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宝就躺在地宫中进的地上,这里一片宽阔,她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靠着墙,眼前其实一片昏暗,但偶尔可以看见光亮。
因为这里摆放了一盏长明灯,外型是口红,缸里装满了油,一条棉布撮成的引线就立在油中,成为整个地宫唯一的光亮。
心宝想翻身,因为她全身几乎湿透——地宫如此闷热,她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闷热的感觉连呼吸都嫌困难。
入葬当天,祭祀官说,这地宫的空气在长明灯的燃烧下,最多撑个几天,到时候她就算还没活活饿死或渴死,也会闷死在里头。
那长明灯的火光渐渐变小,显见里头的空气愈来愈少;心宝必须很用力,才能吸到一口气。
这段时间……说来好笑,她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她开始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地上,等到体力渐渐耗尽。
她又饿、又渴,本以为自己会先渴死,可说也奇怪,几天前,她好像感觉到唇边一阵湿润,这才发现地宫石壁在漏水,滴出来的水就这样溅在她的脸上。
那水滴就这样落在她的脸上,她几乎是出自求生本能,张开嘴,任由水滴落入她口中,借此她又多苟延残喘了几天。
她不是怕死——都进来这里了,怎么可能怕死?她知道,就算靠着这水滴,她还是会死,救不了她的;只是感觉到唇边的一阵湿润,她还是张开了嘴,接受这一点点的恩泽。
地宫的闷热,空气几乎已经完全不流通,心宝全身汗流浃背,她解开了头巾,一头长发四散,陪着她一同瘫在地上。
陪着她进来的哭丧棒就被她扔在一旁,她身上还穿着斩衰服,但也早已不成形——又皱、又脏。
到底进来第几天了?她已经弄不清楚了,看不见日升月落,心宝甚至以为这还只是第一天昵!毕竟,她都还没死。
她想起来了以前李师傅说过,天上一天,人间十年!这地宫一天,外面又变成怎么样了呢?
李师傅……心宝想起了好多人,想起了爹、娘,还有那刚出生,她只见过一面的弟弟……她也想起了太皇太后、想起了太后娘娘……
当然,她又想起了向群,只是这一次,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干嘛哭?反正就快见到面了……他死了,她也快死了……不差这一点时间的……
只是醒之真狠,出事之后连一面都不见她……唉!非得要她去找他才行,算她欠他的啊……
那空气似乎愈来愈稀薄,长明灯的烛火更暗了,这时,心宝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但这次不是水,她的鼻下流出了一丝鲜血。
她想伸手擦,但毫无力气,只能任由鲜血流往嘴中,最后一次润湿她的唇,染成一片惊人的鲜红色。
就在此时,长明灯灭了,地宫里终于成为一片黑暗,心宝虽然依旧睁着眼睛,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长明灯?哪有长明?就好像人生在世,哪有万岁、哪有千岁;哪有万福、哪有万安……到头来还是归于宁静,走入黑暗……
她干脆闭上眼睛,想睡一觉,永永远远的睡着;入宫后这一路走了十五年了,她真的累了……走到这里,她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觉……
然而耳边却忽然传来了震天声响,像是什么被炸开了一般,心宝甚至可以感觉到地宫忽然吹来一阵风,卷起了气体的流动。
她忽然觉得可以呼吸了,可是她太累了,这一次她闭上眼睛,不想再张开眼睛了。
没过多久,耳边又传来轰隆声响,心宝动也不动,那声响愈来愈近,但她还以为自己作梦,以为自己正要走上黄泉路。
她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的气息愈来愈缓,胸口的起伏也渐弱;外头好像更嘈杂,每一声都是这么真切,就这样撞在大门上。
「啊,心宝——」
昏沉中,她一惊,手跟着一动,但仅止于此。她太累了,累到浑身难以动弹,可是这一声呼喊,她还是听到了。
是谁?是醒之吗?
躺下来后第一次,她想动,手用力要抬起,使着颈项用力的想抬头,可是全身动也不动。
「心宝——」
醒之?醒之是你吗?你在找我吗?你等我,我马上去找你,快了,就快了……
等了好几天,就快了……
醒之你等我,不要再走,我找你找得太苦了……
「心宝……」
她浑身不动,但听着这声音,那熟悉的声音还是让她的眼角落下泪水,流淌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
应该就是今天了。
外头的声响愈来愈大声,甚至震动到地富顶端都有灰尘被震动而掉落,但是除此之外,地宫依旧与外界隔绝,不曾开启。
那堵挡在地宫大门前的自来石,将阴阳就这样隔开,那堵石条墙太沉、太重,那不是人力可以搬动的。
祭祀官说,这墙挡墓里的死人,也挡外头的活人。
但此时,轰隆一声,那地富大门内的自来石被推倒了,重声撞在地上,那地宫大门瞬间敞开。
心宝一动也不动,彷佛毫无感觉,她以为有人来接她了,时间到了,跟醒之见面的时间到了。
就如年幼时,在桃树林一样……
「心宝——」
确实有人冲了进来,就是向群他们。任凭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开门,他们干脆走险招,拿炸药炸,用炸药将大门一炸,后头的自来石受到冲击跟着倾倒,门也分崩离析。
炸的当下,他们惊到以为地宫要崩了,可是幸好还没。这地宫造得结实,恐怕是花了不少工夫。
向群率先冲入内,却看见那地宫的昏暗景象,一时之间不知该往哪里走,那里头真的有人吗?老天……
眼前一片黑暗,一种恐怖的气氛蔓延着,可是向群完全不害怕,他大步一跨向内冲去,裴策和二皇子也跟着帮他找人。
他们一路冲到最内进,那里停放着睿王的棺柩。向群看不清楚,大声喊着,「心宝,心宝——」
其他两个人到两翼去找,只发现停放着一具又一具的普通棺木。三人冲回中进,但向群走回头时却被绊倒。
「小心……」
向群仔细看,有个人躺在地上。二皇子取了火把来,让大家看清楚,天啊……
那就是心宝……
向群跪倒在地,看着心宝紧紧闭起眼睛的模样,那脸上有着汗水、血水、泪水,老天……
「心宝,心宝……」向群只剩一只手臂,但他还是费尽力气想要将她抱入怀里,他浑身发抖、言语破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心宝,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向群泪水不断掉落,这比他断臂还痛。不要说断臂,就算要砍断他的手脚,他都不要看到这样的心宝。
怎么可以……她这辈子活得这么辛苦,可是她还是这么善良,怎么可以让她有这样的下场?这是什么命运?这是什么狗屁命运!
心宝,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向群只能紧紧抱着她,想碰她的脸,却没有第二只手;他只能低下头,用自己的脸去碰触她的脸颊。
裴策上前,仔细看着心宝的样子——她非常安详的闭着眼睛,确实像是死了;他伸出手去试探心宝的鼻息,可以感觉到相当微弱。「醒之,心宝还有气!」
向群一惊,专注凝视着心宝的脸。那张苍白如蜡的脸上,鼻翼还微微翕张,似乎还有最后一口气。
向群低下头,直接对着她的口吹着气,一只手按着心宝的后脑勺,运起内力直往里送,想要挽救她的一丝生命。
这果然有效,只见那心宝全身一颤,重重吐出一口气,嘴唇也发抖;向群紧紧抱住她,不断在她耳边说话。
心宝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她微微张开眼。「醒之……」
你是人,还是魂……
向群终于破涕为笑,他一只手紧紧抱着心宝,嘴角有笑,但泪水还是掉个不停。
他赶上了,没让心宝一个人在这里孤独的死去,天可怜见。
他虽是高兴,但更是生气,他低吼着,「你搞什么?两个太后死的时候,你也没殉葬,你给睿王殉葬?你搞什么?」
她竟然笑着,嘴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向群低头想听清楚,但听不真切。
心宝气若游丝,连说句话都快耗尽气力。终于,他听懂了——我……殉……你……
泪水再落,怎么眨都看不清楚,索性就不眨了,他服了,此后再也不能说放手就放手!这女子把生命都交出来了,他怎么还能懦弱?怎么还能屈服于命运?「我带你出去。」
心宝又昏了,她听不懂,以为眼前的他是魂。出去,出去哪里?算了,能见到就好了。
向群无法抱起他,又不要兄弟帮忙,他蹲低身子,一只手将心宝扛上肩头,用左手仅存的残肢护住肩上的女人。
在二皇子与裴策的帮助下,他们逃出了地宫,留下了一片狼籍;或许后头还有更多麻烦,炸开了地宫,睿王府怎么可能善罢干休?
但他不管,他要带她走,谁都无法阻拦,否则他一定拚命!
三人确实胆大包天,按律,睿王乃亲王等级,盗走亲王坟一草一木,要斩下一手。若是毁及坟茔,惊动甚至伤及王爷的棺枢,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这一夜,他们都豁出去了,尤其是向群,为了救心宝,就算是滔天大罪,他也非干不可。
这一夜,值得了,至少老天爷厚待他,让他在必要时刻救出了心宝,没让她真的死在地宫。
逃出来后,三人奔驰了一段距离,左思右想该到哪里落脚?裴策知道,天一亮,恐怕王府就会有所动作。
现在心宝跟向群需要时间休息,至少争取一点时间,别让王府跟朝廷这么快找到人。
二皇子有地方,他在城郊有处小宅邸,是皇上赐给他的。那里地处偏僻幽静,来往人少,应该可以先躲一躲。
于是三人过去那里,向群将心宝先安置在那里。裴策再去请大夫,给心宝好好的医治。
天亮后,他们终于在宅邸安置下来。心宝躺在床上,始终昏昏欲睡,不曾清醒过来。
她太累,他知道,可是看她这样睡着,向群几乎以为她会一觉不醒,傻到他还不断伸出手去试探她的鼻息,以确定她还活着。
大夫请来了,察看一番,认为心宝的脉象紊乱,吐纳气息不顺,可能是因为身体太过疲累;多日未进食更是对身体不好,需要好生休养,好好睡上一觉,清醒后可以开始进食。
送走大夫,向群还是没有松一口气,他始终坐在床边看着心宝,看着她忽然又满头冷汗、呓语不断。
他心疼,却是无计可施,只能安抚着她,说着话。知道她听不到,但还是说着,或者他去拧条毛巾,用他仅存的手,然后回到床边,拿毛巾帮她擦汗。
裴策与二皇子来来去去,看着心宝还在睡,向群呆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她,他们两人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策刚送大夫回去,得知京城内确实已经传出消息——睿王坟被破坏的事情已经传开,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现在只有皇上知道这件事,听说新睿王已经进宫,不知皇上会如何应付?皇上应付得了吗?
裴策与二皇子对望,彼此默然,知道外头快要天崩地裂了,可他们只能枯站在这里。
而这房里头的儿女情长也是得来不易啊!他们怎么好意思去打断人家?
只能继续等,至少皇上应该揭发他们,睿王府光要找到他们,就得花上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