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着沈小姐,非要她陪玩。」颜杰拄着拐杖起身。
他微诧,问:「所以三个现在在楼上玩?」他看她明明不擅与阿花阿草那年纪的孩子交际。
「对啊,在我房里。阿花要她读故事书,阿草非要她抱,我抱就哭。」
颜隽十分意外,他不过出去一个多小时,她们已经建立起感情了?在餐桌放下几个袋子,他道:「你要先吃过再送去医院给君宜,还是带过去吃?」
「我带过去好了,跟她一起吃,怕太晚过去她不高兴。」颜杰慢慢地步至餐桌前,道:「阿花跟阿草就先请哥帮我看一下。」
「不用担心,有问题我会电话联络你。」他边说边将几个袋子里的餐点取出分配。
颜杰瞧了瞧兄长,问:「哥,那个沈小姐真是你雇主?」
「正确来说,是她祖母与母亲聘用我。」他抬眸瞅他一眼。「有问题?」
「没啊,是看你们的样子比较像朋友,而且是默契不错的朋友。」见兄长不讲话,再试探:「她看起来很正派,是惹上什么人了,需要找保镳?」
颜隽看着他。「你应该知道你问的都是保密数据,不能对外泄露,即使你是我弟弟。」
颜杰耸肩。「就是好奇。」他故意不看兄长,似在自语:「其实如果说人不错两人又合得来的话,以后也是可以发展的……」
「来,这个给你的。」颜隽置若罔闻,将一个袋子递出。「君宜的润饼也放在里头。不知她妈妈现在能不能进食,我给你多放了一个润饼和一碗鱼汤,要是不能吃,你看看能不能吃掉。」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没想到要帮君宜妈妈准备。」
「有备无患。」他看一下时间。「出门吧,别让君宜久等。」
叫了车,送颜杰上车后,他转身进屋。屋里相当安静,楼上房里也未听见声响;他上楼,推开房门时停下脚步。一大两小,在铺着软垫的地板上睡着了,大的那只胸口搁了本摊开的童书,阿花就睡在她右侧,阿草横睡在她左侧,一条胖腿直接踩着她的脸……这个阿草真放肆啊。
实不愿打坏这温馨画面,但又怕她们着凉,他放轻脚步靠近,打算先捞起阿草让她睡她的床时,他的雇主动了下。
沈观睁眼时呆了数秒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两个小娃娃精力无穷,故事书
读了一本又一本还无法满足,还有一只挂在她身上不愿离去,她就这样读着故事,似是读到睡着了……
颊边有股力道,她侧眸就见一只脚丫子贴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把脚丫子挪了下来,才想坐起身拿件毯子给孩子盖上,抬眼就见一双腿立在眼前。她视线慢慢往上,对上他垂下的目光,两颊不知所以地泛出热意。
颜隽蹲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抱起阿草,移至她的婴儿床,再拎了件被子给阿花盖上。做好这些,沈观还坐在软垫上不动。认识她以来,她一贯镇定大方,偶尔还会流露她做为一个大学讲师的威严感,这刻罕见的不自在,显然是因为她的睡相被他瞧得清清楚楚。
「饿了吧?」他先开口,音量极轻。「下楼吃点东西。」
她点头,起身跟着他下楼。上餐桌前,转进厕所稍整理过仪容;出来时他已坐在餐桌后,桌上布了餐点。
「你弟弟去医院了?」她拉开椅子坐。
「大概五分钟前出门的。」他递了润饼给她。「你吃吃看,是我们这里人气旺的一家。」
她接过时问他:「你不吃?」
「要的。」他手拿盘子,从餐盒里拨出一些米粉。「先把米粉分给你。」
「会不会吃不完?」那米粉怎么看都不只两人份。
「楼上还有两个。」他把她那份递过去。
「倒是忘了她们两个。」她咬下润饼,还不差。
他不再说话,与她安静用餐,直到两人停筷,他递给她一杯饮品。
「冬瓜仙草丝,要排队的。」他起身收着餐具,问:「阿花跟阿草跟你混熟了?」
「……算是。」她抿一口饮品,仙草在口中化开,是清爽。
「怎么办到的?」他往流理台走。
「也没做什么。阿花抱了她的故事书要我读,我就读给她听,就这样。」
他挽袖,洗着碗。「要在这里待两天,你可能会很无聊。」
「不至于。我带了计算机,可以工作。」阳光从流理台前的窗口溜进来,在他微弯的背上晕了圈金边,她吸一口饮品,问:「你常做家事?」不管是在她那,还是回到他的老家,她见他收拾整理的功夫不差,有条不紊。
「一个人生活只能自己动手。」他回首看她一眼,光的分子聚在他下颚与右颊线条,面孔被分割出明暗。「沈小姐不也是这样?」
「所以你很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她不答,再问。
他转首关水龙头,在水槽里甩了下餐具上的水珠。「或许说习惯会比较正确。习惯了也就懂得享受。」言毕却想起稍早前,在楼上房里看见一大两小在软垫上睡得歪七扭八的画面,若是那样的生活,兴许要比一个人的生活更有趣。
念头顿浮起,他克制地不再多想,只把餐具放沥水篮,擦手时,回身看着她说:「我要上楼去整理房间,沈小姐可午睡一下。」
愣半秒,她微微挑眉。「我这趟是增胖之旅吗?刚睡醒被你喊来吃午餐,吃饱你又让我去午睡。」
「陪孩子玩满耗体力与脑力。」他把拭过手的纸巾扔进一旁垃圾桶。她想起稍早前,那妖怪手表带给她的困扰,不由得笑起来。
颜隽抬眼,视线里只有她少见的欢快笑颜,那是发自内心的愉快。也许是之前接连受了几次惊吓,即使她表现镇定,看上去也不像活在惶恐中,但飞车追逐这种事不是人人会遇上,他相信她心情难免受影响,因此她这刻展现的不经意轻松,便显得难能可贵。
「那个妖怪手表真的损了我不少脑力。」她认同他的话。
他唇角有几不可察的笑意。「所以多休息,才有战斗力应对她们。」
她摇摇头,道:「我睡不着,帮你整理房间吧。」
孩子说醒就醒,还未踏进他房间,两人先处理转醒后的两只小家伙。颜隽细心地清洁过食物剪,把米粉剪成约两公分适合她们人口的长度,各递给她们自己的食物与餐具。
餐桌上两人边吃边玩。阿草的米粉仅四分之一入口,大部分被她挖出碗外,散在桌面,余下的不是沾在鼻头与嘴边和发上,便是落在围兜上与她手中。
颜隽有耐心地哄着,甚至端过碗,一口一口喂食。
阿草无疑是可爱的,尤其这会鼻头和发上有米粉,嘴角还有酱料,更是带了喜感,可边吃边又抓起碗里的米粉在手中捏玩,沈观还是看了头痛。她不知颜隽的耐性是缘于对孩子的喜欢,还是多年严谨规律的生活磨出他这样的性子。
她想她在教育上显然是老派古板的,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必须有所规范,所以若将来她有自己的孩子,要在饭桌上玩耍,那就别吃,玩够了再上餐桌。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小时,颜杰正好回来接手奶爸工作,沈观跟着颜隽踏上三楼,进入他的房间。
人眼的墙面是整片粉红,让两人皆有些错愕。看得出来房间重新油漆过,床铺是有收纳及书桌等多功能的上下铺,粉白相间的色调,除了床是新床,其余堆在角落的家具看着陈旧,应是他原来使用、待整理清除的。
颜隽进房,放下带上来的纸箱,拉了张他以前使用的旧椅子给她。「沈小姐,你坐,我自己整理就行。」
她没坐,挪开椅子跟着他步至角落的衣柜与书柜。「你是不是没脾气?」他正要拿下书柜上的旧书,听她问话,手顿在书脊上。半晌,他低着眼帘说:「我妈要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弟和我。她对我过说一句话,她说『以后这世上与你最亲密的就剩你弟弟了』。」
他没回她的问题,却让她明白他的包容是为了什么。她看了看他的书柜,有一些旧教科书,也有部分是散文与小说类。「都要带走还是要做资源回收?」
「我先看——」手机铃声打断他。他看一眼来电,眼神短暂掠过她,才接通电话。「林叔叔。」
沈观不知道他接电话前那一眼是何意思,或许是要谈论什么不方便她听的话题。她正要转出去暂避一下,手腕却被握住。她回首看他,他没做什么表示,只盯着她瞧,安静听彼端说话,另一手牢牢握着她的。
他不知听了什么,表情微讶,随即问:「所以宝哥是张金山?」
宝哥?沈观记得这个人,在她对门偷装针孔的嫌犯供出是受一名叫「宝哥」的男人指使。
「林叔叔谢谢,还劳烦您拨这通电话通知我。」他说话时带了点笑意。「没想到这么巧,您也认识这个案件负责警察的主管……好的,谢谢,下回务必让我作东……再见。」
按断电话抬眼,就撞入她直勾勾的凝视,他道:「我父亲旧友,目前还在警界服务。」
「打电话告诉你在我家对面装针孔摄影的藏镜人是谁?」
他这刻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立即松开。「他说二号宝哥的那个人,本名叫张金山,是财神庙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
她疑窦丛生:「所以这段时间我遇上的那些事,都是这个叫张金山的人在搞鬼?」
「现在下结论太早。」
沈观蹙眉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但他应该认识你父亲。」见她瞠眸,他徐徐说:「他是郑智元任立委期间的助理。」
「啊。」若是这样,几乎就能肯定这个叫张金山的人,是因为父亲的事才来找她麻烦。但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对她这个不相关的人追究仇恨有何音心义?邹宜平在整件事中又是什么样的角色?
「你对你父亲当年的案子有多少了解?」
「我阿嬷和我妈不大在我面前提起。当年事情发生后,家里电视不准开,连报纸也藏起来,也许是不想破坏我爸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也或许是怕我伤心。她们只告诉我,是郑智元杀了我爸爸,理由是郑智元眼红我爸生意好。我大一点时,学会用网络,知道可以搜寻,开始找当年的新闻……」
她从母亲那知道父亲与郑智元是穿同条裤子长大的好朋友,郑智元时常在家中出入走动,她记得自己小时见了他都要喊一声「阿背」。
她不知道这个「阿背」到底是做什么的,也不清楚父亲究竟为何时常与阿背相处一起,只知道他们经常忙至三更半夜,身边还总跟着一些着黑衣的大哥哥。曾经一次她夜里醒来上厕所,看见父亲与郑智元坐在客厅喝酒,像在讨论什么事。
后来阿背渐渐不来了,但父亲照旧忙碌;他虽然忙,对她这个女儿倒也是有求必应,所以即使他时常忙得不见身影,她与他的感情依然深厚。
父亲意外身亡,她也想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她上网搜寻郑智元,维基百科将他这人的数据记录得清清楚楚,一些新闻网,甚至知识家,也能找到当年案发经过。
原来郑智元性情暴躁、疑心重,行事手法残忍,曾因刑事案件人狱服刑。他在牢里结识道上大哥,出狱后跟着那个大哥投资,大赚一笔的他开设酒店与地下赌场,又在自家酒店认识当时的时任议长,因而有机会竞选立委,也顺利当选。选上立委的郑智元有了身分地位,黑白两道皆有人脉,自然不再把曾提携过他的议长放眼里。
父亲在这时候认识了议长。由于他与议长走得近,让生性多疑的郑智元怀疑父亲是否与议长有什么计划,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有了嫌隙。
父亲见郑智元的酒店与赌场生意兴隆,在议长的支持下也开了家酒店;郑智元看自己酒店生意大受影响,派了小弟至父亲的酒店闹事。本来两人心中就怀有芥蒂,这一闹等同撕破脸,心有不甘的父亲事后找了小弟进郑智元的赌场,经由诈赌手法骗走一笔钱。
郑智元认定父亲仗着有议长做靠山,吞不下这口气,携带枪枝找上父亲要求认错赔罪,两人一言不合,郑智元持枪射杀父亲。事发当时祖母在场,苦苦哀求郑智元念旧情勿伤害父亲,郑仍旧开了枪。
这是对父亲有利的报导。当然,她也找到不一样的说法。
据说父亲原经营赌场与小钢珠店,收入不差,但眼红郑智元出狱后过得风生水起、名利双收,却未照顾他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故在知道郑智元与议长交恶时,趁机搭上议长。
议长投资父亲新开业的酒店,并利用人脉将郑智元的客人带至父亲的酒店,双方嫌隙加深,再有后来父亲找人诈赌又不愿还钱一事,郑智元才携枪谈判。当时祖母在场,辱骂郑智元势利、野蛮,又说他狗仗人势、忘恩负义,郑一怒之下才开枪。
「你信哪个报导?」在她说完后,颜隽问她。
她想了想。「那些报导的真实性不知道有多少,毕竟已过那么多年。」停顿数秒,才又开口:「也许我信的是第二种报导。」
她一向冷静,他不意外她做了这样的选择。
「我妈好几次想提我爸的事,都被我阿嬷打断。我知道一方面是不希望我了解太多,坏了我爸给我的好爸爸形象,另一方面也是怕我伤心,但其实我知道阿嬷她还担心我妈和我知道真相。」只有祖母在场,母亲应该也不清楚当时情况。
「她是一个母亲,人家上门找儿子理论,她一定站在自己儿子这边,也许觉得对方无理,又算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出口教训也是合理,却没想到对方真的敢开枪。我相信这些年她一定很自责,又害怕媳妇孙女知道真相后不原谅她,所以才总是在我妈提起我爸时打断话题。」
颜隽想起那位亲切的老太太。谁都曾年轻过,也都有过去,一些曾经难接受的观念、一些待人处世的态度与方法,都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改变,所以他相信老太太丧子后的这些年来,心理必定承受诸多压力,还不可言说。
「如果你的猜测才是事实,那么张金山仇视你是说得通的,虽然迁怒于你没有意义,但多数人面对这样涉及人命的事件,很难理智面对。只是让我想不通的是,张金山从何得知你和你家人在哪一天会去拜拜?」
他这一提醒,沈观才明白稍早前他为何要说「现在下结论太早」。
「警方目前会先约谈这个叫张金山的人。」他又说。
她看了他数秒,问:「你请你爸爸的朋友帮忙?」
「没有。」他动手开始收拾书柜上的书。「我不好意思请他帮忙,毕竟他有自己的业务要处理。我只是想我爸是这事的承办警察,他以前是我爸同事,或许共事时听过我爸说起什么,所以打过电话跟他询问当年你父亲与郑智元之间的纠葛和案发经过。他问我为什么想知道当年的案发经过,我说沈大华的女儿是我朋友,并把你被蛇咬的事情告诉他。我也没想到他会关切这件事,他刚刚打来跟我说起宝哥身分时,我很惊讶,至于他会知道宝哥身分,是刚好承办你这案子的分局小队长与我爸朋友曾经是同事。」
他翻着一本书,随后收入纸箱里。「前几天他们有碰上,谈话时那个小队长无意间提到他下属正在处理一个偷拍案件,又说起被偷拍的主角笔录中曾提过在庙里被蛇咬,我这个叔叔一听就想到你,所以向他问了你被偷拍这案子的进展。其实那小队长是对我叔叔抱怨连被蛇咬这种事也要联想成是有计划性的犯案,却没想到我叔叔因此查到张金山。」
「你信不信人走后会回来探望亲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颜隽愣了愣,他停下动作,侧首看她。「是你教解剖的感想?」
沈观有些迟疑,才说:「算是,也不算是。」
他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仍道:「虽然这是讲求科学证据的时代,不过我仍相信有我们看不见的空间存在。」
她笑了一下。「那时被咬伤,在医院治疗伤口时,我一度睡着了,梦里有位大体老师来看我,他是我们学校医学纟的老师,也是医生。他说他要走了,来看看我,也提醒我被咬是有人在给我警告。」
他微讶。「你当时不报警是因为没有证据?」
她点头。「没有证据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我去报案,警察会觉得我有病吧,总不可能因为一个梦,他们就将那条蛇以现行犯名义逮捕。」
她的说法有趣,他眼梢染上笑意,掀唇欲说点什么,楼下忽传来声音。对话听不真切,但音色明显拔高,像在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