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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与告白 第8章(1)

  颜隽刚结束一通电话,解剖实验室内灯光还亮着,他收起手机,看着廊道两侧悬挂的大体老师照片与行谊,几乎将长廊绕过一圈,再回来时,她还在实验室里。

  长舒口气,他推门而入,冷凉的空气混着特殊气味瞬间袭来,让即便已进出这实验室十来次的他,能习惯这温度,但依然无法习惯这里的味道——那是一辈子都难忘、也难言的气味。

  沈观只套上白色长袍与手套,正在解剖台边,在无影灯下弯身为大体绑上绳子。学期尚未结束,解剖台上的大体均不完整,身体被划拉开,脏器早被拿出收在专供内脏置放的桶里,头颅也被切割,皮肤筋肉全被翻掀,头盖骨被取下,左右大脑清晰可见。

  颜隽走近。她实验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两只纤细前臂,拿着镊子时却蕴藏力量,她正倾身在大体的脑袋里不知翻找什么。当目光触及人脑时,他别开眼。多数人遇这画面,又在这时间近九点的夜,难免恐惧、不安,她何来这等勇气,在这时间点能独自与十位皮肉脏器分离、头盖骨被摘下的大体相处,还不惧怕也不戴口罩?

  听见身后是他很轻很低的叹息,沈观开口:「颜先生,你不必一直待在这里等我,去我办公室坐,你会比较自在。」

  「我就在这里等。」他音色一贯沉稳、笃定。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没那么快好,这里冷,你去我办公室。」明天有跑台考试,她需在这些大体老师身上绑线系牌出考题,一个让学生在四十秒内就得答出的问题,她却得花上数十分钟才能将线与牌系好。

  「不要紧。」他拎了把椅子坐在一旁。这份工作多数时候都在等,等雇主开会、等雇主用餐、等雇主打球、等雇主班机……他习惯等待。

  沈观不再开口,专心面前工作。

  他坐在椅上,前倾着身子,双手搭腿上,十指交握。他目光随她动作挪移,看了她好一会,问:「为什么每位大体老师身上都要出考题?」

  「课程上学生都是解剖同一位老师,他们会习惯老师身上每个构造的位置,但他们将来都要成为医生,在手术台上不可能是他们熟悉的身体,所以考试时就必须从每位老师身上作答,这样才能确定他们是真的懂,而不是死背血管,神经还是其它器官组织的位置。」

  「明天是期中考?」这几天她上课时,提了数次关于明天的跑台考试,他不大理解这样需她费神的考试方式,究竟是算平时小考还是期中考?

  「不是。跑台考试几乎每个月都有,因为一口气考完人体所有构造,对学生而言还太困难,所以每到一个阶段,就安排一次考试。前两次不是我出题,你不知道有这种考试是正常的。」她说话时,正将绳子系上右膈神经。

  「一个医生的养成真不简单。」那不仅仅得保持学业优异,还得克服划下第一刀的勇气,及强大的抗压力。他衷心佩服医护人员。

  沈观将绳子另一端系上号码牌。「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在我看来,你的工作也不简单,让我照三餐跑一万公尺,大概第一餐没跑完就先没命。」

  他笑一声。「也不是第一次就能跑上一万公尺。」

  「所以解剖也不是第一次就上手,都是需要练习的。」

  「每次出考题,都要忙到这么晚?」她从下午开始出题,到这时间点了,晚饭没吃,也没见她休息。

  「嗯。医生责任重大,面对的是一条宝贵的性命,不可马虎,我们一定会要求他们把该理解的理解,所以考试就是一种成果验收。考试过程中出错了,下次还能重考补救;上了手术台,可就不一定能挽回失误了。宁可这时候忙,也不要等到出状况了才来懊悔没把他们教好。」

  于是他不再开口打扰,让她专心出考题,让明日参予考试的学生顺利过关。两人步出解剖实验室时,刚过十一点,正要搭电梯下楼,恰遇数名学生从另一间教室步出。

  「老师,你还没走哦?」王毅伦将背包背上,靠了过来。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她不答反问。

  「我们来复习。王毅伦说我程度太差,怕明天考不过,所以帮我加强。」说话的女学生叫赵洁,是交换学生。

  「对啊,超怕她成为我们这组的老鼠屎。」吴家升开起玩笑毫不客气。

  赵洁红着脸推了一下吴家升的肩。

  「这样说就不对了。谁都是从零开始,既然是同组成员,就该互相协助。」沈观忍不住出声纠正吴家升。

  「老师放心啦,家升是嘴巴上这样讲讲而已,他其实喜欢赵洁很久啦,所以才拉我跟王毅伦来帮赵洁复习功课。」李育慈从后头凑出一张圆脸。

  「你不要乱讲,我是为了大家的成绩着想。」吴家升红了脸,仍试图解释。四名学生嬉嬉闹闹进电梯,沈观他们随后,门一合上,李育慈开口:「老师,我们要去吃晚餐,你跟我们去吧。」

  「你们还没吃?」她讶问。

  「只吃了面包。我们一边讨论明天考试内容一边啃面包。」李育慈说完看了眼吴家升,后者接话道:「老师出考题出到现在应该也饿了吧?跟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啊。」

  沈观愉快地笑起来。「怎么知道明天是我出的题?」

  李育慈笑嘻嘻。「有看到颜先生在走廊讲电话,讲完就进实验室了。颜先生只跟着你,不会跟着其他老师,随便一猜也能猜到明天的考题是老师你出啊。」

  颜隽意外话题扯上他,看了眼沈观。

  沈观微笑看他一眼,问学生:「所以约我吃饭有企图?」

  「哪有什么企图,总不可能要老师你泄题嘛。」吴家升呵呵呵地傻笑。沈观再次看向颜隽,面上还有笑意。她在询问他的意思,他遂开口:「你决定就好。」

  沈观说:「好吧,我其实很饿了。」

  电梯里响起欢呼:「YA!」

  「老师,敬你一杯。」才点完餐,王毅伦拎了啤酒过来,开瓶后在几个杯子里盛满酒液。

  「打算灌醉我再套出考题?」她接过,举着杯子问。

  「老师你心胸太狭窄了啦,我们哪有这么贱啊。」吴家升举杯,碰了沈观的杯,见她喝了,仰头一口灌下。「我们只是打算把你灌醉后让你带我们进实验室直接看考题哈哈哈!」

  沈观放杯时莞尔一笑。「就算让你们进去看,明天也不一定考得好。」

  「老师你别听他练肖话,我们就是觉得解剖学这科压力特别大,找你出来吃饭顺便问问你以前都怎么读的而已。」李育慈诚实告之。

  「就是。老师以前都怎么读的?」赵洁急问。

  「预习和复习。」

  「就这样?」赵洁瞪大眼。

  沈观点头。「就这样。」

  「老师你骗人,有讲跟没讲是一样的。」吴家升给她杯里注入九分满。「罚一杯。」

  「我读书方法真的只有预习和复习。」见他们面露狐疑,她虎口圈住杯子,道:「那我喝了这杯就得相信我说的话。」

  「不要喝这么多。」颜隽在她举杯时按住她手背,他看向四名学生,「你们老师晚餐还没吃,这样喝会醉。」

  「没关系,难得有机会跟他们坐下来聊聊。」她推开他手掌,干杯。放杯时她说:「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回去不复习,一上课就忘了哪条神经哪条血管,不准备就来上课,当然觉得困难。」

  「老师我都有预习也有复习,但还是觉得很难。」赵洁一脸苦恼。「像是图谱我看了再看,每条肌理都清清楚楚,可是实际上大体剖开里头的东西根本是混在一块,真的很难和图谱对上。」

  「所以要多练习,熟能生巧。」

  「老师你这样讲听起来很容易,实际上没这么简单啊。」吴家升抱怨,「老师你知道吗?我们划下第一刀时有多不安,虽然你讲课很仔细,图谱也清楚,可是那些肉啊内脏啊还是其它什么的,在我们眼里根本就是一坨。」

  沈观很谨慎的语气:「我不是骗你们。上课时有机会就去做,去翻开来看、去摸摸看。如果有需要想多练习,只要你们的老师还没缝合入殓,都可以进实验室去观察。主任已经同意在非上课时间开放学生进实验室,你们自己要懂得利用。」

  菜陆续送上,一行人边用餐边讨论,沈观罕有地在用餐时间说了这么多话;讲台上的老师变得更可亲,心情松弛下,专业话题不再是严肃面对。

  「老师,你这样切切割割那么多大体老师,你以后会捐出自己的吗?」吴家升试探。

  「捐。」她吃着菜,面上不见考虑的为难神色。

  颜隽握筷的手一顿,朝她看了看。她面颊浮有暖红,乌黑发丝随着她低头吃菜的动作下滑,贴在颊边,几根细丝沾了唇。

  王毅伦惊诧,瞪圆了眼。「老师,你都知道捐出去会被这样割又那样割,皮还要被掀起来、头脑还要打开,连厚厚的脂肪也要被拨开,你还敢捐出去被割?你家人要是知道会很舍不得的,所以我都不敢跟我家人说我们解剖课的实际情况。」

  「我们割别人时,他们的爸妈或孩子也会很舍不得,为什么我们还是割得下去?」她反问,学生面面相觑,她再道:「不能因为解剖的不是自己亲人就觉得理所当然,而面对自己人就千百万个不愿意。谁能保证将来上手术台,你面对的不会是自己的亲人?」

  「这样说也是……」吴家升喜道:「搞不好我还可以帮我老婆剖腹接生,亲自抱出我女儿咧,让她来这世上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她的前世情人。」

  「你不是说你要选医美,还接生个什么鬼!」李育慈忍不住翻了白眼。

  「大半夜的作啥白日梦,说生女儿就一定是女儿哦?」王毅伦直接戳破美梦。「你还是先去健身,把身材练好一点比较实际,免得将来那些学弟妹要掀你的脂肪还掀不起来。」

  「因为太重!」李育慈接话,惹来笑声一片。

  被接连吐槽,吴家升唉唉唉叫了几声,认命道:「好啦,我是该好好健身练肌肉了。」捏捏肚腹上那圈肉。

  「为什么一定要练肌肉?」沈观瞅他一眼,身材算不上健美精实,但倒也不胖,运动保持身体机能那很好,刻意练肌肉倒是没必要。

  「要是以后真的捐了自己的身体,才有漂亮的身体给学弟妹们养养眼啊。」吴家升忽然笑两声,看着颜隽说:「上次那个谁讲的?说颜先生体格那么好,他的身体剖开来一定很漂亮,肌肉会相当结实,血管和神经也很有弹性。结果好几个同学附和,大家都想剖身材好的。」

  「……」沈观倒是没想到这些孩子还有这种念头,她侧首看当事人,他回视她的目光沉静,一种像是淡然,又像是纵容这帮孩子的姿态。

  「说到这个,颜先生你到底怎么练的啊?我上次看你袖子挽起来,那个手臂好精实,我都软趴趴的。」吴家升抬臂,拨了拨垂软的臂肉。

  颜隽沉默一会,道:「最基本练起,从一天跑一万公尺开始。」

  「一天跑一万公尺?」四个学生瞪大眼。

  「一天照三餐跑一万公尺。」颜隽说话时不带表情,不容质疑的姿态。

  「靠腰!我连八百都跑不完还跑一万,会没命吧?」吴家升哇哇叫。

  「没关系啦,全身上下软趴趴又没关系,那里不要软趴趴就好。」王毅伦开起玩笑。

  见他们不再动筷,只一张嘴说不停,为了不影响明日考试,沈观开口催促他们返家休息。离开前,还将剩余半杯酒进了胃。

  取车途中,她脚步有些虚浮,走在一侧的颜隽忍不住出手轻轻托起她手肘,道:「沈小姐酒喝多了。」

  「还好,是空腹喝酒的关系。」她思路清晰,唯脑袋略显沉重,一双脚便不听使唤,总想朝左侧走去。

  「离开前你还把剩下的喝光。」

  「总不能浪费。我也不希望影响他们考试,所以不好意思要他们喝完。」她侧首对他笑一下,眉眼因酒精作祟而显得特别柔软。

  他眨了下眼,道:「以后还是少喝酒。」

  「我其实不常喝,是看他们紧张明天的考试,陪他们喝一点,缓缓他们的心情。」

  「以后……」他倏然止声,不再往下说。

  「嗯?」没听见下文,她目光从地面自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挪至他面庞。

  「以后怎么样?」

  以后任务结束了,我们回归原本各自生浩,你要喝了酒,我已不在你身边。

  「没什么。」他不再说话。

  沈观隐约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追问,上车后系上安全带就睡了。许多事不像学业那般,预习加上复习便能有所解,未来会怎样谁都无法预期,何不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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