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其间,不能喝。」
稍早前在家里问他,他也是这个答案。「一口总可以吧?」她看他一眼,径自往旁边桌前一坐,拿开瓶器开酒,给两人的杯子各斟了八分满。
饭菜上得快,一会时间桌面已布有四菜一汤与一盘炒饭。她握酒杯,仰脸,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光,再为自己斟了杯。
「空腹喝酒伤胃。」明知多事,仍出声提醒。
她盛饭。「只是先喝一点。」静了瞬,道:「突然很想喝。」把饭碗推至他面前,再拿了他的空碗添饭给自己。
她食量奇佳,晚餐她买了两个鸡腿便当,她自己那份嗑得精光,现在又低头吃得认真,他不禁看看她套着毛衣的单薄身板。
「不合口味?」沈观夹菜时觑见他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问。
「不大饿。」他据实回应。
她放筷举杯,示意他碰杯。「消夜有时候是吃心情的,跟饿不饿无关。」
他莫名认同,破例地擎杯,与之轻轻一碰。他没敢多饮,轻抿一口便放杯;她倒是无所顾虑,一口又见底。他吃了两口饭,问:「心情不好就吃消夜?」
「不一定。心情好吃,不好也吃。」稍顿,她看看周遭,几乎每桌桌面上都立着酒瓶,有人聊得开心,像在分享喜悦或是庆祝什么,有人说得气愤,脸红脖子粗。她道:「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你看他们,心情好喝酒,心情不好也来喝酒,其实都是想喝酒的借口。也许是想放松,也许是想壮胆,借这机会把话说出口,事后要觉不妥还能赖给酒精。」
他顺她目光绕了一圈,看着她。「你是哪一种?」
她撑颊想了一会,摇摇头。「都不是。我只是想试试明天醒来后,我会不会记得今天的事;如果还记得,那我看到的就是真的。」她眯眼笑一下,低头吃饭。
他想着稍早前在她计算机看到的画面,屏幕中全身包得紧密的人影手上夹蛇器夹着一条长蛇,他想那影片应该与她被咬的事件有关。
「你说,会有人因为讨厌一个人,或为了某种目的,忍耐多年就为了等计划成熟才出手吗?」沈观忽然问他。
他想了想,道:「天下事无奇不有。」
「你父亲……」她停顿数秒,道出疑惑:「那个凶手是为了替郑智元报仇,才杀你爸的吗?」
颜隽手中筷子顿在半空中,沉默数秒,才摇头说:「不确定。是不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当初他说他是为了自保才开枪,也不知他开枪射杀的是当年办郑智元案子的警察,一切纯属巧合。」
「你信吗?」
「我是家属,当然会质疑他的动机与说词,他是犯嫌,一定避重就轻。」他看着她,再道:「客观一点来说,他的说法不无可能。他是嫌疑犯,任何一个警察都能抓他,在那当下,他为求自保才开枪拒捕,这是说得通的。」
她想了想,不再说话。
四菜一汤只吃了一半,沈观招来工作人员打包,抓账单去柜台结账时,脚下一软,身后一只大掌握住她手臂。「醉了?」
「没有,有点晕而已,等等回去睡一觉就好。」她掏钱结账,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餐盒。
他拿过她手中餐盒,见她脚步虚浮,空着的那手虚虚地护在她腰后。
沈观不是醉,她脑袋思路清楚,但忍不住想说话;不过身体终究受了酒精影响,头发晕,脚微软,她步伐不快,往停车方向走。「明天没有解剖课,才敢喝一点。」
他侧眸看她一眼。「是该这样。」
「你不工作时,也不喝吗?」
「不大喝。我父亲很尊重自己的工作,对自己与对我们的要求很高。他还在时,我跟我弟每天早晨五点就得起床跑步,训练体能。」他说话时,眼睛时不时留意周遭。
沈观歪头看他。一套尺寸合适的运动衫穿在他身上,修长的四肢,颀长劲瘦的身形。「你体格很好。」
诧看她一眼,恒常肃冷、情绪不多显的面孔浮现不易察觉的赧色,他别开目光,道:「我们这种出身都这样。」每日训练,不精壮也难。
她想起什么,道:「我阿嬷和我妈说要找保镳给我时,让我看了你的资历,我记得是什么黑衣部队的?」
「海军陆战特勤队,黑衣部队是俗称。」
「真的都穿黑衣?」她瞠圆眼看他。「从头黑到脚像黑猫那样?」
他微笑,淡点下颚。「从头黑到脚,只有在队徽上可以看到红色闪电和白色的剑。」稍顿,他再道:「有时也穿墨绿色迷彩服。」
两人行至她车旁,她自动交出钥匙,径自坐进副驾座。她知道他会开车,第一天见面时他就提出往后由他驾车的要求,提防真有人想加害于她而制造假车祸;那时她不认为真有人想要取她性命,也因为当乘客比较不自由,她回绝了。
颜隽开上车道时,又听她问:「你是那种什么娃人的吗?」她对兵种没概念,听见海军陆战队,直接联想到蛙人。
「你说的是侦搜中队,我是特勤中队。」
「……啊?」她侧过脸蛋看他。
他没看她,但从语气中不难发现她对这没概念,遂道:「我签志愿役,也是从两栖开始训练。」稍顿,更进一步解释:「简单来说,不管是侦搜中队还是特勤中队,都对体能要求相当严格。」
「……喔。」她还是没能理解。「看过国庆表演,特勤队好像很能打?」
「武术、格斗是基本。」
「所以你本来就懂武术?」她相信应该要有点武术底子才进得了他方才说的那两个中稼。
「练过柔道和跆拳。小时候看我爸很威风,从小就想走他的路。」
她听出兴趣。「那怎么没做警察?」
他目视前方,唇微微抿起,数秒后掀动唇瓣:「本来家里人都支持,我爸走了后,他们担心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反对我考警校。」
沈观静了一会,道:「保镳工作也是有危险。」
他懂她意思,徐声说:「我入伍那年我妈生病离开了,我才会签下志愿役。
当不了警察,在特勤队至少还有机会在警方无法处理的现场尽一分心力。在特勤队待了五年,退伍后恰好有学长找我做这行,待遇不差,就做了。」
「所以你们保全公司里的保镳,是不是一定都要有特勤……」她手机响了,屏幕显示「宜平」,她接通电话。
「学姐,你睡了吗?」
「还没。我正要回家。」沈观望向窗外。
「你还没回家吗?」那边诧问。「不会是还在学校忙吧?」
「我出来吃消夜,现在要回去了。」她目光淡淡地看着晃过的街影。「你怎么这么晚才打电话给我?」
「我刚躺上床,就要睡了,忽然想起你上次的事,想问问看有没有进展。」
「你是说……我被蛇咬的事?」
「是啊,那事情你不会就那样算了吧?不觉得很怪吗?」
沈观呵口气。「觉得怪也没用,没监视器画面根本没办法知道它是怎么跑进厕所的。」
「所以你真的就不追究了?」
沈观笑一下。「跟谁追究?」
「说得也是……」略顿,再问:「那你最近都还顺利吧?」
「一切正常。你别担心,我阿嬷和我妈帮我找了一个保镳。」她说这话时,
身体往后靠贴椅背,余光有驾驶座男人投来疑惑的目光。
「保镳?」邹宜平的声音大得连颜隽都听见了。
「嗯。说这样她们比较放心。」
「所以你现在身边有保镳跟前跟后了?」
「是。虽然还不是相当习惯,但也算是……」她看一眼驾驶座男人,道:「也算是人生中不一样的体验。」
「年纪多大?长得怎么样?酷酷的吗?身手好不好?」迭声问。
沈观笑一声。「改天见面你应该可以见到。」车正要开进地下室,她余光觑见对向车道上来一部车,不经意一瞄,发现车牌一片黑,像被遮盖住。她一个念头滑过脑海,空着的那手探过驾驶座,往喇叭一摁——长长的一声「叭」。
手离开车喇叭后,她不在意颜隽投来的目光,像无事人似的靠回椅背,握在手中的手机仍贴在耳边。「宜平,我快到家了。你还有事吗?」
彼端慢了几秒才回应:「学姐,我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财神庙那件事而已……对了学姐,你这两天有空吗?出来吃个饭,介绍一下你的保镳让我认识认识,我还真的没见过保镳,好好奇!」
「好啊。」车子往下滑进地下室。她的车位在右侧,恰好贴墙,颜隽将车往左开,打档欲倒车。
「看你要约什么时间,基本上我——」突然的急煞,她被作用力重重带往前,再弹向后方,车子停住时,她短暂怔愣。
「学姐,怎么了?」彼端略急的声音唤回她,她回神,道:「宜平,你决定好时间再联络我,就这样。」按掉通话。
颜隽侧首解安全带,见她面上还有惊惶,握着已结束通话的手机不动;他轻拍她手臂,指着倒车屏幕上显示的一个纸箱,道:「我下车看看,你马上锁门,有状况车开了就走,不用管我。」
她回神,在他下车时按了锁。她盯着屏幕,车后地板上被置放一个纸箱,那纸箱未封,隐约露出半条手臂,她看见颜隽一手贴着腰侧,姿态警戒,慢慢靠近纸箱。
他手从腰侧挪开时,拉了下腿膝布料,矮下身子低头看纸箱内。他托起一个有着浓密毛发的人头后,又抓起手臂看了看,忽侧过脸,看着她的方向,唇掀了掀:「假的。」
沈观看不清唇形,解了安全带,开锁推门,下车直直走向车后方。她低头一看,除了他手中的女性头颅和一条手臂之外,箱子里还有两只脚掌……假的。
「应该是从衣服专柜那种人形模特儿拆解下来的。」他放下头颅与手臂,起身时扫了眼周遭后,抬眼寻找监视器。
「不用看了,这里只有人口和电梯前有监视器,看得到有哪些车辆进出和哪些人搭乘电梯,看不到地下室里的状况,我这车位又有死角。」「怎么不装几支监视器?」他微微蹙起眉。
「房子是阿嬷买给我的,方便我上下班。房子买二手,阿嬷那时考虑价位和地理位置不错就买下,没考虑到停车位监视器不够的问题。有听说曾有住户要求加装几支,但部分住户不同意,认为那样像被监视,所以不了了之。」
「报不报警?」他询问。事实上,他明白报警并不能拨开面前那层云雾,谁能证明这箱物品是刻意为之而不是哪个住户不小心遗失?
「捡到假人,警察会颁给我『拾金不昧』的奖状吗?」她眨眨眼。
「不会。你这恐怕是『捡尸』罪。」他说完,抱起那纸箱。
她眉一挑,看他把纸箱挪至角落放置。
「沈小姐,要麻烦你先把车停好,我送你上楼。」起身时,他说。
她停好车,在他陪同下上楼进屋,他不放心地再检查过屋内每扇门窗后,道:「沈小姐请早点休息,我去地下室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顺便处理那箱东西。」
她点头,随即转身进房。她取了干净衣物洗澡,出来时还不见他人影,她坐在客厅,抓着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发。
颜隽进门见她坐在那,毛巾搁腿上,动也不动,像未发现他进屋。他绕过吧台桌,盛了杯温水,走至她身前,唤:「沈小姐。」
她回神抬首,问:「你处理好啦?」
「喝点水。」他递水杯>在另张椅子坐下。「被吓到了?」
她捧着杯子,抿了两口。「是有一点。突然煞车,没有心理准备。」
「抱歉。」
她看他一眼。「跟你没关系。换作是我,也会踩煞车。」
他徐徐开口报告:「地下室没什么发现,抱着纸箱去找警卫跟他说有人恶作剧,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进入地下室。他说他除了短暂离开去厕所之外,
一直坐在那监看画面。我猜想也许对方是趁警卫不在的那段时间溜进地下室,我请他让我看监视器,他说我想太多,那应该是住户落下的。他让我把东西留着,他会贴失物招领的公告。」
失物招领?她莞尔,道:「在他眼里那箱东西没什么。」若不是先前接连发生几次状况,她或许也不以为那箱人形模特儿有什么古怪。
「出门前还没看见那一箱,回来后它被搁在那,有可能是巧合,但我更怀疑对方对你生活作息、起居有一定的了解。」话至此,他忽然起身,关了灯源。沈观有些疑惑,见他摸出手电筒,她只安静抿水。
他持亮着光的手电筒在客厅四周搜寻一遍,未有发现;又进了其它房间、卫浴间、厨房……他回房取了侦测器,出来时打开灯,道:「沈小姐,我出门一下,就在附近而已,不走远。」
他方踏出大门,她起身跟上。他真没走远,就在门前来回走动;他手握黑色长形、有天线的物品,左右缓慢移动,像在搜查什么。她看见他手中那物品闪烁红灯后,他忽靠近对门那户,手稍抬高,对着门上装饰用的挂牌。
她摸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她握着手机朝他走去,低下视线,就见他手中物品亮着红灯。
他摸了摸那挂牌,是木质,牌上是四个黑色的英文字母HOME,四周绘上深紫色花朵,其中一朵紫花色泽特别深。他伸指,先从那块色深的地方探去,随即取下挂牌翻至背面,一个小方形黑色物体被黏贴在那。
他一连串动作下来,她再迟钝也能猜到黏在挂牌后的小方物体是针孔摄影机,就对准她家门口,她离开或归家全在对方掌握中。
他进屋洗手,顺便取了个水杯注入半杯,把针孔摄影机扔进杯里。转身时他双手撑在后头流理台,问:「沈小姐都录到了?」
「嗯。」
「知不知道对面住什么人?」
「很久没住人了。」沈观坐在吧台桌前,水杯搁在桌面,里头只余一点水。
「没人?」他微微挑起眉。
「之前有租给一对夫妻,太太生孩子后就搬走了。房东要卖,至今还卖不出去。」她手指划着杯缘,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个吊牌是那对夫妻没带走的?」
「应该是忘了带走。那位太太很年轻,见了我会与我打招呼,当初挂上时还问我好不好看;她说她喜欢一些装潢用的小东西,看到就想买。」
会知道那里有个吊牌,必是知她住处、也对她住处环境有些了解的人,极可能是熟人;但真有心要查一个人的地址其实并不难,花点钱就能拿到,所以不能肯定一定是熟人所为。
「要不要报案?」他问。
「晚了,明天我打电话问问房东最近有没有带人来看房,确定一下进出的人后再决定。反正我有录像,影片能确定那个针孔摄影机确实是从那个吊牌上发现的,不怕被反咬是我们自导自演。」
他沉吟许久不说话,沈观倒是自在,拿着杯子走到他身旁清洗。
她把杯子倒扣沥水篮上,看着他。「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先睡。」他颔首,看她经过身前,绕出吧台桌,然后是房门合上的声音。她这人看着好像有些淡漠,其实是冷静,遇状况即便稍受惊吓,也不见慌张失措;人的个性多半与成长环境相关,想来她父亲那事对她人生有某种程度的影响。
她这样性子的人,他难想象她与人争执、吵架、结仇,甚至让人利用针孔摄影机掌握她行踪……半晌,他熄灯,进房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