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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难为 第5章(1)

  日已西沉,夜幕低垂,尚未燃灯的院落里一片昏暗。

  突然有一团黑影从拱门飞奔而进。

  快快快!孟海心跑得气喘吁吁,紧抱手中那一堆衣物,即使四周暗到视线不明,她也不曾缓下脚步。

  在以前,她决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莽撞行径,但现在,她没时间了啊!她只恨不得能再跑得更快一些,哪管得了什么仪态和规矩?

  跑到房前,双手没空的她踹开房门,分不清哪个是椅、哪个是茶几,她不管了,手上衣服胡乱往那儿一堆,赶紧摸黑找打火石。

  好不容易将灯点着,看到圆桌上那些不曾动过的饭菜,心头担虑成真,她不禁暗暗呻吟。

  「相公?相公你在……」一回头,看到樊伯临坐在榻上不发一语地瞅着她,她吓了一跳,不过倒也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乱跑,之前有次他不知去了哪里,害她差点把整个樊家翻遍,还受尽讪笑。

  「过来吃饭好不好?」她拿起碗盛饭,一边用商量的语气哄他。

  樊伯临静坐原位不动,直到她又柔喊了声,他才慢慢踱来桌旁坐下,接过她手中的碗。

  「来,赶快吃。」孟海心帮他布菜,一双眼紧张地直往外瞧。

  樊伯临觑着她,故意呛咳了声,果真见她吓到慌了手脚。

  没用的女人!

  「慢慢吃,不急不急。」尽管心里急得要命,孟海心也不敢再催。

  她本来打算收完衣服马上回来,还可以趁着残存的天光做点其他事,谁知道她才一踏出院落就被某个弟妹逮到,等她得以脱身,天际全黑了,她所候算的顺序也乱成一团。

  樊伯临眼中闪过一抹冷光,好整以暇地慢慢吃着。

  这女人对他毫无威胁性,所以在她面前他连扮傻都懒,而她也丝毫不觉有异,甚至是像对待自己亲人一样照料他。

  但她越是温柔相待,他越不喜欢她。就算是认命也该有个极限吧?她却是吃苦耐劳,教他怎能不怀疑她的动机?虽然她一直想装得若无其事,但她见到仲遇瞬间变得不自在的态度是骗不了人的,只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也敢动这种念头?以为她装得无怨无悔就可以影响仲遇吗?

  睨她一眼,樊伯临只觉厌憎,吃的动作更是放慢。哼,爱把所有事揽在身上是吧?那他就让她做个够!

  看到有道火光进了院子,孟海心暗叫不好,赶紧再挟一堆菜进他的碗里。

  「怎么还在吃啊?」一手提灯笼、一手拿着竹篮的婢女进房看到这景象,脸色沉下。

  「快了快了,请再等我们一会儿。」孟海心陪笑,明知徒然,还是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

  「不成,每次都为了你们这房耽搁。」婢女将竹篮往桌上一放,也不管樊伯临还在吃,直接将剩菜倒在一起,收盘子收得乒乓作响。「要搭伙就得照规矩,有本事不会像其他房一样自己弄?我也不用那么辛苦要送又要收的。」耳边听着那些数落,孟海心抿唇不语,忙着把握对方因叨念而缓了动作的机会,再偷偷塞些菜到樊伯临碗里。

  这些日子以来,人情冷暖她算是已尝得透彻,他们不但在族人间没有地位,就连奴仆都嚣张到连送饭都像是在施舍。

  如这个婢女所言,其他房早就已嫌弃府里的菜色不够好而自行开伙,但她没钱也没余力,能吃饱就很好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所以对于这些欺压也只能忍气吞声。

  「给我!」桌上碗盘收完之后,婢女甚至将樊伯临手上的碗都抢了过来。「下次饭菜送来了就赶快吃,别老是拖拖拉拉的。」落下话,婢女抓起竹篮、提起灯笼,趾高气昂地离开。

  孟海心颓丧地垮下肩。要是她时间有拿捏好,就可以让相公安安稳稳地吃完这顿饭,结果……

  自责的思绪被樊伯临突来的动作打断。

  望着那双递到眼前的筷子,孟海心一怔,随即慌忙跳起来。糟了,要是那个婢女发现有东西漏拿去而复返,一定又会破口大骂的。

  她赶紧拿着筷子追了出去,在长廊上拦下那名婢女。「对不起,这忘了还你。」

  「你们喏,只会给人添麻烦耶……」婢女不满地板起脸,为了要腾出手接筷子,手忙脚乱的她更是拼命叨念。

  孟海心要自己别把那些话听进去,还帮忙结果灯笼,让婢女别那么左支右绌。

  同样都要被骂,她宁可自己一个人面对,看到相公像个小孩一样被斥责,总让她很不忍。

  「啊!」婢女突然一声惊叫,往旁跳开。

  被这突来的举止吓到,孟海心差点也跟着尖叫,待看清原来是只蜘蛛爬过婢女脚边,不禁失笑。

  「打死你!」没想到婢女一定神,举脚就要朝那只蜘蛛踩去。

  「别这样!」孟海心赶紧拉住她。

  那只蜘蛛似乎察觉到危险,沿着栏杆一溜烟地逃跑。

  「你干么阻止我啊?」婢女没踩到,气呼呼地说道。

  「……那也是一条命啊。」孟海心低语。从那天起,虽然她还是对毛茸茸的蜘蛛敬而远之,但她已经不再讨厌它们了。

  「没看过人会在乎蜘蛛的,算了,不跟你说了。」婢女瞪她一眼,抢过她手上的灯笼离开。

  随着那抹光亮离去,四周变得黑暗,但孟海心没立刻回房,反而是就着微弱的月光寻找蜘蛛的踪迹,确定它已躲起,这才放下了心。

  她正要回房,却看到樊仲遇就站在不远处,那双灼烁的眸子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孟海心的心漏跳了一拍,突然遇到他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以往见到他时,总是有相公在场,而他的心神也都放在相公身上,但此时只有他和她……一思及此,她无法控制地红了脸,这样的反应让她好懊恼。

  她在乱想些什么?长嫂如母,她该做的是亲切地问他吃过饭没,而不是尴尬地站在这儿啊!她抑着心中的志忍,即使步履有如千斤重,她还是逼自己朝他走去,万分庆幸昏暗的天色可以让她脸上的热潮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看着她神色犹豫地朝自己走来,樊仲遇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五味杂陈。

  自她归宁那日对他承诺之后,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的存在。

  反正兄长会负责留意她,而透过兄长口中,他得到的都是「很好」这个回应,他也就以此当成理由,拘禁那浮动的心思,将她的身影完全摒除在心门之外。

  但他却不晓得原来「很好」这两个字,代表的是如此偏差的对待!

  想到方才看到的情景,好不容易抑下的怒火又直往上冒。

  他今天难得早归,却发现婢女对她颐指气使,他几乎抑不住那股熊熊的愤怒,要不是残存的理智将他拉住,他差点冲进房里将那名婢女喝退。

  兄长为何要粉饰太平?还是他真觉得这样叫「很好」?樊家势利的特色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她在这里并不会太好过,但绝不是这种连饭都没得吃的地步!

  「那只蜘蛛呢?」在她走近时,樊仲遇沉声开口。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他只知道当他藏身阴暗,见到一直逆来顺受的她却为了一只蜘蛛挺身而出,他的心像有什么崩塌了,仿佛有东西拉住他,不让他悄然无息地离开,而是站在那儿等着她。

  还在思忖要怎么寒暄的孟海心一愣。他看到了吗?想到他可能连婢女骂她的景象也一并撞见,她完全不敢看他的眼。

  「……跑掉了。」在这一刻,她好希望他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自责无能为力而感到难过。

  「不是这一只。」

  都这么久了,他还在意这个做什么?但他要问,他就是要知道!隐于袖下的大拳收紧,樊仲遇觉得心口承载了满满的情绪,是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辨别的情绪,冲撞着他,仿佛要将他撕裂。

  告诉他,说她那时忘了再去理那只蜘蛛,甚至是不记得这件事都好,让他好过一些,让他可以告诉自己她并不是这么值得让人心疼的人。

  忆起那日初次见面的情景,孟海心蓦然红了眼眶。她一直要自己别去想,要自己安分守己地过着生活,但他这么短短几句话,就轻易地将她的努力毁去。

  「它不吃饼,后来,它就不见了。」她不断深呼吸,总算把声音里的颤抖及无助成功地藏了起来。

  像有人迎面狠揍了他一拳,樊仲遇怔站原地,心口喧嚣奔腾的情绪在转瞬间全然退去,成了一片漫然无边的空白,他仿佛看得到她站在池边,担虑地看着那只对饼完全不屑一顾的蜘蛛。

  那幅景象明明是可笑的,但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那只不过是他随口一句戏言罢了,可她却一直挂在心上,深深地挂着……

  那也是一条命啊。她刚刚对婢女的幽幽低喃,不断地在耳旁回荡,樊仲遇痛苦闭眼,感觉他一直想要紧紧抓住的冷狠正不住地释去。

  等不到他的回应,怕会抑不住情感而不敢抬头的她,终究还是抬头了,而他也正好在此时望向她。

  不知道是否因为黑夜的关系,她觉得他的 眼神不像以往那么冷然,而是清澈犹如月光,还带着一丝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情感。

  她迷眩了,只能怔怔地望着那抹光芒,她不敢开口,怕一发出声音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美梦。

  是他,将一切拉回了现实。

  「在樊家,太过软弱是活不下去的。」樊仲遇敛去了目光,醇厚平缓的低语听不出是感叹还是讥嘲。

  她好想再把那抹光捉回来……孟海心咬唇忍住那股冲动,却抑不下心头的失落。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婢女对她的态度了……

  「我知道。」安慰他太逾越,说不在乎也太虚假,她只能这么回答。

  人善被人欺,这道理她当然懂,但当她并没有任何立场及优势去反抗时,顺从才是最好的做法。至少她还能衣食无虞,就该谢天谢地了——轻微的腹呜反驳似地响起。

  孟海心尴尬不已,一边默祷希望他没听见,一边偷觑他的反应,却见他转身朝他房间走去,而她似乎看到有笑意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不会吧?她没看错吧!孟海心震慑到脑袋一片空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拼命想抓住那一掠而过的情景,却什么也抓不到。

  直至她都已回到了房间,下意识摺着衣服,她还在苦苦思索。如果他真笑了,但她却没看到,她一定会很呕很呕。

  「叩、叩。」敲门声传来。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了已卧榻、面对墙入睡的樊伯临一眼,她将狂跳的心稍稍压下,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个提盒放在地上。

  她拿进房里,揭开盒盖,看到里头一块块长相平实又看似美味的糕点,虽然很清楚她不该有这种感觉,她的心口却好甜好甜。

  他还是听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怪我亏待她吗?难不成你要我出面帮她,将敌人好不容易松懈的心防全都再引回我身上?」

  当樊仲遇向兄长表示希望他能更准确转达府里的状况时,兄长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激烈。

  那是他和兄长最接近争执的一次。

  虽然并没有真的吵起来,兄长很快地平下气,他也没再多说什么,但那些话及勾起的愧疚仍在他的心砍出了伤。

  这件事让他心情很不好,而发现自己似乎对她动了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是她目前的身分,还有迎娶她过门的理由,除了冷漠,他都不该对她有任何感觉,结果他不但管不住心,甚至也管不住自己的举止。

  他该死地送什么糕饼给她?当她隔日送还提盒给他,脸上甜蜜羞怯的笑容藏都藏不了,发现自己竟有种想将她紧拥入怀的欲望,更让他烦到了极点。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浮躁过了,既想咆哮出满腔的愤怒,却又得拼命压抑别让人看出端倪,无法纾解的情绪和压力让他好几晚完全没睡,偏偏老天爷又选在此时磨练他——

  一场大雨,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击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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