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进阁中,隐隐听见微微的呼噜声,像是有人在打鼾。
谁在这儿偷懒?他将脚步放轻,沿着一排排的书架巡视,走了不久,他就发现有人躺在两排书架之间,四仰八叉的睡着。
他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待看清那人容貌,唇角旋即微微扬起,漾着一抹温煦的笑。
他道是谁,原来在这儿偷懒的是她—方朝露。
瞧她呈大字型的睡法,多豪迈啊!她睡得又沉又香,时不时还发出沉鼾,不知为何,每回见着她,他就觉得胸口有一股温热感,嘴角也总会莫名失守。
他靠近她身边,蹲了下来,先是看到落在她身边的几册书籍,然后才注视起她沉睡的脸庞。
她长得不是特别美,但看起来挺舒心,她有着纤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鼻子不算挺,但也不塌,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就算不施脂粉也悦目。
此时,她的唇片微微的掀合了一下,从嘴里逸出不知所谓的呢喃。
不知怎地,当她唇瓣歙动的时候,臧语农的胸口悸动了一下,他下意识按住自己的胸口。
已是近三十的男人了,当然明白这份悸动不寻常,但他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让他有这种感觉?
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惊觉到自己竟伸出手想触摸她的脸庞……臧语农,你在做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这么吼着。
而她彷佛听见了他心里的吼声,倏地睁开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他心头一惊,她也是,双方像是看见了什么吃人怪兽般瞪大眼,好半晌才拉回心神。
“大少爷!”方朝露整个人跳起来,下意识的擦擦嘴角。
完了,完了,她在藏书阁偷懒睡觉,还流口水。丢脸,丢脸,真是太丢脸了!
慢着,他刚才在做什么?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手非常非常非常的靠近自己的脸,而且神情还带着一份心慌及心虚……
刚才他该不是想趁着她睡死之际偷摸她吧?难不成他对她这个粗使丫鬟有什么非分之想?
臧语农站起身子,掸了掸袍子,一如往常的淡漠冷酷,“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这里偷懒?”
方朝露低下头,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大少爷请原谅我。”她在上工的时候睡觉是事实,只能低头赔罪兼讨饶。
“敢情偷懒还有故意及无心之分?”他眉一挑,觑着她脸上那有趣的表情。
“我……”她再一次诚恳道歉,“真的很对不住,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抓到她的小辫子,臧语农存心捉弄她。
“不,没下次了。”她两道秀眉紧蹙,暗自腹诽着她都低头认错了,为什么他还不肯放过她。
方大娘总说他是个宽厚的主子,而在他要杨叔帮她留吃的之后,她也是这么想的,哪知道……
“依臧府的规矩,偷懒是要记点扣月例的。”他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
她扬起脸,有点不开心。
“你不服?”
“服……”她拉长了尾音,却是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你可以走了。”他以眼角余光瞥了她一记,“记得自己去领罚。”
方朝露欠身领命,转过身,心里嘀咕着:扣就扣,你高兴就好。
就在此时,她想到地上的几册书籍还没拾起,头一低,发现自己踏出去的脚就要踩上书籍,于是急忙收脚,身子却失去重心,整个人撞上书架。书架晃了一下,没倒,可书架最上方的一个木匣子却掉了下来。
她本能的举起双手护在脸上,做出防御的动作,心里已做好肯定会被木匣子砸中的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臧语农一个箭步上前,双臂一展将她抱进怀中,下一刻,木匣子砸在他背上,疼得他眉心紧皱,闷哼一记。
方朝露的脸埋在他胸口,不止听见他因疼痛而发出的闷哼,也听见他的心跳。他的一双劲臂牢实的环住她,温暖又可靠,她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一阵不知名的热直冲脑门。
他是臧家大少爷,身娇肉贵的他竟拿身子替她挡了那沉甸甸的木匣子?
她本能的抬起脸,疑惑的看着他。
不知为何,她有些感动,可能是因为从小习武,向来都是她保护别人,没想到她也有受人保护的一天。
“你真是……”臧语农声线低哑,听得出来有点痛苦。
他得说,真是疼死了,若今天站在底下的不是她,他顶多是伸手推一把,断不会拿自己当盾牌。
他不是个自私自利的恶人,但也不是个富有大爱的善人,一直以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在他的理解之中,就是遇事自保。
可当他发现她处在危险之中,他忘了自保,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保她。
这想法令他心头一颤,错愕又不可置信。
他是怎么了?她是方大娘的侄女,而方大娘又是他视如母亲般的奶娘,他确实是会看在方大娘的分上对她特别关照,可却不会因此不顾自己的安危,这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最怪的是,此刻知道她毫发无伤,他心里是愉悦而庆幸的。
他心头一惊,隐约意识到什么,随即将她拉离自己的怀抱。“下次小心些。”
“少爷,我……”
“把东西收一收,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偷懒。”说完便飞也似的逃了。
臧语农离去时,方朝露从他走路的身姿判断出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果然,翌日她向方大娘打探,得知臧语农请大夫进府,而且整天没离开过他的居院—溯心苑。
她一个新进的粗使丫鬟,肯定进不了臧语农的居院,可她又很想前去探望,想来想去,只好向方大娘说明原委,并拜托方大娘帮忙让她进到溯心苑。
当方大娘得知大少爷会受伤竟是为了救方朝露,心里十分惊讶。
大少爷平素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行事冷静自持,即便是必须立判的决定,也是经过他那脑子精算才下的。在那当下,他哪里不知道自己可能会受伤?
若他知道,又怎么会为了朝露而甘冒受伤的风险?就因为朝露是她的侄女?还是朝露在他心里有着一席之地?
这么一想,方大娘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他的心性,她就算不敢说十足十的清楚,却也是有七、八分的把握。
府里上上下下两百多人,他几时这般上心过?之前朝露到厨房找馒头吃被他发现,事后他还吩咐杨叔往后都替她留点热食。
当时,她只以为大少爷是看在她这奶娘的分上,所以对朝露较为照顾。可现在……这表示朝露确实上了他的心。
朝露未嫁,她这个做姑母的本也打算替她觅门亲事,让她安安稳稳的过上好日子,大少爷虽然是一等一的好对象,但他可是皇商、是臧家的当家,就算不是皇亲贵胄,结亲的对象也不可能是一个来自乡下农家的粗使丫鬟。
他们两人要在一起也不是不成,但朝露终究只能是个低下的通房,连侧室都没分,兄嫂若还在世,会愿意让女儿做小吗?
“朝露,我待会儿弄一盅十珍鸡汤,你就端去溯心苑,说是我让你送去的。”方大娘叹了口气。
方朝露点点头,“谢谢姑母。”
近掌灯时分,方朝露端着那盅十珍鸡汤来到溯心苑。方大娘说这十珍鸡汤是她从前常弄给臧语农吃的,里头放进十种当季的蔬食及几味提味的药材,味甘性温。
溯心苑里没有侍候的丫鬟,只有随侍丁鸣跟几个打扫的小厮家丁,她进到溯心苑,只见堂门半掩,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因为有正当理由,她大胆的穿过院子,来到花厅的廊下。这时,赵流香带着侍女瓶儿走出来,脸色不甚好看。
丁鸣跟了出来,赔着笑脸,“赵小姐,那奴才不送了。”
赵流香冷哼一记,不想再说什么。她听说臧语农受伤,立刻跑来关心,没想到他竟拒她于千里之外,见都不见一面。
他再怎么不喜欢,她终究是他的未婚妻,是这臧府的未来主母。她不懂,他为什么连一点点的薄面都不给她?
“咦?”丁鸣看见站在廊下的方朝露,“谁让你进来的?”
方朝露上前,先向赵流香欠了身,然后转向丁鸣,“是姑母让我给大少爷送汤盅来。”
臧府里的婢女丫鬟多达百余人,方朝露又初来乍到,赵流香压根儿不知道这丫头是谁,更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姑母是哪位,于是她稍稍停下脚步,疑惑的打量着方朝露。
丁鸣下了廊,“给我就行了。”
“不成,姑母说要我亲自端到大少爷面前。”方朝露无论如何都要见上臧语农一面,瞧瞧他到底伤得多重。
丁鸣了解方大娘在臧语农心中的地位,也觑出臧语农对方朝露特别不同,就算不想放行也不能强硬拦下,于是说一句他要回屋里向臧语农请示,便转身上了廊,走进屋里。
赵流香上下打量着方朝露,虽对她十分好奇,却高傲得不肯先开口,只以眼神示意一旁的瓶儿代她提问。
“喂!”瓶儿见她只是一个粗使丫鬟,说话挺不客气,“你是谁?”
方朝露愣了一下,觉得她态度傲慢的让人不爽。
她早见过赵流香是怎么糟蹋那些下人,瓶儿在她身边那么久,似乎也染上了主子的习气。
“问别人名字时,理应先报上自己的姓名,不是吗?”方朝露直视着瓶儿,语气严肃。
“你……”瓶儿因为是赵流香的贴身婢女,赵流香又是这等身分,因此她婢凭主贵,在府里向来走路有风,可眼前这个粗使丫鬟居然敢教训她?
转头看着自家小姐,见小姐脸色更难看了,瓶儿还想再说话,丁鸣已快步走了出来。
“少爷要见你,跟我进来吧。”
方朝露点头,眼尾一瞥,看见赵流香跟瓶儿都铁青着脸,表情像是吞了钉子似的。
她没理会,快步的上了廊,跟着丁鸣进到屋里。
穿过厅旁的门进入花厅,再穿过一道门进到了书斋,通过书斋,便是臧语农的寝室。
她随着丁鸣走过三道木雕屏风及一幕垂帘,便看见半卧在床的臧语农。臧语农见她进来,以眼神挥退了丁鸣。
丁鸣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看他半卧在锦榻上,墨发未梳整,身上又穿着单衣,看来是真的伤得不轻,她杵在原地,心里有几分的歉疚。
“奶娘帮我炖了汤,怎么不自己来?”他问。
“是我拜托姑母想办法让我进来的。”她老实的回答。
“是你想来?”不知怎地,听到这话,他心里有不知名的喜悦。
“少爷是被木匣子砸伤的吧?”她怯怯的问。
“运气不好,砸到了背脊,伤筋动骨。”他淡淡地说:“大夫说得疼个十天半个月。”
她一脸抱歉,“本来伤的应该是我……”
“我不想伤的是你。”他未多想,脱口说出。
此话一出,他自己心头一震,方朝露也是一脸惊讶。
她瞬间涨红了脸,圆瞪着两颗晶亮慧黠的眼珠子盯着他,看得他都觉得难为情了。
“那样看着我做什么?”他以一贯的冷峻及嘴坏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情,“我不是护着你,是怕奶娘难过伤心。”
意识到自己对方朝露有着不寻常的情愫,臧语农其实颇为挣扎。他知道方大娘最大的心愿便是替方朝露觅个好归宿,但这好归宿绝不是做小。
方大娘不是嗜财之人,比起富贵的生活,她更希望方朝露可以嫁个平凡人,过着安乐的日子。
他对方朝露生了情,想要她那是易如反掌,可他不能不顾虑方大娘的感受。
如今,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而且未婚妻就住在府里,纵使他再不喜欢赵流香,若她没出什么纰漏,时日一到,他就得将她娶进门。
而方朝露只是一个粗使丫鬟,就算收了她,顶多也只是个通房。
按理说,一个丫鬟若能被主子收为通房,也不算委屈了她。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
方朝露是个心性坦率的,她憋不住委屈,也不该受这种罪。
虽然想也知道他应是看在方大娘的面子上才维护她、为她挡灾,可听见他亲口这么说的时候,方朝露竟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她得承认,方才听见他第一句话时,她真的是心花怒放,激动不已,可接下来,他却将她从云端狠狠的拽了下来。
“鸡汤我搁在这儿。”不想多留,她将汤盅往那张黄梨木的圆桌上搁下,随即转身走了出去。