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听见动静打开门,尚未做出反应,黎育清先开口问:“岁岁,你家姑娘歇下了吗?”
“还没呢。”
“我领人到隔壁书房等,你告诉致芬,我有重要事要她帮忙。”
致芬?不喊母亲,居然喊对方闺名?齐靳心底觉得怪异,却没有多言。
“是,八姑娘。”岁岁应声。
“有没有热茶?先送一壶过来。”
“是的,八姑娘。”
岁岁离开后,黎育清熟门熟路的,不等阿坜安排就带着齐靳到二楼最左边的屋子等候,屋子里未燃炭盆,有点寒意,方才在外头哭得挺欢,不觉得冷,这会儿待在屋里了,反而感觉微寒。
她选这屋子是有道理的,二楼扣除苏致芬使用的寝屋、书房和小厅外,右边那间是阿坜的屋子,最左边空出两间房,楼下则是岁岁月月几个大丫头的屋子,平时没有主子的吩咐,底下人是不允许上二楼的,因此相较起楼下,楼上更为隐密。
“你吃过饭没?”进屋后,黎育清问。
“还没。”
“木槿,你去小厨房张罗些吃食送上来。”
黎育清自在得像这里是她的地界似的,这就是没规没矩带来的坏处,况且眼下她只心心念念把人给安顿好,哪会分心注意到规矩礼数上头,也因为太专心,阿坜和齐靳几度眼波交锋,她都没发现。
黎育清指令下得快,苏致芬也出现得快,一进门,她尚未看见齐靳,先瞧见黎育清两颗大红眼,疾走上前,急急道:“方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要哭干么跑到外头哭,我这挽月楼就找不出一间屋子让你哭吗?说,谁欺负你了,母亲在下本人我,替你出头。”
苏致芬说得义愤填膺,殊不知自己的态度让齐靳极其满意,更不知道这番满意,往后让自己得到多少好处。
“先别管这个了,我有事需要你帮忙。”黎育清反拉起她的手臂说道。
“说啊!”
黎育清将苏致芬带到齐靳面前介绍,“他是平西大将军齐靳,身负机密要事,必须暗地行动,眼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不在雁荡关却在乐梁城,他与爷爷有旧,前来求助。我思来想去,整座黎府就你挽月楼最安全,我想,能不能把他安置在这里?”
平西大将军?阿坜和齐靳同时挑了挑眉,这丫头送上的名头还真大,敢情她把自己当成皇帝,有封官赐相的权力?两人想法相同,又是一阵对视。
这个晚上,齐靳和阿坜相同的动作、相同的心思可不少。
“当然可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岁岁,去找床褥子来……等等,育清,你今晚要不要也歇在这里?进进出出的怕动静太大,不知道会不会又让谁给盯上,还不如住这方便些。”她意有所指地道。
黎育清想了想,点头。
“我让人把隔壁屋子给整理起来。”
“好,谢谢。”黎育清满心感激,在这府里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
“你在说啥傻话,咱们是什么交情呐。”苏致芬大手一拍、一勾,把黎育清给扯进自己怀中。开玩笑,她们是什么?是闺蜜、是拍档、是手帕交耶。
黎育清一哂,搂了搂苏致芬的腰。
她们没有太多交谈,但几个眼神交会,齐靳已看出两人交情匪浅,只不过这举止太轻浮,太不大家闺秀,太……齐靳满脸的不赞同。
阿坜看见,清浅一笑。不习惯吗?那么他要住下来,还有得适应,至少得适应这里的主子不比下人大,挽月楼里论的是道理和能耐,不是身分和地位。
苏致芬重新发号施令。“岁岁,去找两床褥子出来,把这两间屋子给布置起来;年年,将这屋子里的炭盆生起来;月月,去烧几桶热水,再熬两碗浓姜汤,将军和八姑娘都得洗洗、去去寒气,顺便到我屋子找几件衣服给八姑娘换上,至于将军……”她上下打量齐靳一番,将视线挪到阿坜身上,走到他面前,笑得满脸谄媚。“阿坜,借套衣服给齐将军,可以吗?”
齐靳不自觉地又挑高眉头。
照理说,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阿坜不过是个小厮,她应该问问自己愿不愿意纡尊降贵,换上小厮的衣裳,然后再诚恳道歉,解释挽月楼里除小厮之外,没有男人的衣服可以借给自己,可她询问的人居然是阿坜?
下人的东西都是主子赏的,主子要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是这个苏致芬太奇怪特殊,还是阿坜在这里的地位远远超过自己想象?
齐靳的视线定在阿坜身上,久久不挪转,阿坜在允下苏致芬之后,转头回瞄齐靳,两人视线再度相接,又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眼后才各自别开。
黎育清很忙,忙着去小厨房催促食物,没注意到两人的眉来眼去,只想着自己鼻子酸酸的,怕是要着凉了,而闲闲没事干的苏致芬发现了,她有相当不错的观察力——这是她自己说的,但她却什么也没问。
黎育清进厨房,飞快做好几道菜,数了数,又炖上一道新汤品,让木槿守着炉火,自己跑回屋子里飞快洗澡。
回到苏致芬为她准备的房间时,黎育清有些震惊,这屋子不是自己前世出嫁前住的那间,但是床、桌子、柜子、妆台……的摆设位置,和前世记忆中一个模样。
有一点心慌、有一些意乱,也有许多难以镇压的恐惧感,可这会儿,她不想也不需要这样的情绪。
因此她走到镜前,对着里头反映出来的黎育清说:“怕什么?前世的苏致芬与父亲相爱,前世的萱姨娘始终把持中馈,前世的哥哥没有考得任何功名,前世的自己只会低头做人,现在不一样,完完全全不同了,你没有害怕的必要。”
她深吸几口气,再深吐几口气,她对镜中的黎育清微笑,然后笑容越发灿烂。
是啊,她在害怕什么?前世的自己连想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可以开铺子挣钱,可以拥有男子才能够得到的成就感,可以号令府中下人,可以高高在上地对杨秀萱露出鄙夷目光。
不一样,所有事通通不一样了,她再也不会走前世走过的老路子,不会嫁给杨晋桦,不会被扶桑出卖。
她轻拍几下自己的脸,再度拉起笑意,发狠似的咬牙说:“谁说一模一样的,明明就完全不相同。”
她安心地拿起衣服、走进屏风后,热腾腾的水已经备好,在泡进浴桶的同时,眉开眼笑地又安慰自己一句,“上辈子的我,可没有真心真意同致芬这样好过。”
打理好自己后,黎育清再回到齐靳房里时,木槿已将菜肴一一摆上,刚梳洗过的齐靳一身清爽利落,湿湿的头发随意披在脑后,幸好屋子里够暖和,否则肯定要生病。
黎育清让木槿先回屋里,她拿了块长棉巾替齐靳慢慢擦拭头发,他的头发又浓又密,黑得发亮,握在掌心里,柔顺无比,人人都说他性子刚硬冷僻,他们应该来看看这头黑发,他原先的性子也是如这头黑发般柔软的吧,只是环境造就出他的刚强性子,也是啊,若他不够坚强,怎能活下去?
低下头,她的头发与他的迭在一起,两股黑丝交织成一片细网,网上她的心,突地,诗句入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手一抖,满面飞红,她在想什么呵?他们只是朋友、无涉男女之情,松开他的发,黎育清欲盖弥彰地解释一句,“行了,差不多要干了。”
她的脚步有点局促,坐到对面,看他吃东西。齐靳注意到了,却故作无所觉。
他很能吃,才一会工夫,大半盆的饭已经吃得见底,满桌子菜肴也扫得差不多,她特意做三人份,本来还想多了,肯定要浪费掉,大冷天的,明儿个剩菜会冻成冰,没想到,他还真能吃……
她替他盛汤,一碗一碗又一碗,直到连汤锅也见了底。
“你饿得很厉害?是不是军粮没补上?”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惨了,这样寒冷的天,千万将士饿着肚子打仗……光是想象,她眼底便浮上一抹哀怜。
他微笑道:“不是军粮的问题,我很会吃,也很爱吃,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是饥饿,所以只要有东西,我都会吃光,免得下一餐时挨饿。”
还笑得出来?黎育清听他这样说话,鼻子发酸。
堂堂的世子爷呐,童年最深刻的记忆竟然是饥饿?如果是她这种没娘疼、没爹爱的也就罢了,可他又不是。
但她没问,心知肚明是因为珩亲王妃,只是王妃怎么能够这样痛恨亲生儿子?都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怎就忍心这般对待?
齐靳见黎育清听完自己的话,眼底没有疑问只有了然,所以是齐镛早就对她说过?那么江云的事,她定也明白,难怪了,难怪她突然写信给他,难怪她会找一堆琐碎杂事来鼓励他好好活下去。
其实,他并没想过死,即使江云因自己而殒命。
这样是不是有些薄情?
都说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都说双飞蝴蝶生不同衾、死同坟,在许多人眼里,他与江云是极恩爱的一对夫妻……也是,堂堂世子爷,若不是因为真心爱着,怎肯求娶一个小辟员的女儿?
如今她为自己而亡,照理说,他该为她的死而悲愤哀恸、伤心欲绝,但或许是性格冷僻,他并没有太深刻的伤心。
生气?有的,因为动手的是自己的母亲;愤怒?有的,因为动手的那个女人怀胎十月生下他,他即便有怨恨,也无法找她复仇。
伤痛多少有,但并不到与江云生死相随。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也许是从小没被疼爱过的男人学不会怎么疼爱女人,也许是他天生冷情,无法拿爱情回馈女人,所以他在战场上,对着敌人宣泄满心愤怒,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为江云殉情。
黎育清担错心了,但他不打算点明说破,因为她的来信,总是教他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