能死啊。”
“主子,别说这种话。”
“父亲的大仇未报,落香也未得到她应得的头衔及荣宠,我不能死。”
“主子,我看干脆接受董叔的建议,咱们到赤岩谷拜访无常老人吧?”
无常老人是江湖奇人,医术奇佳,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云游四海,行踪飘忽。他一生未收弟子,直到近十年前身边才多出一个姑娘,传言这名姑娘便是他的传人,而要拜见神医,得先经过女弟子这关。
因为那名姑娘喜欢珍贵的医书,想求见神医的人都会带着珍本去讨好她,以求得神医医治。两年前,董三通便建议戚仰宁前往赤岩谷,但路途甚远,他又不放心京城的事及生意,便一直拖着。
不过从他最近发病的频率看来,他是真的得走一趟了。
珍本他安国侯府不缺,父亲喜欢书籍,府中的万卷斋有上万卷各式珍本,医药方面的也不在少数。
“你到万卷斋挑本医书,咱们打点一下,后天一早便上路吧。”
“是。”柳无名颔首答应。
无常居座落在赤岩谷内,四周群树环抱,十分隐密,少有人至。
神医无常老人经常远游,行踪不定,近年来更是难得待在谷中,安心的将无常居交给他唯一的弟子——崔迎喜。
赤岩谷住了一些猎户跟农家,大大小小的毛病都会前来求助,以往崔迎喜还不能独当一面,因此他一年之中便只挑夏秋两季远游,如今她已能为人医治诊疗,就连伤筋动骨、伤口清创、针线缝合的事她都能一个人完成。
于是,他放心的将无常居丢给了她,一个人逍遥去了。
“咩咩!咩咩!”院门前,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女孩正扯着嗓子叫喊着。
她正是九年前被无常老人带回谷中的崔迎喜,可若说她是崔迎喜却又不完全正确。
她其实名叫方可彤,是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就读台大兽医系的二十一岁女大生,照理说,如今的她其实已经三十岁了。
她还记得那天的事,在动物医院实习的她为了追一只受到惊吓逃跑的猫而冲到马路上,突然一辆卡车迎面而来,然后她就瞬间穿越了时空,成了一个十三岁且受到重伤的女孩。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也许是穿越剧看了不少吧,总之,二十一岁的方可彤成了十三岁的崔迎喜,她便这样在无常老人身边待下了。
无常老人对她的事说得不多,只说她叫崔迎喜,是山中猎户崔浩山的女儿,当时她醒来时一度以为自己宿在一个男孩身上,因为崔迎喜没有一般女孩拥有的长发,穿的是男孩的衣服,身形也未发育,活脱脱就是个男孩。
不过她向来懂得物来顺应的道理,关于这些烦心的事她通常不太去想,而她之所以这么豁达开朗,是受到她父亲的影响。
她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从曾祖父那代便是知名的中医师,她在这样的薰陶下耳濡目染,对中医有着相当的认识及了解,她的母亲在生她时因难产而逝,从小她便由父亲带着整天在中医诊所里闲晃,那些药材及秤锤全是她办家家酒的玩具。
父亲总放着她去,还会教她辨识药材,因此三、五岁时,她便能一一说出家中药柜里几百种药材的名字。
大家都以为身为独生女的她会继承衣钵,未料她最后走上兽医一途,只因她养的玛尔济斯犬——QQ,遭一名兽医的误诊而死去,痛心的她,决定要成为一名医术高明的兽医,不让其他宠物的主人经历同样的伤痛。
父亲对于她的决定非常尊重,是在一片反对声浪中唯一赞成并鼓励的声音。她父亲向来如此,他相信天命,总能很快的接受事实并面对,她也是如此。
当她大二那年,父亲被酒驾者撞击伤重不治时,她虽悲恸不已,却也接受命运的安排,相同地,九年前穿越至此,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时,她也很快接受了。
说来也是机缘,她竟被一名神医所救,还成了他的关门弟子,她对药材及医理本就十分熟识,不管学习什么都快,神医还常夸她冰雪聪明,资质过人,殊不知她打小就把药材当办家家酒玩。
不只如此,因为她念的是兽医系,又有在兽医院实习的经验,因此也能为牲畜或是宠物进行治疗及诊断,就连外科手术都难不倒她。
“咩咩!咩咩!”她走出院门外,声声呼唤的是一只名叫﹁羊咩咩﹂的山羊。
羊咩咩是神医在山里捡回来的,当时它的母亲被猎人击杀,留下了还没断奶的它,神医把它带回来后便交给她照顾,从此就成了她的伴。
“可恶,一定又跑到水边去了。”她皱着眉头碎念着。
为免羊咩咩遭误杀,她自己缝了一个颜色鲜艳,还有着大蝴蝶结的项圈给它,好教那些猎户们一眼便知道它是她的羊,所以它的﹁羊身安全﹂基本上是不受威胁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不希望它跑到太远的地方。
“待会儿回来,看我怎么修……欸?”突然,她看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人影。
只见两男一女朝着无常居而来,待他们走近,她发现他们虽衣着简朴,可却有着不寻常的气质,三人都骑着马,有一人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了两只锐利而倨傲的眼睛。
最前头的一人下马,非常礼貌而客气的走向她,“姑娘,请问这儿可是神医的无常居吗?”
上前拜门问路的正是柳无名,而几步之后的是姬无双及蒙着面巾的戚仰宁,此行由他及姬无双负责贴身保护,赵无垢及李无言则是暗中跟随,以随机应变。
她好奇的打量了他们一下,审慎地道:“是的,这儿正是无常居,不知几位有何指教?”
“不敢。”柳无名心想她应该就是神医的关门女弟子,于是抱拳一揖,“我家主子染有疾患,急需神医出手相助,至于酬谢方面,但随神医开口。”
主子?她一看便知道他指的便是那蒙着面巾的男人,如此神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时,柳无名自马背上垂挂着的行囊里拿出一本用上好锦缎包裹的医学珍本,恭谨的奉上。
“姑娘应是神医的关门弟子,崔迎喜崔姑娘吧?”他说:“听闻姑娘钟爱医书,我家主子便为姑娘寻来这珍本,还请姑娘笑纳。”
听见那里头是一本珍稀的医书,崔迎喜眼睛一亮。
从小她就爱翻家中的珍贵医书,穿越至此后,她在神医这儿发现更多前所未见的典籍,教她更加欲罢不能。
接过医书,她迫不及待的翻开锦缎,只一眼看见那书皮,她就几乎要尖叫。
这本名为︽日出药典︾的医书有着羊皮封面,以皮绳整编,稀有又典雅,是她不曾见过的。翻开一看,她更惊奇了,这书里的文字竟是日文!
她两眼发亮的模样,让始终不发一语安坐在马背上的戚仰宁全看在眼里。看来,这书确实能打发这穿着青色衣衫的女孩。
她不像京里的姑娘梳着时兴的发型,头上也无缀着各式头饰。她只梳了条辫子,闲适的搁在肩上,脸上不施脂粉,但气色极佳。她有着一对灵活的大眼睛,高挺的鼻,虽称不上沉鱼落雁,倒也是小家碧玉、清新脱俗。
他猜想她肯定活到现在还没离开过这赤岩谷,若她见过世面,喜欢的应是那些女孩子家爱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而不是一本因年代久远而飘着怪味的古书。
“姑娘,这本︽日出药典︾是难得一见的医书,是日出国使节来朝进贡时献给当今圣上的。”柳无名说。
闻言,崔迎喜一怔。日出国指的就是之后的日本吗?不过这进贡的医籍宝典怎么没躺在皇宫中,而是进了他家主子的手里呢?
她好奇的看着马背上的戚仰宁,大剌剌的问:“你要求见我师父,总得报上名号,以真面目示人吧?”
戚仰宁一怔。他活到了二十二岁,还不曾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他蹙起浓眉,两只眼睛直直的看向她。
迎上他凌厉的目光,她不惊不怕,更不闪躲。“难道阁下见不得光?”
“姑娘,我家主子他……”
“无名。”戚仰宁打断了属下的话,纵身一跃,下了马背,
走上前取下面巾。“在下戚仰宁,京城人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